“她懂得很多,不仅会医术,这酿酒也是一绝。咱们喝的这‘甜心’,便是她教于我的。平日里并没有人前来,我们过得倒也快活。一年后,她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们就在大名中各取一字。嗯,这便是甜心了。孩子尚未满月,突然有人来访,与文心交谈了半日,之后她便整日郁郁寡欢。我很是着急,文心也慢慢憔悴下去。又过了几日,她忽的打扮起来,异常的美艳动人,她给我做了一大桌好菜。我还记得那日喝醉前,她抱着甜心喂奶,温柔的说,‘甜心儿,你要乖,多吃点……’,甜心吃饱后,她扶在我耳边轻声说道,‘还有你甜老狗,嘻嘻,第一次这样叫你,真好听,你也要好好吃饭,也要乖乖的哟!’。醒来之后,一切皆如过往云烟,消散不见。只剩下,只剩下小小甜心不住啼哭。”
这甜老头说完这一段,心中苦闷也是消散不少,他干咳了几下,又道,
“我想她,真是想她。从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普通人,也许就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委屈自己下嫁于我。可这又怎样,我就是喜欢她,即便她就此离去,我也一点不怪她。我就是个普通的渔民,我只能带着孩子,在我们的家里等她,一直等她。”
众人心头都有些震惊,就连小乙都久久不能平静,小乙思索一番,问道,
“甜叔,那这石簪又是什么说法?”
甜老头看看那石簪,抱入怀中说道,
“自从搬到这里,文心每日都很开心,伤也好得很快。那一日,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笑得如此开心,像朵花儿一样。可她没答应我,说当我帮她找到遗失在这草海中的石簪时,她就嫁给我。她可能只当成个玩笑,但我当真了。这草海虽说不大,要想找枝簪子,却是难如登天,何况我并不知晓大概的位置。没过多久,她对我说,她等不及了,我们便成了夫妻,但也每日坚持去寻那簪子。她说不用再找,可我却始终坚持。说来也是惭愧,这二十多年,我只干了这一件事,便是每日寻这簪子。今天,终于寻到了,可我的文心,她还会回来么?!”
白青紧紧拉着小乙手臂,小乙看着她,轻轻拍拍她小手,又转过头道,
“甜叔,你信命么?”
甜老头疑惑看着他。
“这簪子这般小,却是让我误打误撞捞了起来,可不就是命么。既然簪子能够找到,那一个大活人也定然能够寻来!”
甜老头眼神涣散,摇摇头说,
“我又何尝不想,可又到哪寻去?她若想我们父子,又怎么不回来看看?我这都年过半百了,又有几年可活?……”
老头边说边向自己屋子走去,众人并未阻拦,想着他能抱着那簪子入睡,多少也能减轻些相思之苦吧。
小乙三人本不想再有叨扰,可架不住甜心夫妻二人挽留,只好再多留几日。甜老头不再出去捕鱼,却也还是每日早起,坐在自己的小船上,捧着那簪子发呆。众人都不知如何劝解,也只有远远看着他。自从有了这簪子,甜老头却是变了个人一般,整日恍恍惚惚,白青说这是心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慢慢开导,希望他快些恢复往日精神。
住在这草海边上,虽说潮气稍稍重些,却是无拘无束,自在欢乐。那新婚夫妻带着小乙三人,把这草海转了个遍,又一起去到那草海镇里热闹了几日。
这日,小乙三人这时想要离开,甜心姚箐倒也不好再强人所难。看那甜老头还坐在船中,小乙三人走上前去向他辞行,
“甜叔,我们这就要走了,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哦。”
甜老头慢慢抬起头来,小乙心头一惊,他没想到这老头这几日间已然变得如此苍老。老头年过半百,这大半月前还能一个人出船打渔,下水捞虾,可没几天,便像是一朵艳丽荷花凋零了一般。甜老头伸出手来拉住小乙,把那簪子塞进他手中,喉头不停颤抖,说道,
“我这辈子都没勇气去找她,心知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你们年轻,有盼头,这簪子你拿着,若是有缘,帮我带还给她。就说,就说,这甜老狗终于把簪子找到了!还有,他一直在等她,想她,也想了一辈子了。”
众人皆是心酸,看甜老头伸起双手,小乙明白他意思,掺着老头回到屋中。甜老头轻轻侧身躺下,口中呜咽细语,倒也没人听清那呢喃之音。慢慢的,他睡着了,永久的睡着了,他死前能看到儿子娶亲,又有这几个小辈送终,对这乡野渔民来说,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众人悲痛无比,却也忍住没有大喊出声,就让他这般安静静的走。
甜老头的丧事简单至极,三人帮着张罗,一切乱中有序,倒也十分顺利。丧失办完,小乙三人都不好过,便向二位新人辞别,甜心这刚成婚,老父又突然辞世,也不好再作挽留,只是想亲自划水,送他三人一程,也正好再看看这草海风光。小乙三人也不推辞,几人上了船,一路无言,所遇众游船嬉闹之声不断,却让这小船气氛更加凝重。没过太多时侯,船便已然到了北岸。姚箐架了车,已经在此处等候多时。甜心慢慢拴好船绳,这才陪同几人来到车前。
“你们三个还会回来么?”
