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半月一次内阁会揖。
这是六科言官与内阁大臣在文渊阁会揖室的碰面会。
眼下会揖室的门已是关起,张四维高坐椅上,董中书作在一侧。会揖室内,除了六科给事中外,还请了不少御史,他们无一不是张四维的心腹门生,或是旗下一员。
其中有浙江道御史潘士祯,屯田御史王国,山西道御史魏允贞,还有兵科给事孙炜,户科给事王继光、牛惟炳。这几人都是上一次弹劾倒潘晟,给张四维出了大力的。
特别是魏允贞,南乐人,是林延潮同年魏允中的兄长,在万历五年中进士后拜入张四维的门下。释褐后魏允贞任荆州推官,当时张居正回乡,地方官趋附,唯独魏允贞不往,在反对张居正的官员颇有清声。
除了这六名大将外,还有新补江西道御史李植,山东道御史丁此吕,曾乾亨,屯田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兵科给事中张鼎思等十几人,他们也大多是张四维的门生。
这几名御史,如新补江西道御史李植,乃张四维的得意门生,一等一的厉害人物。上一个月方补了江西道御史,属于被张四维火线提拔,摆在言道的又一员大将。
此外屯田御史江东之,云南道御史羊可立这二人也是厉害角色。
这几年来张四维与同乡前吏部王国光的密切关系,六科给事中,御史这等科道言官这等要害之地,被张四维安插进不少门生。
等潘晟被弹劾倒时,冯保方才如梦方醒,张四维什么时候竟把朝廷掌握风宪言路的科道变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此外张四维特别有手腕,善于笼络人心,门生对他也是忠心不二,愿意为他出头,这点上比张居正高明不少。
这一次的内阁会揖,于公事没提一句,成了张四维反攻冯保的密议。
江西道御史李植率先笑着道:“我道陛下对张江陵有多少信任,原来也止于文忠而已。”
“恩师神机妙算,一个谥号试出了天子心意,加上之前陛下默许我们弹劾潘晟,足见在陛下心中对冯保早已是大为不满。”
张鼎思道:“张江陵当国十年,与冯保可谓宫阁一体。天子要罢冯保,必先对张江陵有不满之意。若天子给张江陵谥文贞二字,那么我等皆是罢了,若是谥文忠二字,则事有可为。”
众门生你一言我一句。
这是张四维道:“非本辅狠心,要借刀杀人,实是冯保欺人太甚,本辅也是为求自保,巩固权位。否则申时行屈事冯保,内阁里哪还有我说话的地方。”
现在内阁中,张四维与申时行同掌票拟,上一次王国光大败,就是因为冯保绕开张四维与申时行联手的结果。
众门生闻言,羊可立立即道:“恩师,若我们要对付冯保,绕不过申吴县!”
张四维冷笑道:“申吴县为人软熟,遇事迁就,做官一贯是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上一次没有冯保撑腰,哪敢摆明了车马与我作对。何况他最擅揣摩圣意,眼下知上意已移,怎么还会继续帮着冯保,来违背天子呢。”
“会不会是申时行使诈?再如上次那般,背后再摆我们一道。”
张四维捏须道:“这倒是不可能,他这几日向天子荐了王锡爵,于慎行,沈一贯,他们都是昔日最反对张江陵的人。申吴县在用此举来向天子表明,自己非张江陵旧党。”
听张四维这么说,众人都是大喜纷纷道:“申吴县蛇鼠两端,那是再好不过了。”
魏允贞谨慎地问道:“既是我们知道天子有意对付冯保,但是否痛下决心呢?冯保毕竟是陛下的大伴,昔日恩情还在,太后对冯保也是一贯信任有加。我们既要铲除权宦,就一定斩草除根,昔日何进就因妇人之仁,命丧十常侍之手。”
李植上前道:“魏兄所言极是,眼下天子与张江陵虽有小隙,但我们可以以权臣凌于人主之事来作文章。昔日刘禅那等庸碌之主,对孔明尚有政由葛氏,祭则寡人的怨怼之言,又何况陛下?”
“若陛下对张居正欲不满,那么于冯保即更恶。我们凭此先扳倒冯保,再回过头来扳倒张江陵,拔出萝卜带出泥。”
李植这么说后,众人都是称是,赞李植足智多谋。
张四维却皱眉道:“不可,本辅乃张江陵荐之入阁,怎么说也是于我有恩。你们扳倒冯保即可,下面不可牵连到张江陵。”
李植讶道:“恩师,就算我们不出手,但天下也积苦张江陵已久。冯保一倒后,必群议滔滔。恩师何不借清算张江陵为自己执政之资,以收天下人望。”
“当初恩师定计弹劾潘晟之时,权大事决大议,雷击斧断,何等英明,为何今日却生不忍之心?”
张四维冷笑道:“什么天下人望?我不是徐华亭,张江陵也不是严分宜。本辅只要扳倒冯保即可,至于那些反对张江陵新政之人,由他们自己去弄。为人做事都要留之一线,尔等不要把本辅的路给走绝了。”
江东之道:“恩师,你为揆时曾言,凡事相订确求当如前时,则伊周事业可冀,安有后来纷纷者。江陵之新政就是倒行逆施,若不清算张江陵,如何能废除新政?”
张四维厉色道:“本辅反对张江陵之政见,只因江陵严苛治下,吾务以宽大从事。这些年两京十三省清丈出的田亩,朝廷自有救济灾伤,补给军民之用,那些勋戚巨室想借清算张江陵拿回田地,告诉他们只要本辅在位一日,那就是白日做梦。”
会揖散去后。
李植与江东之二人一并回御史台。
李植与江东之私交甚睦,故而无话不谈。
对于张四维不许清算张居正之事。
李植不满地道:“恩师,是否老糊涂了,恩师既要扳倒冯保,就必须连着张居正一并清算,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
江东之亦道:“是啊,虎即已出于柙,又怎能再关回柙中呢?”
李植笑着道:“我猜恩师不会不知道这一点,我看他也只是竖个牌坊而已,毕竟不想当个忘恩负义的名声。但将来箭在弦上,恩师也是不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