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萝纤细修长的身材被汩汩流下的鲜血覆盖,不是自己的血,她无意识地用舌头沾到了一些,不是自己的血的味道。
早就习惯了自己的鲜血的味道,这些流淌下的鲜血更咸,带着微微的苦涩,就像是放久了之后腐化变臭。鲜血的气息冲入鼻腔,推动血管中的浆流加速滚动,无数次战斗残余下的本能让自己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的无穷破坏力,但是理智却明白,现在的自己没有任何超常力量。
苏萝试图用力揩掉眼睛里的血,这些血浆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甩掉了一滩就马上被新的血流盖上,自己像是被包裹在液体的皮层下,每走出一步,靴子就发出啪叽啪叽的黏腻唧水声。
在模糊的视线中,自己脚下的血泊正在不断扩大,和变得灰暗丑陋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污血从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渗出,自己就是这些血流的源头……
朦胧的视野中,侏儒驼着背走上前来,粗短的手指和厚实的掌面形成的是一只成年人的有力大手,与他的五短身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没有使用武力,而是就那样向苏萝伸出手。
“让我救你,苏萝小姐。”
侏儒说话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像是两块磨刀石互相挤压发出的锐响,苏萝情不自禁地后退,无尽的血液堵住了她的鼻孔,让她一时间难以呼吸。不知何时,脚下的地面已经换成了铁丝网,数百米之下,能看见赤红色的火狱。
整个地狱在等着我。苏萝暗想。
“让我救你。”侏儒再次重复道。
“不。”苏萝一张嘴,血浆就涌入她的喉咙,让她只能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她本能地不想要去握侏儒的那只手,冥冥中有某种力量在告诫她,如果握住了那只手就无法回头。
“你在犹豫什么?!宁愿死也不想碰我一下么?!”侏儒上前走了一步,背更佝偻了,两团煤球般赤红的眼睛在硕大的眼眶中不停癫狂地转动,那个在表世界自怨自怜又懦弱可笑的侏儒现在完全颠倒了一个个儿,变得怨毒又愤恨,他用双眼瞪着苏萝,手悬在空中,从蜡黄的牙缝间迸出狂怒的喘息,“没有我的帮助,你在几分钟里就会被这些自己的业力所化的血液活活憋死。它们是毫无感情,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东西,只会将你从外到里地活活吃下去。”
“……业力?!”
苏萝竭力用自己的手把堵塞呼吸道的血流扒开,但是这努力只让她吸入了半口空气,剩下半口则是咸涩的血浆,她强行咽下这令人作呕的事物,无力地半跪在地。
“是的,这个世界是你的心灵所化。你之前整个人生经历的所有战斗,你杀死的所有人,都会在这一刻重新浮现,用缠绕在你身上的巨量因缘业力作为原料,制造出介于水和生命之间的血浆混合物。”
侏儒发出响亮的惊叹声: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夸张的事,单纯从你身上散发出的罪孽就是常人的百倍以上。”
苏萝已经进入了屏息状态。她慢慢站了起来,只有最后一口气,可以支撑自己剧烈活动大约十五秒左右。
十五秒钟,就算以自己现在的体能和爆发力,应该也可以轻松地干掉这个侏儒,只要轻轻一扭,拧断他的脖子就行了。生死关头锻炼出的狠辣凶性令她反而愈发镇静,在心中默默测算自己与侏儒的距离。
大约是三步,两米的距离,只要缩短到一步,然后通过关节技迅速压制对方的行动。
血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苏萝索性闭上眼睛,耳朵也被血液灌满,无法分辨细微的声响,能够感受气流甚至轻微温度变化的皮肤被四处流淌的血浆所覆盖,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更糟的情况了。
她猛地上前,手刀精准无误地切入对方的腋下,然后脚下一绊就能将它放倒……
但是侏儒的力量还在她的估计之上,对方粗糙的手掌迅疾地夹住了她的手掌,然后纯靠蛮力扳了回去。他的力量大得令苏萝无力抵抗,被强行押着腕关节往下压。
“……所以,我们终于有了身体上的接触……对不对?”侏儒的恶臭气息喷在苏萝的耳侧,“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与我这个丑陋又可怜的侏儒终于握了握手……多么值得庆贺啊。”
血浆把两个人的手染得滑腻一片,对方的手掌如同铁钳般牢固。而侏儒的言辞如长矛般锋锐,急促又激烈地在苏萝耳边炸响:
“这个世界为什么如此不公平?!有的人生下来就为命运钟爱,美貌、才能、权势,别人一辈子也无法获得的东西,在他们眼中却不费吹灰之力便已得到;而我,这样一个丑陋又贫贱的侏儒,却要在泥地里打滚,苦苦挣扎才能求得一口面包,而我这样丑陋的人,却还要去演滑稽戏,逗那些阔佬们开心,任他们嘲笑辱骂——这就是命运!该死的命运!亲爱的公主殿下,我和你的距离就像是从月亮到太阳的距离,我曾经相信你是一个完美的人,但是不!你毁了这一切!你毁了我心中的苏萝!为什么,就连你也要对我这样残忍?你的心比我的心更丑陋,更空洞,你根本就没有心肝……”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一个愚蠢的侏儒弄臣,因为公主递给他一支白玫瑰,就以为公主爱上了他!而当他想要向公主告白的时候,他却看见了一面镜子!他第一次看见,第一次知道了自己长什么样,他明白过来,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可悲的,被嘲笑的角色而已……他心碎而死……不!我不要那样的结局!亲爱的公主殿下,你的心比我的面容更丑,死的应该是你,像你这样的丑陋东西,不该活在世界上!”