小乙笑笑,
“当然会呀,还要亲手抱抱那小甜心呢!”
甜心点点头,童陆插嘴说道,
“甜心哥姚箐姐,你们回吧,我最受不了这好友别离,就让我们目送你们回走吧!”
姚箐丝毫也不啰嗦,点点头,拉着甜心上了船去。她轻轻挥手,与三人作别。甜心傻傻看着小乙三人,他平日没什么朋友,虽认识很多人,但大多数都爱嘲弄于他,像小乙这三人真心拿他当朋友的,真的不多。他向这方轻轻挥手,便是作别。不多时间,小船隐入那长长水草之中,已然看不真切了。
三人都有些难过,但这就是人生,有太多的酸楚,习惯就好了,路还得继续一步一步去走。童陆叹了口气,道,
“你们说这甜叔这辈子值么?窝囊么?”
小乙摸摸那石簪,微微摇摇头,回道,
“这是他选择的生活,这才是他,没什么窝囊的。他的后半生都是为去寻这簪子,但真正找到它时,却是让他瞬间老去。失去了这精神上的寄托,他的生命便没了意义。哎,也不知帮他找到这簪子是对还是错了。”
白青挽着小乙轻声道,
“小乙哥不也说是命运安排么,若是甜叔一直待在那小船之上,最后绝望的闭眼,只怕是要更加凄凉了。”
三人望向这一小片草海,沉默半晌,这才驾车北上。
这官道好走,道旁村庄也是多了起来,这一带地势平坦,溪水纵横,气候宜人,再看那沃野千里,想必这乡民也大都过得富庶安乐。
“这丽水镇就在前边了,咱们走得如此慢,也就用了三个时辰。听说这丽水镇往来客商众多,倒是能长不少见识。”
童陆嘿嘿笑道,
“还有那四方美食美酒,白青你可别心疼那银子,咱好容易来一趟,公子给的银子,白花白不花……”
白青朝他吐了吐舌头,笑道,
“得得得,我什么时候抠过门,咱们今晚大吃一顿。”白青拍拍胸脯笑道,
“我请客!”
童陆白她一眼,
“咱们的钱都装你包里,可不是你请客么!”
三人说笑进了镇中。这太阳已然西斜。小乙随意找了处驿馆安置下车马,三人又来到街上四处闲逛。这车道不宽,勉强能容两车相错,街上已无小贩,多数街边店面都已关闭,只偶有几处茶室客栈之类还在开门迎客。
“这比云龙赕也好不到哪去,似乎不如人们说的那般热闹。”
“是啊,小乙哥,咱们还是回吧,这一会黑了天,这青石板可要让我们吃些苦头!”
白青指着那一排排石板,又磕了磕鞋上的泥土,
“这里溪水很多,水量也十分充足,倒像是曾经听人说起的江南水乡。你看这些房屋也很别致,若是在此处安家,每日听伴着这丝丝流水之声入睡,也是极美的呀!”
童陆呵呵干笑两声,
“这有什么好的,不如那云龙赕破庙,还能听到沘江流水声,可比这要大多了!”
