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看向张绅道:“我听闻京城里的那个甄家是你亲戚?”
张绅讨好地笑道:“是啊,干爹,这事都知道,真没什么瞒得过你的。”
张鲸点点头道:“当年去林延潮府上宣旨,正好看见你和甄家老爷在他府上。”
“干爹真是好记性。”张绅满脸尴尬,当时林延潮被夺官,甄家想乘机让林延寿入赘,让他抬出张鲸的名声过去壮一壮声势,哪知当众被打脸。
张鲸道:”最后甄家还是与林府做了亲家?”
“回干爹的话,甄家与林延潮的兄长结亲,说实话这门亲开始时候,我姨夫姨妈都是不太满意,但是时候久了也就认了。”
张鲸哦地一声道:“以林延潮今时今日在朝堂上的地位,甄家为何还不太满意?”
张绅长叹一声:“还不是……”
听了张绅说完,张鲸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正合我意,你帮我办趟差。”
张绅连忙道:“干爹要儿子办什么事尽管吩咐。”
张鲸点点头道:“你给甄府透个风声,谁能出两万两银子,我就保谁任礼部侍郎。”
张绅吃了一惊道:“干爹,你这是吃两家聘礼……。”
张绅见张鲸目光一瞪,立即将口里的话都收了回去。
张鲸冷笑道:“什么两家不两家,对了,这话你不必和林延潮说,只要与甄家,以及他那兄长商量,甄家家大业大,这两万两银子不会拿不出来。”
张绅闻言吃了一惊。
“怎么不说话?”
张绅立即道:“儿子这一身荣华富贵都是干爹给的,儿子这就去办。”
却说教育与文化从来不分家。
有文化之时,即有了教育。
而明朝的最高教育机构,就是国子监。
明初时国子监门槛还是挺高的,但成化年捐监一开后,监生无疑就掉价的厉害。不过监生的待遇还是在那边,廪膳衣服都有供给,还可以免役二丁,所以仍是有不少读书人往里面钻。
眼下林延寿正在国子监里读书后,正收拾书案上的《大明律》,《御制大诰》准备回家。
身为监生除了可以参加顺天乡试,会试,但是更多人的出路就是去衙门历事,历事就是为吏,而积攒年功后可以授官,无论为官为吏这律典都是要读的。
林延寿将两本书放进书袋后,出了门丢给小厮,迎面正遇上袁可立,张汝霖,徐火勃三人。
三人身为林延潮弟子结伴在国子监读书,但他们都并非例监出身,平素也不与林延寿往来,但现在碰面都是面上一苦。
三人一并施礼向林延寿施礼然后道:“见过世伯。”
林延寿点点头道:“汝等近来学问可有进益?”
三人闻言脸黑,徐火勃答道:“托世伯的福,学业上不敢懈怠,若是无事,我们先行告退。”
“诶,慢着,”林延寿续道,“你们三人乃我弟的门生,既在国子监读书,那么身为世伯照顾你们一二也是应当的,学业上若有不明之处,大可来请教。”
“这是应当的。”三人敷衍。
林延寿继续道:“余读书有一心得,看四书不看朱注(朱熹注释),看其他经书,也不可以各家注释橫据心中,需自己阐发,如此读书三年,必然大有长进。”
这学舍附近人来人往。
有几名监生听了林延寿的话,不由驻足相互讨论道:“此言甚有来处。”
“此乃释道二门直指本性的法门,听人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能道出此话的并非一般人,此人是谁?他日不知可否向他请教学问。”
“哦,他我是知道的,此人乃名满天下的林学士,学功先生的堂兄。”
“难怪,难怪,才想有这等见识。”
“但是学功先生不到二十岁即三元及第,怎么他的兄长只是区区的监生?”
