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现在已经是被封锁四门,禁止出入。
一队官兵是直接查封户房。
惊变来得如此突然,令官员们一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如几位通判,推官这等高官对于朝堂上的斗争有所耳闻,尚知道多一点。
但其余照磨,校检等低级官员,以及府衙里的书手,皂吏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曾乾亨点明,众官员方知如此大的阵仗是冲林延潮而来。
众目所视下,林延潮见此不由愤慨地道:“按院,你如此一查抄府衙,无论有罪无罪,下面的官员百姓岂非都以为我林延潮贪污有罪。”
“本官为官多年,自认虽没有大功于朝廷,但也薄有清名,岂容你如此当面诋毁。本官要就此事上禀都察院都御史,让朝廷为我主持公道。”
林延潮说完,与他交好的何通判,马推官二人也是出首道:“启禀按院,自林司马署知府事以来,为官一贯战战兢兢,克勤奉公,此事我们府衙上下官员都看在眼底。”
“这一次河工料场虽然被烧,但也不完全是林司马之职责,恳请按院明察。”
何通判,马推官二人可是敢冒风险,在这重压之时,能站出身来替林延潮说话的。这令林延潮不由心底一暖,何通判也算了。这马推官平日与他交往不深,竟也出头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实是出乎意料。
老百姓们也是道:“钦差老爷,林司马是好官,是清官啊。”
“我们老百姓盼来盼去好容易盼来了这样一位好官。你可不能冤枉他啊!”
官员们,老百姓们纷纷出声,替林延潮鸣不平。
在舆论之势下,曾乾亨从容一笑道:“林司马,你不要挑起公论以胁迫本官,诸位同僚,诸位百姓,不妨稍等片刻,本官马上就给你们说法,不会冤枉林司马的。”
果真过了片刻,但见一名官员被左右两名官兵押入府衙。
林延潮见了这名官员,不由起身对曾乾亨问道:“按院,此乃本府黄府经,你拿他作何?”
被押之人就是黄越。
黄越也是挣扎道:“回禀司马,下官正在河边监督民役,而这几名官员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下官拿来。”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本官拿你,自是问河工料场被烧之事。”
“黄府经,你说数日之前,河工料场进了值近三万两的河工大料,以及民间征发来的柳苇,是由你亲自过目的对么?”
黄越道:“正是。”
曾乾亨道:“其中料货商人是不是送了你两百两银子,十坛山西黄酒,希望你能蒙混过关,让他们的料货可以以次充好?”
黄越急道:“冤枉,冤枉,下官受司马所托,主理河工,如何敢作这等事。不错,料货商人是由送我两百两银子,十坛黄酒。”
“但他们是怕下官刁难,故意挑刺,这才送钱送酒让下官通融。但下官却说,我为朝廷办事,为归德三十万百姓筑堤,心底没有半点私心。这银子和酒,你们拿回去,下官丝毫不取。”
曾乾亨反问道:“真得退回去了吗?什么都没有留下?”
黄越闻言一愕,然后道:“这……”
“如实道来!”曾乾亨厉声喝道。
黄越这才道:“当时他们其意甚诚,下官盛情难却,碍于面子。银子下官是退回去了,只是酒留下了三坛!”
曾乾亨拍案道:“三坛,这不是普通山西黄酒,都是十年陈酿,坛坛值银十两。三坛就是三十两,抵得上你大半年俸禄。”
黄越道:“下官一时不察,以为就是普通的酒,但是……但是下官受酒,可以认罪,可下官保证,这进的河工大料绝没有以次充好。”
曾乾亨冷笑道:“现在货被烧了,你自是怎么说都可以。”
林延潮正色道:“按院,你的意思是本官收受河工料商的贿赂,让他们以次充好,自己烧去了河工料场吗?你可有实据?”
曾乾亨不答。
“没有实据,就是污蔑!”
曾乾亨道:“林司马,到了此刻你还死鸭子嘴硬,看来本官不拿出证据来,你无法心服口服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办你的事。”
曾乾亨看向黄越道:“尔收受贿赂,证据确凿,本官现在就是将你拿下!来人!”
