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县丞一时失语。
林延潮见他神情,命跟在身后浩浩荡荡随行的典史,主薄等县吏员,以及跟来的孙承宗,丘明山等师爷长随都到堤坝下面去。
众人知林延潮与黄县丞必有话说,于是都知趣的到堤坝下歇息。
堤坝风很大,黄沙不时扑面而来。
林延潮与黄县丞走了一段堤坝,顺便巡视河堤。林延潮虽是外行,但也看得出这潘季驯所督建的遥堤,建得十分结实。
虽从御史被杀一案,得知一省官员下在河工之事贪墨了不少银子。
但官员贪污归贪污,这黄河大堤,他们还不敢马虎,至少在这遥堤工程质量偷工减料。
林延潮任亲民官有段日子,也知以明清两朝,吏治的败坏,拨十万两银子修堤或赈灾,能有三四万两真正用在实地已是不错了。两朝除了开国初年,期后期的官场都差不多,但大体仍是摇摇晃晃地维持下来。
所以去年遥堤崩决,不是因官员贪墨河工银所至,难道真是去年黄河河水,乃百年一遇的缘故吗?
林延潮正在思索,黄县丞不敢打搅,心底是七八下的。
“这遥堤乃是潘河台在万历七年所修,为何只隔了不到数年,河堤崩决,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人祸?”林延潮向黄县丞问道。
黄县丞闻言答道:“其实下官以为,这河堤崩决缘故,在于有遥无缕,河道沙淤。当初潘河台在虞城县建了遥堤后,本要再建一道缕堤,但因工期仓促,只能来年再建,但冬天时潘河台调任回京,河道衙门监督之事怠慢下来。”
“次年,下官曾数度建议县尊发动民役修建缕堤。但县尊不听,下官只好越级奏苏府台,但不仅被苏府台训斥,下官还与县令因此生了嫌隙。”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心底赞许,看来他还是很实心用事的。
于是林延潮问道:“缕堤之用,可是用以束水攻沙?”
黄县丞闻言喜道:“司马竟知道束水攻沙?此事乃下官昔日为茂才时向潘河台所建议,后为潘河台采用。”
林延潮闻言吃了一惊,这水利学被古今外,一致赞叹的束水攻沙之论。据说是潘季驯在虞城时,听一个无名秀才所提,然后采纳。
但这个无名秀才是谁,大家都不知道,史书也没有记载。
所以今人把这束水攻沙的发明者,给了潘季驯。而事实潘季驯只能称得是伯乐,在河工史,他第一个使用束水攻沙的治河大臣,这方是他的地位所在。
林延潮没有料到,竟在虞城碰到束水攻沙的真正发明者,这名无名秀才现在已是县丞。这莫非是主角光环吗?随便出门遛达一趟,遇到扫地僧的存在?
林延潮不敢确定他的身份,于是道:“本丞在京为官时,听闻过潘河台所言束水攻沙,但不甚明了,你与我再说一说。”
听到林延潮问及此事,方才黄县丞脸对林延潮的畏惧之色尽去,而是换了自信的神色。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河堤旁的淤沙给林延潮勾勾画画。
“司马,古人治水,常分水势,夫水之为性也,专则急,分则缓。只要水流一缓,如此水势即解也。但河则不同,河之为势也,急则通,缓则淤。”
古人所言四渎,指得是四条流向大海的江河,分别是为江,河,淮,济。
江,指长江,而河,指黄河。黄县丞所言的河,在古时唯有黄河。
“古人治河,在两岸修筑高堤大坝或分河势,此谬矣,河水一石,六斗泥,若分河势,水流则缓,如此沙淤于河道,高堤大坝再高再厚也是无用。”
林延潮深以为然,古人治黄河是这个办法。
开封,商丘是例子,n座开封古城,n座商丘古城都压在重重黄河泥沙下,这是建高堤大坝堵河的结果。
林延潮道:“此一语的。”
黄县丞继续道:“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欲河不为暴,莫若令河专而深;欲河专而深,莫若束水而急骤,使由地,以急流攻沙冲淤,如此莫如以堤束水。”
林延潮道:“你所言,是用缕堤来束河水,以此冲刷河底泥沙。再以遥堤为守,防治大水。”
黄县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以下官构想,河未涨大水时,可用缕堤防护,可使河水不奔溢于两旁,直刷河底。待到了汛期,河涨大水,遥堤任其淹没,我们退守遥堤。待大水一退,河水退而淤沙留于遥堤缕堤之间,水退沙留,淤沙渐成高滩,淤高遥堤堤岸,固坝护堤,如此收以河治河之效。”
听了黄县丞的话,林延潮不由赞叹,这是放淤固堤啊,古人之智慧实在是了得。
到了林延潮穿越前那个时代,黄河已是大治,几十年再也没有酝酿成大害。而现在治黄河的思路,仍是沿用明朝时设立缕堤,遥堤以束水攻沙,以及放淤固堤这两个办法。
今人受益,却乃无数古人水利工作的智慧结晶,大家都享受着潘季驯与这无名秀才的遗泽。
林延潮于河堤踱步片刻,忽道:“不对,本官看这遥堤内,虽有淤积,但也不甚严重,这大堤所修不过数年,怎会有沙淤冲垮之说?这其有什么详情,你与我如实说来,不可隐瞒!”