白青知他打趣自己,倒也不着恼,拉着小乙便往那偏门小驿去了,童陆远远跟在后边,把那路上小石子统统踢入一旁溪水之中。
三人回到驿馆之中,找了一处靠窗小桌坐下,童陆也不客气,把那招牌特色美酒美食点了个遍,乐得那小二合不拢嘴。小乙心想,这小小驿馆,以往本来只有那官家人入住,现如今也算是为百姓开放,多少也能多些收入。看这小驿规模设施,只怕也大都住些过往小贩,若是那巨贾之类,想必也不会屈就于此处了。
不一会,这酒肉便已上齐。童陆试试这碗,又尝尝那盘,一大口酒喝入嘴中,呛得眼泪直流,
“这喝了半月‘甜心’,再喝这个,怎么这般厉害。还有这些菜啊,也太过寻常,哎,真是失望之极,失望之极啊!”
小乙喝了一口,只觉口中似火烧一般,又是十分呛喉。
“这酒火辣辣的,青青你还是别喝了。”
白青端起小乙的酒碗,轻抿一口,也算尝了个鲜。
“小娃娃喝什么酒,哼!”
一条身形高挑大汉破门而入,朝小乙这方看了一眼,留下这么一句话来,童陆气不过,正想回骂两句,却被小乙拦住,他也只好嘟喃两句“臭屁”解解恨。那人三两步便走到正中一桌,一屁股坐了下来,小二赶紧上前倒上茶水,那人一口喝尽,又让小二倒上一碗。小乙看他也只二十上下,身板却是极为紧实,想来也是个练家子。这时,门外悉悉索索跟进一帮人来,虽是普通穿着却个个带有家伙,似乎也是大有来头,不一会便将这驿馆桌凳挤满。
童陆观瞧这群人,低声说道,
“怎会一下冒出这许多人来,也真是奇怪了。你看这些人,似乎都随身带有武器,好像很不好惹的样子。”
小乙点点头,
“咱们可不要惹事,出门在外还是小心一些才好。”
三人低头吃食,眼睛却不时瞟向其余各人。小二忙活个不停,四处张罗酒水。这些人大多点了肉食烈酒,却没有人说话,只听得大口喝酒之声。喝不多时,一人站起身来,把那碗中酒水喝尽,而后将那酒碗重重摔下,那碗立时被摔个粉碎,小二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
“三哥,咱受不过这鸟气,这肖老头子不是人,改明儿就叫上兄弟把他好好收拾收拾。”
众人一听,顿时热闹起来,都叫喊着要去那肖府找人家的不痛快。小乙注意那最先进来的大汉,只见他虽已怒极,却又极力克制,自斟自饮了两碗,方才开口说道,
“兄弟们跟我跑这一趟着实辛苦,差点把命都搭在路上,可到头来没得到好处,反而攒了一肚子火气。是我对不住兄弟们!”
那大汉举起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半坛,
“不过兄弟们还是听我一言。虽然这肖老头不是东西,可我们也抓不到他的把柄,毕竟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咱们确是误了时辰。”
“可他不把我们当人,这气我可咽不下去!”
“对对!绝对不能放过他!”
“……”
一时间,这驿馆之中臭骂之声大起,小乙三人也是来了兴致,仔细听众人讲话。那大汉挥挥手,驿馆慢慢安静下来,想来在这群人中,也算是有些地位,
“兄弟们,那奸商一家必有报应,但不应由我们来惩戒。咱们在这休整两日,再找找其它可走的活计。咱们可千万不能惹事,肖家不是咱们惹得起的,这家中老小可还要有人养活啊!”
众人一听,尽皆泄气,都只低头喝着闷酒。那大汉摇摇头,扯下一块肉,放入嘴中大嚼起来。
“哼,那肖家也太不是东西了!看我不揪住那肖老头,狠狠抽他几个大嘴巴子!”
小乙咽了咽口水,问道,
“陆陆,你这是?”
童陆向小乙眨了眨眼,小声说来,
“我看这些人挺有意思,那肖家财主也不是好人,咱们就掺和掺和,没准还有好戏看呢!”
