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孙继皋如此说。
林延潮讶道:“原来如此,以德兄你知道我的为人,素来不喜张扬,今日王阁老到院实非我的本意。”
孙继皋笑着道:“我知宗海你不是招权示威之人,但有时事事非你所预料的。不过这样一来也好,有了沈四明,王阁老撑腰,我想翰院中不会有人与你为难就是。”
“为难?你是说掌院学士?”
孙继皋对林延潮反应之快实在是佩服,他才露出半点风声,就被他察觉。
孙继皋掩饰道:“我怎么会说是掌院学士呢?赵庶子才是宗海要小心的。”
林延潮笑着道:“以德兄,若是赵庶子欲与我作对,以德兄只会劝我小心。至于整个翰林院敢为难我的,怕除了掌院学士没有第二人了。”
孙继皋只能默认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宗海,光学士此人精明强悍,又好任用私人。宗海与他共事,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林延潮沉思,心想果真又是一把手与二把手相处这样老大难的问题。
自己当年在归德府与知府相处的就很不和睦,最后撕破脸。而张位无论从孙继皋的介绍,以及史书来看都是个狠角色。
而今日王家屏来道贺,他的面子肯定是挂不住。
他当年升任掌院时,没有一个阁老来贺,反观林延潮升学士,却来了一个王家屏。
更何况他当年得罪张居正,被贬作外官,然后历经周转,先任了京官,再调回翰林院。
而自己从外官一步回到了翰林院,他的面子在哪里?
林延潮略有所思地道:“我明白了,所以以德兄,今日看沈少宰,王阁老到院以为是与我站台,好让我与掌院打对台?”
孙继皋一时失语,当场被人抓住痛脚,有几分恼羞成怒道:“宗海,你再如此猜测,那我就不能奉陪。”
林延潮连忙拉住孙继皋,陪笑道:“以德兄,息怒,息怒,你这番好意,我怎么不放在心底呢。那我今日与你言明了,我既为侍讲学士,只是打算好好为朝廷为百姓做一番事,至于翰林院里的是是非非,我倒是没有兴趣,更不会与掌院学士打什么对台。”
孙继皋松了口气,点点头道:“宗海能与人为善,我也放心了。是否宗海要托人透个风声转告光学士?”
林延潮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若是张学士欺负我头上,我也不会忍着,所谓君子,就是直道而行,哪里能事事揣摩别人的意思,放弃自己的主张。”
从茶楼离开后,林延潮坐上马车,一路想了很多。
从隆庆年开始,入阁的大学士人选受皇帝指定的越来越少,而受到在位内阁大学士相互推荐的越来越多。
几乎可以视作阁臣内部的荐举,比如万历年几位阁老,如申时行,张四维,余有丁都是张居正推荐入阁的。
王家屏是张四维举荐的。
所以在位阁臣对于替补阁臣的话语权很重。这样阁臣荐举制度的好处,就是免除了隆万年间阁臣相互惨杀的悲剧重演,比如严嵩对夏言,徐阶对严嵩,张居正对高拱这样的悲剧重演。
因此在位内阁大学士,以及首辅对于补入阁的大学士有继重要的一票。
那么对于林延潮而言,将来要想入阁,不能仅指望申时行给自己一票,与翰林院里众翰林间,必须搞好关系。当然竞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至少吃相不能难看。
想到这里,林延潮一拍马车对展明道:“去申府一趟。”
马车前的展明道:“老爷,已是快到申府了。”
林延潮讶道:“我什么吩咐过你去申府了?”
展明道:“老爷,你以往不是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去申府请示一趟吗?今日老爷刚刚升任,照例肯定是去见元辅的!”
林延潮:“我……”
果真到了申府后,申九早就在大门口迎着呢,扶着林延潮下了马车笑道:“今日宗海荣升学士,翰林院里必然应酬多,我正估摸着你什么时候到,这不刚到门口张望,你的马车就到了。”
林延潮听了申九的话,更没好气地看了一旁栓车的展明一眼。
展明报之一脸诚恳敦厚的回望。
林延潮还能说什么,勉强地与申九笑道:“兄弟你真是料事如神啊!”
申九笑着道:“诶,这哪里要猜,闭着眼睛也知道。”
林延潮看了申九一眼心道,你也来寒碜我?
二人来到申府后院。
申九低声对林延潮道:“相爷正与张掌院手谈,你一会进去就好!”