身为巡按御史曾乾亨,有当场逮捕六品以下官员,事后请示朝廷的大权。
别说黄越一名八品官,就是六品通判,曾乾亨也是说拿就拿。
两名官兵拔去黄越官服,打落他的乌纱帽,让他披头散发跪在当场。
这一幕令林延潮心底大怒,黄越是他的人,这无疑狠狠地扫了他的面子。
黄越被拿后,这时两名账房师爷模样的人道:“启禀按院,我们已是盘过账了,府衙下拨河工银五万两,现在账面剩不足一千两,除去开销一万一千两,还不算赊欠的两万八千三百六十三两河工料钱。”
“账面上一共有三万八千两不知去向。”
曾乾亨拿起账本过目后,胜券在握地道:“果真如此,林司马你与本官解释一二。这三万八千两去哪里了?”
“朝廷拿给你五万两修堤,为何河工料场被烧后,你却连一两银子也拿不出,这三万八千两到底在哪里?”
说完曾乾亨将账本掷在林延潮面前的地上。
众官员见这一幕,都知林延潮完了。旁观的老百姓们也是捂住了嘴,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林延潮拿着三万八千两干什么去了?
“林司马,你乃清流出身,又是三元及第,为陛下金殿钦点,你是如何报答陛下圣恩的?”
说到这里,曾乾亨走至堂下对着众老百姓道:“诸位同僚,诸位百姓,这三万八千两银子本是朝廷给咱们老百姓修堤的河工银。”
“结果却被林司马挪用,存入这农商钱庄之中,拿你们老百姓的钱作青苗钱再贷给老百姓,然后将所得利息纳入腰包。三万八千两,两成五的利息,那一年就是九千五百两银子。”
听到九千五百两,老百姓们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好大一趣÷阁钱啊。
曾乾亨连连冷笑道:“诸位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眼中的清官,好官,竟偷偷拿着朝廷的钱放贷,私下挪用官银,以致账面一空,待河工料场被烧,老百姓性命攸关之时,竟拿不出一两银子来。”
曾乾亨一句一句如刀砍斧劈,老百姓心底已是动摇了。若非林延潮之前在他们心底地位,这时恐怕早就一并起身大骂了。
众官员则是心想,林延潮犯得是杀头之罪啊。
为何这么说?
因为河工料场被烧,林延潮监督不严,最多只是贬官留职。
至于挪用官银,甚至贪墨利息,也并不严重,最多免职。
但挪用官银,贪污利息,以至河工料场被烧时,拿不出一两银子应急,这就是重罪了,若天子龙颜一怒之下,搞不好是要杀头的。
曾乾亨这证据一拿出,众人知林延潮大势已去。
不免有人生墙倒众人推之心。
分管粮捕的周通判出面道:“按院此举真拨云见日,还大明一个乾坤荡荡,日月昭昭,非按院举悪揭奸,我们岂能发现林司马这奸恶之嘴脸。”
“此人真大奸似忠,平日满口曰为民,曰为国,连下官这等为官多年的人,都被他这忠实面孔所欺。也唯有按院这般火眼金睛,方能辨查忠奸,除恶扬善。下官拜服!”
听了周通判这话,众官员心底都是大骂,林延潮暂署府事后,身为三位通判中第一人,对林延潮是多加奉承,整日溜须拍马的。而林延潮也投桃报李,于粮捕之事全不插手,全部交给周通判一人裁决。
而眼下林延潮一倒,你就迫不及待地出面与他划清界限,还落井下石,这不是很无耻吗?