众人回头看向这方,童陆端起酒碗站起身来,赔笑道,
“众位哥哥,这肖家老爷视财如命,唯利是图,是个不折不扣的奸邪之辈!我们来时便已听说,去年,丽水镇西北多地突发大水,弄得民不聊生,这肖家老头竟是坐地起价,把那米面价格一抬再抬,又并购了良田无数,真是发了黑心财!最可笑的是,那一家小姐公子巡游之时,还要四处布施,以博取个好名声!”
话音刚落,便有人附和,那大汉咳嗽一声,众人也就没再多言。小乙白青也觉这肖家老头所作所为有些过份,若是有人能让他吃些苦头,倒也是喜闻乐见了。童陆笑笑,继续说道,
“刚才听诸位所言,必是被这肖老头算计了一把,我这也差不多猜出一二。”
那大汉一听,也是来了兴致,挤出个笑脸接话道,
“小娃娃心思倒是活泛,你便说出这一二如何?”
童陆抿了一口嘴,大喊一声“好酒”,来到这场中,
“我便大胆猜测一番。瞧诸位穿戴,便知是那众人挂在口中的马帮了,不知是也不是?”
那大汉也不言语,又听童陆道来,
“这些时日西北诸地大水又至,百姓苦不堪言,若是因此误了这送货时日,也就不足为奇了。依我看,诸位便是被这大水拦阻,这才被那肖老头狠狠的算计。”
“嗯,有点意思,继续说来。”
“若是诸位从这西北而来,想必所运之物便是那红白细盐了。听说那一带产盐多,可这山路艰险,车马并不好走,因而大都靠这马帮送往各处。这肖家为丽水镇最大商贾,与官家交往也是极为密切,这盐铁之事大都是他经手处理,所以这也就能够说通了。马帮贩盐过来,又带回香茶布衣陶罐之类,实实在在用双腿走出了这商道,真真是了不起啊!”
童陆举起大拇指,众人听闻也觉欢喜,纷纷举碗敬酒。童陆轻轻喝上一口,继续道,
“这肖家老头去年已经大赚了一笔,今年又想发这横财,咱们可不能由他胡来,可得好好教训他一番才是!”
四周议论声起,那大汉一口喝尽碗中酒水,朝四周环视一圈,最后才把目光落在小乙三人身上,
“我们都是守法之人,又如何能够做那些不法之事?!”
童陆眼角带笑,轻咳嗽一声,
“咱们靠力气吃饭,被人下了这一道,也真是够倒霉的,若是就此咽下了这口气,以后又怎么在这地界生计?还有,人家肖老头怎么对待咱们的,咱们不能学着给他也来这么一下么?”
大汉眼中亮光,催促道,
“还请指教。”
童陆端着小碗来到跟前,凑到大汉耳边小声说来,
“这盐铁本是官家之事,这肖家也只是为朝廷办事,咱们要在这中间轻轻做下手脚,到时候就不用咱们亲自下手,自有人前来处置!”
大汉一听,思考片刻,哈哈大笑起来,
“来来来,小兄弟,咱们走上一个,咱就是要不到那辛苦钱,也得让这肖老头遭受点罪!!!”
这驿馆之中又是乱成一团,众人看那大汉不再有那许多顾忌,这才纷纷痛快吃喝起来。那汉子来到小乙这桌坐下,四人吃喝闲聊,不再谈论那不快之事。谈起这风土人情,倒也有趣得紧。那大汉酒量也是了得,每次都是一口饮尽一碗,豪气非凡,对他的酒量,小乙也是佩服得紧。
小乙酒量不差,几大碗下肚,确还是有些微熏,他摇头笑道,
“大哥,这话说了半天,酒也喝了不少,还没请教您高姓大名呢?!”
大汉这才想起,几人热络半晌,连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哈哈,哈哈,刚想起来啊!我叫卫威,卫青的卫,威武的威,倒是有些拗口,叫我卫大哥便是!”
童陆马上接嘴道,
“嘿嘿,这是小乙哥,白青,我叫童陆,咱们这才算真正认识了!哈哈!”
“小伙子,你这棍子我注意了半响,真是有点意思,想必你也是有点能耐的,有空咱哥俩可得切磋切磋!”
“到时卫大哥可得手下留情哦!”
“……”
“小乙哥你还要喝酒呀,这酒可烈了!”
“就喝一碗,就一碗!”
“……”
吃喝说笑到了大半夜,这才回屋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