“诶,监生如何了?我们也是监生,大家不要妄自菲薄。”
“正是,正是,只要有心向学,他日也有金榜题名之时。”
林延寿听了这几句话,神色淡淡的,丝毫也没有自矜之色。
而徐火勃他们大感丢人,他们知道林延寿的水平,这几句话估计又是他从哪里听来的,现学现卖倒是能唬人。
不过现在三人被一名捐监出身的监生提点,实在面子挂不住。
林延寿则是絮絮叨叨说了好长一阵,方才放了他们。
到了无人处,三人相互埋怨道:“就说了今日不要往这走,你们非不听,这下好了,若为同学知道必传为笑柄。”
徐火勃叹着道:“这有何益?在国子监一日,这世伯总是避不过的,抬头低头都要见,你们二人学我一般,忍忍就是。”
“忍不了,忍不了。”
林延寿提点完三人学问回到甄府。
甄家小姐早候着门口,一见林延寿即道:“不是与你说了,今日家里来了客人,让你早些回来,怎么都到这个时候了。”
林延寿道:“遇到我兄长几个弟子向我请益学问,就提点了一番,故而耽误了。”
甄家小姐搀着林延寿的手笑着道:“原来如此,好了,我表哥就在厅中,你不要失礼了。”
林延寿点点头,不自然地将手从甄家小姐手臂里挪开,令甄家小姐脸色一黯。
林延寿天不怕地不怕,但对甄家小姐不知为何有些畏惧,二人成婚近五年,期间甄家小姐有段日子身子不太好,故而没有怀孕,一直用药调理着。
而林延寿也是如整日打熬气力的梁山好汉般,忙着自己的事,有些不近女色。
现在夫妻二人相见,林延寿在她面前还是有几分不自然。
林延寿扭捏地道:“夫人我知道了。”
于是二人来到客厅里,但见张绅正与甄家老爷夫人谈笑。
张绅一向是甄家座上宾。
甄家已是许久没有出过官员,生怕这么大的家产朝人窥觊,故而当初与林延潮结亲也是为了这个心思。
但林延潮官场上起起伏伏,还有段时间不在京里,却是不如张绅自拜了张鲸为干爹后在京城里呼风唤雨。
甄家在京里有些麻烦事,托张绅出面,没有摆平不了。用张绅的话说,就算是京兆尹当前,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眼下张绅来甄家府上,甄家老爷夫人都是格外热情。
但相较下对于林延寿这个女婿,甄家老爷夫人则是心情复杂许多了。
当初他们有让林延寿入赘的打算,是因为他们膝下独子身子一向不太好,不过到了近来却越发好了,从此也没有让林延寿入赘的意思。
不过甄家老爷夫人仍是极疼女儿,只是女儿近来身子不太好,而且小两口的感情似乎也不太和睦。
甄家小姐对林延寿是尽了妻子责任,但林延寿却我行我素。二人觉得林延寿如此,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了?
二人查了一阵,却知林延寿此人‘三观极正’,丝毫也没有在外沾花惹草。
二人这才恍然是不是当初提议入赘,以及悔亲的事,办得不够厚道,故而让林延寿对甄家一直耿耿于怀。
随着日子渐渐久了,二人心底对女儿早已生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心。
现在他们生后悔之意,特别是甄家小姐身子调养好了,但林延寿却一直没有与她亲近,更令二人担心。
现在林延潮在朝中权势日重,深得天子与首辅的赏识器重,特别是听张绅说林延潮近来可能提拔为礼部侍郎,这是马上位列部堂,出将入相也在指日之间。
甄家现在生怕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变故。
别看张鲸现在权势赫赫,但身为太监最多风光个几年,基本不出十年。
但是文官却是可以封妻荫子,一个家族里只要出一名进士,只要在朝堂上不出差错,可以有几十年太平荣华的。
所以甄家老爷,夫人二人现在看见林延寿心情格外复杂,既想放下身段,但又拉不下这脸。
甄家老爷勉强笑着道:“贤婿来了,入座吧。”
林延寿走到桌前径直坐下,与张绅点点头道:“大舅哥来了!”
张绅笑了笑,气氛还算不错。
甄家小姐坐在一旁,体贴的给林延寿倒上酒。
一旁甄家老爷道:“贤婿,方才张绅说了,有一个天大的好事要关照你兄弟。”
林延寿夹了口菜,甄家小姐在他倒是不敢放肆,于是道:“那真要多谢大舅哥了。”
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笑,看来自己这女婿经过这么多年,终于上道了。
张绅道:“方才与姨夫与姨妈详细都说了,就是朝廷的礼部右侍郎出缺了,这肥水不流外人,要想关照林学士,你以为如何?”
“礼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官?”林延寿问道。
“没错,没错,”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笑,“此事若成了,以后咱们都要称你们兄弟一声部堂大人,当然期间还是要托咱们家张绅出大气力。”
张绅笑着道:“姨夫,姨妈都太抬举我了。我哪里有这天大的本事,一切还是靠我干爹,当今司礼监秉趣÷阁太监兼提督东厂张督公!”
甄家老爷点点头道:“是啊,你干爹督公大人,那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论当今天下权势,除了皇上和首揆,督公就是第三人了。他若肯出面替你兄弟奔走,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林延寿当下道:“泰山在上,我有一事不明。”
“贤婿请讲!”
“这张督公高高在上,这平白无故的为何要将这等好事给我兄弟呢?”
说到这里,甄家老爷夫人以及张绅都是矜持地微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
张绅将手里的扇子一合当下道:“妹夫,你是有所不知,干爹虽说是高高在上,平素不与朝臣来往,但最喜欢提携后进,这几年多少官员在他手中得到升迁。但干爹为善不欲人知,并没有四处张扬罢了。”
“这一次林学士的事,也是机缘巧合,当日出缺时,我也就顺口提了提,但是你也知道干爹平日最是疼我不过,知道咱家两家是亲戚,就让我来问问你们的意思,所以说此事是风云际会,因缘巧合都可以。”
甄家老爷,甄家夫人都是笑着道:“这多亏了张绅在其中穿针引线,搭桥铺路,否则这好处怎么可能着落到我们身上。”
张绅笑了笑道:“若是妹夫有意,我这就回去禀告干爹,另外再准备两万两银子,帮你活动一二。”
“两万两?”林延寿倒吸了一口凉气。
张绅一副尔见识少的样子道:“两万两银子,换正三品京堂,不贵。”
“正三品京堂?”