但也有官员心想,周通判在粮捕通判位置为官已久,眼看年纪大了,无法升迁。但这一次若能在打倒林延潮之事上给曾乾亨出力。
那么曾乾亨少不了日后会抬举他,要知道巡按御史对官员是由保举之权的,这就是官场上的荐主。若是能得曾乾亨一句话,周通判这十几年就是熬到头了,少说官升两级,踩着林延潮上位,升任本府同知。
吴通判等官员欲言又止,他们想帮林延潮说话,但挪用官银放贷,以致河工料场被烧后,同知署拿不出一两银子,证据确凿,是林延潮理亏啊。
顾盼左右,曾乾亨见再无一人再为林延潮说话。这一次他不仅要搞到林延潮,重要是他要搞臭林延潮,令他身败名裂。如此事情传到京师,传到天子的耳里。
众所周知,林延潮是申时行的得意门生。得意门生都如此了,那申时行又如何呢?
天子可能因此对申时行失去信任。就算天子仍信任申时行,但扳倒林延潮,也是铲除了申党的一员大将,这是言台的胜利。
见胜券在握,曾乾亨对林延潮道:“林司马,念在你我以往在京同朝为官的份上。本官劝你给自己留以颜面。”
林延潮问道:“按院要我怎么办?”
曾乾亨奇怪林延潮为何如此平静,但仍道:“自是交出府印,停职代劾。”
事实上林延潮为正五品官,曾乾亨没办法将他就地免官,所以只能向朝廷题参。
但一来一去,路上消耗甚多。
曾乾亨心想既已是扳倒林延潮,就立即拿下,控制住,免得夜长梦多。所以他要逼林延潮主动辞官。
林延潮笑了笑道:“火烧河工料场,牵扯出这么多事来,看按院与你幕后之人,不仅要将本官搞倒,还要搞臭,高明,真是高明。”
曾乾亨摇了摇头道:“事已至此,尔还冥顽不灵。本官对林司马没有成见,反而当初拜读'天下为公疏'时,还十分钦佩。但谁都有行踏错之时,你回京与天子解释一二,未必……算了本院还是望林司马自己保重。来人,送林司马回房休息,再查封农商钱庄,所有有关之人一概拿下,不准走了一个。”
众官员闻言大惊,这曾乾亨拿下林延潮一个也就算了,这还要兴大狱啊,将此牵连至其他人,办成大案,铁案!
黄越等人都是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却见有人突而大笑。
众人看去却正是林延潮。
但见林延潮闻言不由大笑当下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按院挟私报公,针对我林某一人就光明正大的来,不要将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曾乾亨闻言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本还要给你留几分体面,但也顾不得了,来人,林司马失心疯了,将他拿下,送入房内看管起来。”
“谁敢!”林延潮一声断喝。
就在这时府衙门外锣鼓齐鸣,众人心道又是哪一个官员到来。
这时把守门外的官兵慌忙来报。还未开口,曾乾亨断然道:“无论谁来,一律挡在门外,就是藩台,臬台不例外。我倒要看看今日谁能阻拦本官办案。”
曾乾亨说完,但这名官兵仍是不走。
曾乾亨怒道:“还愣着作什么?”
这名官兵仓皇地道:“启禀按院,来的不是布政使大人,也不是按察使大人,而是钦差大人,当今钦差巡视河南的都察院右都御史丘都宪!”
曾乾亨闻言脸色顿时十分精彩,他身为御史可以不惧地方三司,但右都御史丘橓都察院的二把手,正二品大员,他之上司。
这一次奉旨巡视河南官员中,以他居首。面对这位连张居正家都敢抄的官员,他自是位居三分。
曾乾亨一整官帽,强自镇定道:“正好,都宪亲至,本官正好将这里的事禀告都宪。看管住一干人犯,本官亲自出迎就好。”
就在曾乾亨要走出大门时,但听外间道:“不用出迎了!”
这一声令下,但见几十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排众入内。
赵大,张五赫然在列,众官员官兵见了锦衣卫,犹如老鼠见了猫一般,纷纷退至一旁。
曾乾亨不知所措,呆站在原地,这时一顶轿子落在府衙的月台下。
轿帘一掀,却一名武官落轿。
曾乾亨见不是丘橓,顿时大怒什么时候武官胆敢坐轿,还是光明正大地入府衙之中。
但曾乾亨看了对方的衣色,不由惊道:“是都指挥使大人!”
来人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这是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