黄县丞没有料到林延潮如此精明,一眼看出其的门道,仓皇失色道:“回禀司马,下官只知修河,其他的都不知情。”
林延潮察言观色,知黄县丞必定有所隐瞒问道:“黄县丞是什么出身?”
黄县丞垂头道:“原本是本县县学附生,当年科考时提学说我,章不通,降为五等,差一点夺去襕衫。下官向潘河台荐束水攻沙后,潘河台保举下官出仕为官,从小吏干起,十几年没什么大错,终于升任县丞。”
林延潮不由感叹,这等才,在后世完全可以成为一名部委领导,都要膜拜的技术大僚。但在科甲出身大于一切的明朝,他只能委屈在区区县丞的位置。
林延潮虽是三元出身,但最佩服是这等技术官员。
什么是事功?不是读书人都读事功学是事功了。潘季驯,黄县丞如此官员才算真正的事功。可潘季驯能青史留名,是因为他乃两榜出身,最后才官至河道总督,工部尚书。
这位黄县丞却因出身,湮没在历史长河,甚至连姓名都不能留下一个。
谁会关心一个虞城县县丞叫什么名字?
林延潮心底虽这么想,但仍是板起脸道:“黄县丞秀才出身,能有今日,着实不易。若继续隐瞒下去,是什么后果,不用说,你也明白。”
黄县丞一生醉心于治河之事,于其他不甚精明,哪知林延潮这是在诈他,顿时吓得不知所措道:“回禀司马,下官,下官……”
林延潮顿了顿道:“黄县丞仍是不愿说?那也好,本丞不勉强,只是此事到底谁之过,本丞迟早会查出来。你若愿说,本官随时恭候,否则是知情不报。”
说完林延潮拂袖从堤离去。
黄县丞在林延潮身后,反复地念着林延潮几句话,早已是吓得魂不附体。他见林延潮远去不由跺足,然后追道:“司马,司马……”
到了堤下,县里的顾主薄见了林延潮与黄县丞不快的样子,心底一喜。
眼下这虞城县知县空缺,顾主薄托人在面活动,只要吏部不空降官员过来,那么下一任虞城县知县,是从黄县丞,顾主薄一人升任。
至于林延潮眼下以同知暂署府事,是虞城县知县的直属官,朝廷要任命虞城县知县,必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若是黄县丞恶了林延潮,那么顾主薄升任虞城县知县,有七八成把握了。
见林延潮从堤走下,顾主薄迎了去道:“司马,方才县里来传话,宴席都已是备好了,知司马要驾临鄙县,下官特意到开封府请了一名闽地来的厨子,今晚司马能吃家乡菜。”
林延潮闻言点点头道:“顾主薄真是有心了,这点事都记挂在心,还专程去了省城一趟。”
顾主薄闻言大喜道:“宪的事没有一件是小事,我们作下官的,当然要事事放在心底。”
林延潮失笑道:“顾主薄真能说会道,不过你的好意,本官要却之了。”
顾主薄惊讶道:“司马,这是?”
林延潮问道:“离大坝最近的村子叫什么?距这多远?”
一旁县衙吏员道:“是高家集,离这七里远。”
说完这吏员又笑着道:“小人的娘舅是高家集人。”
林延潮闻言笑着道:“那正好,咱们去你娘家,今晚住在那。”
众人心底讶异,但林延潮身为一府最高官员,他的话哪有人不敢造办。
于是顾主薄立即派衙役去高家集打前站。
一行人往高家集而去,众人唯独黄县丞一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