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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百二十二章 功成不必在我(1 / 1)

什么叫小人,林延潮如此表现就是了。

官场上大体保持和谐,矛盾尽量内部解决。

疏通贾鲁河这样的事情,大家自己内部讨论就好了。你把他提出来,说给吏部侍郎听,这是干什么?

没错,我知道贾鲁河疏通是你们归德府一手从省里争取下来的,省里卖在付知远升任右布政使的面子上,这才答允的。

好吧,我们这样卸磨杀驴,是有点不厚道,但是……但是什么叫家丑不可外扬!

当然开封府官员是不欲林延潮把真相到处,现在各个是心底着急啊。

沈同知干咳了两声,出面道:“今日林府台荣升,正是大喜的日子,我们要好好贺一贺,此事就不要提了。况且天官好容易来地方一趟,我们要尽地主之谊,这点小事微不足道,林府台,明日再商量嘛。”

林延潮斜瞅了沈同知一眼问道:“商量?”

言下之意,沈同知你有几斤几两能与我商量?

李子华左右旁顾,他心底却一直在沉思。

李子华待听说吏部尚书杨巍出面时,就知道事情不一样了。

别的官员只能看到杨巍一人,这是因为他们官位不高,所以看的角度不够,但李子华深知朝堂之事,能从杨巍的背后看到申时行的影子。

杨巍是什么人?吏部尚书。

林延潮是什么人?首辅的门生。

外头的传闻,申时行与杨巍二人结党。

在高启愚案里,言官就这一点弹劾杨巍,申时行,迫使他们上表辞官,令二人差一点一起罢官。

虽说二人向天子自辩的奏章里说,咱们没有结党,咱们俩是清白的,咱们从来没有一起做过头发。

但是谁也不信,事实就是如此。

朝堂之上,为什么如此忌惮,吏部尚书出任内阁大学士,就是因为握有'票拟'和'铨选'二权,可称真宰相。

张四维当首辅后,冯保打击他,第一件事就是将张四维的老乡吏部尚书王国光给搞下马,否则部阁一体,冯保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杨巍支持林延潮,就是吏部尚书倒向了申时行。

首辅若有吏部撑腰,才可称宰相,若再得司礼监支持,则可称权臣。

申时行地位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林延潮升任知府,有没有天子,陈矩的支持,他李子华不知道。但是他可以肯定申时行是出了力的,申时行一句话吩咐给吏部尚书,就将他的门生推上了知府之位。

如此的权力运作实在是太可怕了。

所以李子华知道当申时行插手贾鲁河疏通之事时,事已不可为。

而自己巴结陈矩的意图失败了,还得罪了林延潮。

李子华本来不知为何申时行如此看重林延潮,但今日有却明白了。

万历八年,这一科进士里,只有三鼎甲进了翰林院。

而三鼎甲,张懋修被贬为知县,这辈子应没有翻身可能。而萧良有听说也不是成事之人。

唯有林延潮,为何申时行对林延潮如此栽培?

因为他是申时行的门生中,唯一一个有可能成为内阁大学士的翰林。

这是衣钵传人啊!

李子华后悔不已,但面上笑着出言道:“方才恭聆圣旨,一林府台高升,二是让林府台责成此事?我等当然要尊圣训而从之。”

李子华这话就是求和了。

林延潮看去心底冷笑三声,方才你不是很屌吗?不是很嚣张吗?继续啊!

你李子华河道总督再大,但能大得过圣命,大得过天子吗?

你能拿河道总督来压我,我就不能拿天子来压你吗?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口,林延潮只是放在心底,既身在官场,唯有点到即止,给人留以颜面。

这是官场规矩,大家要遵守的。

但林延潮却问道:“敢问河督这怎么商量?”

没错,我不当面驳你,但今天要把话说清楚了。

换了以往,林延潮不可能如此迫李子华表态,人家随时可以甩你一个脸色,拂袖就走。

但现在他身为知府。

正四品官,着绯袍,可以称得上是地方大员。

而且吏部侍郎陈经邦还在旁看着。

李子华面上笑着,陈经邦也笑着,他负手故意不说话,装着不明白的样子。

但陈经邦不表态,就是这么站着,李子华也必须答之。

于是李子华斟酌了一下言辞道:“既是如此,好吧,本督以为这样如何?新河,旧河同时疏通,今年内完成此事,以解决百姓的民生大计。”

“如此对皇上是一个交代,对我辈而言,则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明明吃了一个大亏,李子华居然还能说出如此振聋发聩的话来,这脸皮堪比城墙厚。

但见林延潮笑着道:“河督之言,真可谓掷地有声!下官替归德百姓感谢制台。”

林延潮率先赞许,其他归德府的官员则也是满脸喜色,齐声道谢。疏通贾鲁河此事若传至归德,老百姓们还不得奔走相告,众人欢庆。

这是林延潮高升知府后,为归德老百姓所争取的第一件事,这也是他的政绩所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声音有点小,归德官员不多,所以喝彩声有些孤单和零落。

林延潮侧目扫了一眼,沈同知与在场的大多数开封府官员。

那眼神中的意思,分明是说,你们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河督李子华难道说的不好吗?你们听的不感动吗?