“张掌院?”林延潮瞬间明白了什么,顿时点了点头。
林延潮走到庭院间,仰头看见申时行与张位正在假山里的亭子对弈。
林延潮心底奇怪,这时已快十二月了天气很冷,怎么两位老人家还在亭子里下棋。
申九到了假山就停下了,朝前一指。林延潮就独自顺着石道走到亭子上。
到了亭子边林延潮但觉寒意尽消,浑身一阵子暖意,林延潮心道,首辅真是会享受啊,这亭子居然通了地龙,难怪如此暖和。
林延潮默不作声来到申时行身边站好,先看了一番棋盘上的局势。
但见申时行持黑明显占优,将持白的张位杀的七零八落。
申时行的棋艺林延潮是知道的,与自己这业余爱好者是六四开,并没有高明到哪里去。
但张位下成这样,这马屁拍的也真是太不要脸了。
见张位陷入'凝思',申时行若无其事地看了林延潮一眼,似责道:“延潮,怎么才到?”
林延潮会意立即道:“回禀恩师,学生新任学士,初来乍到,要熟悉衙门事例故而晚了,还请恩师见谅。”
听林延潮说完,张位恰到好处的推枰认输,然后笑着道:“元翁的棋艺真是深不可测,下官是一败涂地,心服口服。”
申时行捏须微笑。
张位见林延潮立即替他遮掩道:“宗海来了,启禀元翁,是门下请宗海熟悉学士条例,故而才耽搁了。怪我,怪我。”
林延潮'感激'地看了张位一眼,顺便领了情。
申时行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明成,不瞒你说,我这学生倒是个俊才,什么都好,但就是有一点,有些自持小聪明。你以后可是要多提点他啊。”
林延潮心底讶异,脸上只能报以一副赧然的样子。
张位谨慎地道:“林学士乃当今文宗,又是元翁的得意门生,门下哪敢提点,以后在翰苑,若我不当的地方,还请林学士当面指正才是。”
“诶,你是隆庆二年的进士,延潮晚你四科,虽说你们同为学士,但于情于理上,他都应该赞佐于你。所以延潮,以后翰苑的事,你不要自作主张,都需好生向掌院学士请教再作决定。”
林延潮心想,申时行是要自己居于张位之下,自己虽晚张位四科,但科举名次比他高,不一定要仰仗他。
若说惧怕张位,林延潮自负自己未必斗不过他。
但林延潮却道:“就算恩师没有教诲,掌院学士为人风骨也是学生一贯敬仰的,更不用说他是学生长辈,学生在翰院当事事请教。”
有了林延潮这一句话,张位脸上微微露出了笑意。
申时行则点点头。
之后张位声称有事,恰到好处地告退了。
亭子里只有林延潮与申时行二人。
申时行喝了口茶道:“延潮,你心底必是不解我为何安排你听张明成的吩咐?”
林延潮道:“恩师明鉴,学生确实是不解,但恩师安排从不无的放矢,学生当然一切以恩师之言为绳。”
申时行笑着道:“话是这么说,但不与你说明白,是不成了对吗?”
“我让你在张明成前处下,是因为我肃然知道他的性子,此人好计谋权断,处事有魄力,但也很擅长拉帮结派,若是你在翰院不支持他,必为他排挤。”
“当然你要说你不怕他排挤,这老妇也信你办得到,但是你总不能老是与正官处不来吧。你将来若去吏部礼部挂职的时候,也与正卿闹得不睦?长此以往下去对你的官声很不好,谁还敢用你,荐你?”
林延潮听了如醍醐灌顶,当下道:“学生明白了,学生行事当多收敛。”
申时行语气放缓,这时温言道:“收敛是一回事,重要是不能白收敛。我出面让你支持张明成,不仅是为了翰林院的和睦,但更重要是结好他,这对你将来仕途有帮助,这其中深意,你可明白?”
林延潮毫不犹豫道:“学生明白。”
申时行道:“孺子可教,今日你来要告诉你一件好事,老夫已准备向天子推举你教习庶吉士。”
林延潮闻言不由惊喜交加。这差事的好处简直可比会试主考。
他可是盼了许久了。
申时行笑着道:“你不要高兴太早,就算你将来教习庶吉士,若是张明成不支持,事事给你使绊子,那会如何?所以眼下你在可以不退时,先退一步,将来他会回报你的。”
“面子是别人的,好处是自己的,为官切勿贪慕虚名,更不能生意气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