张绅点点头道:“不错,正三品京堂,两万两,必须是现银,不要银票。”
林延寿还是感叹道:“两万两就能换一个侍郎,那么大舅哥,我若是任个侍郎,那要多少银子?”
甄家老爷,夫人同时掩面心道,果真还是露马脚了……
张绅闻言差点被一口茶水噎死,才顺了气即道:“监生想任侍郎?那这不是钱的事,是多少钱都办不成的事!”
林延寿叹了口气道:“大舅哥,我也就是一问,你办不成也就算了。”
张绅很是尴尬道:“不是我办不成,就是当今天子也不能随意任命一名侍郎,多少两榜出身的进士苦熬几十年都不能位居三品,更不用说三品京堂!”
“那我兄弟也才当了八年官,怎么就能任三品京堂呢?”
张绅被林延寿这么一问,顿时被问倒了,不知如何回答。
甄家老爷生怕林延寿再问下不知还会出什么状况,于是立即截住道:“贤婿,你要当官多少钱,我们都舍得钱去打点就是。但现在咱们说的是你兄弟的事。”
林延寿摆手道:“不行,不行,两万两太贵!”
听林延寿拒绝,众人反而是庆幸,总算回到正题了。
甄家老爷笑着道:“我们早想过了,林学士为官日短,平素也是清廉,再说就是有钱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些银子。正好我们府里收了一趣÷阁款项,七拼八凑两万两是够了,这钱先借给林学士如何?”
“借?”
甄家夫人笑着道:“说是借,但其实什么时候还都行,我们帮他,也就是帮你,这出了当朝大员,也是我们两家的福气,若是林学士他日官居一品时,还能记得我们甄家这小小的恩情更再好不过了。”
张绅点点头道:“不错,难得姨夫姨妈有这个心思,我也是能帮就帮一把。此事你看若是肯了,你就点个头,但是不要告诉你兄弟,林学士为官清廉,我们是都知道的,若知道你为他打点,怕是不高兴。你待他任礼部侍郎后再告诉他,如此他不会怪你,反而会谢你。”
甄家老爷多了个心眼问道:“这督公收了钱,一定会帮林学士吗?”
张绅笑着道:“你害怕督公吞了你银子不成?区区两万两,我干爹还不放在眼底。再说你信不过别人,也应该信我才是。”
“这样吧,你们若是准备好银子,就让妹夫押往西直门外的柳树沟,那有个丝绸庄是皇店,到时候收了银子,我再开张条子给妹夫,两边签字画押,如此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甄家老爷夫人都是点点头,疑心尽去,然后一并看向林延寿。
连甄家小姐也是在旁低低的拉住林延寿的袖子道:“相公,你看表哥替我们考虑的多周详啊!”
甄家小姐倒是希望能促成此事,让林延寿与他父母关系和睦,如此二人的感情也能和谐。
众人都看向了林延寿,甄家夫人忍不住催道:“延寿,你想得如何了?”
但见林延寿摇了摇头道:“两万两银子太贵,大舅哥,你看这样如何,咱们打个折扣,五千两如何?不能再多了。”
此言一出,一室皆静。
却说林府里,林延潮刚刚从申府上回到家中。
陈济川迎上去向林延潮问道:“老爷,申相召你去不知何事?”
林延潮道:“还不是为了礼部侍郎出缺的事?”
陈济川问道:“那申相如何说的?”
“首辅说此缺有些难了,他还问我若到南京任礼部侍郎去不去?”
陈济川闻言不由生气道:“当初不是说好的,怎么申相又变卦了?”
林延潮失笑道:“首辅也没有变卦啊,他当初许我礼部侍郎的时候,也没说是京师的,还是南京的。”
陈济川闻言气道:“此事突然变卦,必有蹊跷,会不会是圣上心底有什么人选,给申相打了招呼?”
“有没有人打招呼,首辅没有与我直说,他只告诉我放南京有实缺,但若是京堂,怕是要等。”
就在这时,展明匆匆赶到向林延潮递来一封信道:“老爷,这是丘师爷安插在甄府上的眼线送来的密保,他说今日张鲸的心腹张绅到了甄府,然后把延寿老爷也叫去了,聊了半天。”
林延潮微微讶然,当下取信过目,然后问道:“说了什么,还不知道吗?”
“眼线正在打探,听甄府里下人透的口风说与老爷有关。”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就是了。”
陈济川问道:“老爷,你可是察觉了什么?”
林延潮冷声道:“就是张鲸给首辅打了招呼,不仅如此,张鲸还要摆我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