你们不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八个字激动,而欢呼雀跃吗?

吏部侍郎陈经邦也是顺着林延潮的目光看了过来。

见到如此,沈同知他们唯有含着眼泪纷纷道:“制台之言,我等谨记。”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乃我等官员第一要义。”

“此言真精彩至极,发人深省。”

李子华也是接受着众官员的祝贺,笑着道:“本督在此多谢诸位同僚的支持,皇上日理万机,却能关心贾鲁河疏通这样的小事。”

“我等为官上下都唯有皆力为之,好报答皇上的圣恩啊。”

众官员都是佩服,什么叫打落了牙齿含血吞,这样的本事,总督大人,才是舍你其谁啊。

而林延潮则笑而不语。

当下李子华,林延潮请陈经邦上座。吏部侍郎来后,厨子又重新布菜。

但陈经邦却道:“不必了,我看你们也没动几筷,本官就仅以薄酒,祝贺林府台荣升。”

陈经邦看了一眼筵席上的菜,不由讶异笑着道:“听闻河南不富裕,今日亲眼所见,方知此言不虚。”

李子华笑着解释了几句,不过又是河南穷,我们官员当以身作则这样的话。

陈经邦随便恭维了两句,一旁陈经邦的随从却是在心底讥笑,这饭菜还不如我们下人吃的。

什么以身作则,一个字假。

筵席上,林延潮与陈经邦是谈笑自如。

但众官员却没怎么动筷子。

这到了最后谁没胃口?

难怪李子华请林延潮留下时,林延潮说自己在,恐怕你们胃口都会不好。

原来如此!

为什么方才在集议时,林延潮方才不争不抢的,原来是早知道自己高升归德府知府的消息了。

早知如此,我们还商量个屁。

林延潮是故意恶心李子华的吧。

李子华运作了半天,不仅疏通贾鲁河的事丢掉了,连之前运作的归德府知府也丢了,真是一败涂地啊。

席上陈经邦举杯对林延潮道:“林府台,我与你同僚多年,见你升任知府,也实是欣慰。仅以此酒贺之!”

林延潮亦举杯道:“下官何德,能得天官恩荐!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答。”

与陈经邦对饮后,李子华也是举杯笑着道:“林府台,在京可为翰林,外放可称能臣,本督不甚佩服。”

看着李子华的脸,林延潮吐了的心事都有了。

但林延潮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起身道:“谢制台夸赞!以后治下为官,恳请制台多多教诲。”

李子华笑了笑道:“不敢当。”

二位大员敬酒后。

方才还与林延潮闹着大红脸的沈同知也是举杯道:“林府台,年纪轻轻即任知府,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在此敬府台一杯,他日扶摇青云上。”

林延潮笑了笑道:“多谢沈司马吉言。”

几杯酒下肚,林延潮已是微微熏然。

而其他的官员也是陆续上前敬酒。方才那些不愉快,那些讥讽早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林延潮荣升知府,他们必须要上来敬酒,你就算再不快也必须压下。

否则会被人见了,觉得你不视大体。

“之前下官冒昧了,府台大人不计小人。”

“府台,鹏程万里,我等望尘莫及,他日恳请提携一二。”

林延潮笑着应答。

春风得意,不过如此。

不知不觉喝了十几杯酒,林延潮已是醉了。

这一刻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兼济天下苍生,力挽大明国势都是虚的。

那是大道理只是大道理,实实在在的,唯有这一刻荣升的喜悦。

为官五年见过庙堂,如何如何之高,也见过江湖如何如何之远。

贬官至归德任同知,此中滋味,酸甜苦辣唯有自知。

现在林延潮仕途的谷底已是过去,正四品,绯袍大员了,一府正堂,治下三十万人的父母官。

前方风景已是在望。

为官五年,即已主政一方!自己不过二十五岁,仕途从知府而后,就只是一个开始。

任命之后,林延潮即返回了归德府。

来仪封时,暴雨倾盆,下个不停。

但离去时,却是雨过天晴。

因为付知远荣升,印信还在府衙,所以也不用勘核,交割印信。

林延潮直接坐着车驾,沿途与黄越又去了一趟贾鲁河,视察河清。

然后林延潮也未停留,待赶至府城时,已是一日又一夜。

次日林延潮,又将黄越叫到了马车上,二人拿着贾鲁河河图在马车上商议如何疏通之事。

点点画画,趣÷阁上勾勾点点,所谓荣升的喜悦,睡了一觉后,已是过去。

这时马车外有人禀告道:“府台大人,在前面的接官亭里,本府官员与百姓都在道旁迎候,贺喜府台大人荣升!”