侏儒的语气时快时慢,一会儿低沉一会儿低昂,苏萝知道,他早已经疯了。之前那些彬彬有礼的、呆滞的、愚蠢的外在都只不过是一个伪装的壳,在侏儒躯壳内部的是一个被嫉恨和悲哀蛀空了的灵魂。
而自己……真的和他说的一样丑陋吗……
毫无自觉地挥霍自己的天分,靠伤害爱着自己的人们来获得存在的实感。自私自利,所有的关系都只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只懂得无尽地索取,却吝于回报。
这样的自己,真的很丑陋吧。
血液倒灌入咽喉,苏萝无力地趴倒在地,大口地吞下血浆,每啜饮一口,都能感觉到这些污血在从内向外地侵蚀自己的身体。
是啊,这就是修罗的路。透支明天换来的极端力量,用灵魂中的空洞和痛苦换取力量,越痛越强,越伤越强。而自己之前无止境地靠伤害自己和他人来换取的力量,也终于到了反噬的时候了。
不。
自己已经不是修罗了。
血污中的双眼缓缓睁开,自己已经不再是“修罗屠灭”了,漫无目的的空虚战斗旅程已经结束,自己已经找到了真正的人生。心口那曾经掏空自己的空洞已经被重新填满,从第一次感受到苏荆的气息再度出现,自己的世界就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武道也走上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不再是凶戾嗜杀的阿修罗,而是更为明亮的,更华丽的……
无论在血海中陷得多深,自己都要走出来。身上凝结的血痂也会随着时间慢慢脱落,然后露出底下的明亮的色泽。
我是“神武天劫”。
就算是为了阿荆,我也不能这么死在这里!在这份羁绊面前,什么狗屁lun理道德,什么我伤害过的人……全都吃屎去吧!!
侏儒敏锐地感受到了空气中气氛的不同,他微微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为什么她还没有死?明明已经被罪孽深重的血河所缠绕……
金色的灿烂神芒从污血的茧壳中一闪而逝,一只纤细有力的手掌猛然突破污血的缠绕,在半空中握成一个拳头。
不可能……在这个世界里,我一定要她死!
侏儒的怨毒在这个扭曲的心灵世界中化作实质的力量,将它矮小丑陋的身形撑得不断涨大,然而他的容貌也异变得比原先的侏儒更为扭曲与可怕,那是语言也难以形容的扭曲噩梦,纯粹的嫉恨与悲哀凝结成的深渊物种。
这头令人厌憎的事物撑开了狭窄的卫生间,一瞬间将空间拓展成一个小广场。苏萝挣扎着从血污中脱身,眼前的魔物已经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了。
“……这就是,我的最后考验吗?”苏萝抹去脸上的污血残沥,虽然看上去狼狈,但是她已经知道了,最后的通关口令。
是的,只要说出四个字,这个考验就会结束。
她情不自禁地淌下了眼泪,仰首看向里世界浓黑色的天空,高声喊道:
“哥哥!救我!!”
三秒钟后,一道黑光从天而降,严实大衣和绷带包裹下的男人隔着纯白色的面具望了侏儒化身的魔物一眼。
“苏荆————!!!”
魔物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嘶鸣,咆哮着在管理者的意志下化作灰烬。
就在同时,苏萝被一股力量直接粗暴地丢出了里世界,所以她没看见之后的情景。就在魔物化灰的地方,针刺女人直接出现,与苏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遥遥对峙。
“……你越线了。”
被称为苏荆的黑衣男人无言地扬起自己的头颅,不发一言。
就在二人之间针尖对麦芒的气氛到达极限的时候,一个长发的西装男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中间。不,如果仔细看,那是一个容貌非常中性化的女人,有着优雅而淡漠的气息。
“……不允许争斗。”
于是黑衣男人和针刺女人同时后退一步,消失在黑暗中。只剩下那个女人站在原地。
“……即使是残缺的人格,也这么难驾驭。”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潜力……值得肯定。”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