林延潮看了黄越一眼。

黄越连忙道:“不是下官,是吴通判他们的派人先一步回府通风报信的。”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

到了地头。

林延潮下了马车,但见道路两旁都是站满了人。

归德府的官员,还有从其他几个县赶来的顾知县等官员。

林延潮的幕僚孙承宗,丘明山以及一众门生。

还有本地宋家,沈家大族以及乡绅。

更多的则是穿着草鞋布衣的平头百姓,远远看去一下子望不到头,都是拥在道旁。

林延潮一下马车,人头攒动,人潮一浪一浪赶来。

老百姓纷纷道:“林青天来了!”

“林青天到了!”

“府台大人到了!”

看着如此多的百姓都来迎接自己,林延潮霎那之间,但觉得眼眶湿润,为官如此,夫复何求?

官员们,乡绅们一并在前面大声道:“恭贺司马荣升知府!”

“恭贺东翁(老师),荣升知府!”

“恭贺府台大人!”

见这一幕,不说林延潮,连吴通判,马通判,以及率人来迎接的何通判都是不由生出‘为官者当如是’的心情。

但见林延潮还是平复了情绪,走至道贺的官员,老百姓中。

道上人群在道旁左右分开,无数手都伸了出来,向林延潮招着。

陈济川,黄越,展明等随从都随着林延潮走入百姓中,见这百姓拥护爱戴的一幕,都不由举袖试泪。

林延潮在一面走,一面曲手向左右百姓作礼:“谢过诸位同僚!”

“谢过父老乡亲!”

走至一半一名老人走了出来,向林延潮道:“林青天。”

林延潮认得此人,是黄河边一村子的乡老,姓魏。

前年就是这个魏老汉带着自己的儿子,村子的乡亲,冲击粥厂,差一点被官兵抓了杀头。

是林延潮出面保下了这位老人及他的一家。

去年林延潮又下乡见了他一次,一眼就将这老人家认出来。

那时他与几个儿子,凭着‘以工代赈’下河工役,将原先抵押给地主的田都赎了回来。

林延潮见到他就道:“老人家,今年吃上饭了吗?”

魏老汉点点头道:“吃上了,都过了春荒,不仅过了春荒,还有余粮,今年大儿子还要娶媳妇呢。”

说着魏老汉拉着牛犊般强壮的大儿子道:“我们父子能活命多亏了林青天。眼下你升官了,咱们穷老百姓没什么拿出手的东西,只有几句吉利话!”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林青天,青云直上,公侯万代!”

无数百姓都是如此言道。

声浪夹着黄河边上的大风,传得远远的。

林延潮笑道:“多谢老人家了。多谢归德的父老乡亲。”

“林青天,请为我们老百姓说几句话吧!”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吧。”

放眼望去,但见道上挤满了老百姓,都是翘首听之。

林延潮演词不过例行之言,平平无奇,马通判等官员们本听得都熟悉,待后来辞锋突然一转。

“何为利?何为义?义利是否两立?

此本府所不以为然,本府窃以为为官之义在于百姓的利,切乎每个老幼妇孺,无论豪右闾左,尽当一视同仁。

故为官之义,即百姓之利,此利人利己。义利合一,即为事功。”

说到这里,林延潮看向在场官员,百姓问道。

义利合一难否?既难也,也易也,众说纷纭。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在场官员百姓无一人交谈,受此气氛感染,众人都静听着林延潮之言。

林延潮目视左右道:“本官为官以来,欲明德于天下者,求事功之道。辞京陛见时,林某曾言,三年内,让归德大治,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今林某为官一年又半载,大治否?未也,百姓温饱尚不及也。”

“尔今林某愧任知府,三年内归德是否大治,仍无把握。然而功成不必在我,不妨留待后人。一心为民,为政事功,则必不唐捐。”

听到这里,众官员百姓已是忍不住鼓起掌来。

“故为官为民,其道难乎?”

“不难矣。难只在林某空有事民之心,却一人不足以成事。故林某恳请本府的官员,百姓助一臂之力。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事必能成之也。”

“今日林某愧任知府,心底战战兢兢,自思无以报天恩,唯有一心酬百姓社稷。”

“三年之内,让归德大治!民得食,衣足暖!大河不以为害,大堤一御百年!归德百姓人人得以安居乐业!”

“今日之言,行之践之,林某请在场诸位,父老乡亲监督!”

说完林延潮向百姓们深深一鞠躬,官吏们但觉得呼吸凝重,无法言语。

“此万世之言,当浮一大白!”

孙承宗忍不住率先鼓起掌来,孙承宗以下门生们,无不为林延潮之言而激动。

这短短的话,怎不知有如何的效力,但就好比一把火,将每个人心底都点燃了。

温饱小康,是每一个百姓,每一个读书人,内心期盼的大同之世。

得道者多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

河堤岸边,道路亭边,掌声如雷。

孙承宗,丘明山,黄越,吴通判,马通判,何通判,侯执蒲等等,无论官员百姓,林延潮的随从门生,都是一并用尽所有气力喝彩,簇拥向林延潮。

百姓们的呼声,响彻归德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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