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赵德昭正低首在宣纸上写着字儿,寂静无声之下,只听染满墨汁的狼毫翠玉笔在宣纸上沙沙作响。
江山万里,朕主何方!
八个字似乎是一挥而就,字迹圆润,笔劲柔绵,但收笔与入笔之间却是筋骨有力,暗藏锐利锋芒。
将狼毫翠玉笔放在手边精雕日出山河的黄花梨笔架上,赵德昭双手拿起宣纸,目中精光闪烁,很是仔细的盯着宣纸上写出的八个字。
幽幽的清香从墨迹中传来,这是赵德昭最为喜欢的‘狻猊’研磨出的味道,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了往日心神俱爽的快感。
未登大位之前,可谓是日思夜盼,极力想着入主这本就该属于他的巍巍宫阁,可如今真的坐上了皇位,又是多了让他窒息难安的苦恼。
直到那一夜,赵德昭才明白王薄与卫庄的可怕之处,举手投足之间,竟是左右了大半的羽林军,更为重要的是宫中与他朝夕相伴的宫女侍卫也有他们的手下,这样,作为帝王,怎能不寝食难安?
倘若有朝一日,此等局面再现,那被拖下皇位身首异处的又会是谁?
想到这里,赵德昭狭长的双目中闪过一丝的凶狠,气息在下意识间变得粗重起来,将手中的宣纸给揉成了团,很是用力的甩向一边。
皱成团的纸球顺着台阶滚下了大殿,落在了数丈之远,最终停在了躬身疾步进来的彭雁脚下。
见到这突如其来的纸球,彭雁心中起初着实是惊到了,止住身子,抬首瞧了眼高处冷着脸的赵德昭,见他正怒目看来,当即背后如针芒刺过,惊慌之下,又是将头给低下,待在原处,不敢前行,亦不敢出声。
好一会,殿上传来冷哼,“你这奴才,进来作何!”
闻言,低首躬身的彭雁这才想起进殿是有要事通报,只是被刚才赵德昭冷怒的模样给惊住了,将话给憋在了心里,没敢道出来而已,此刻听赵德昭问起,忙行礼轻声道,“官家,奴才有事禀奏。”
“说,再与朕磨蹭,便一刀要你的狗命!”
身子一哆嗦,彭雁舌头打着颤,“回禀官家……官家……宫中的那些人都跑了……”
“什么!”
赵德昭猛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那些人,是指‘罗网’与‘流沙’暗插在宫中内侍宫女,因心里一直有着忌讳,所以从登基以来,他虽然未对‘罗网’与‘流沙’作出反应,也未对王薄与卫庄采取行动,但在私下里,他早已经派出心腹调查,只待时机成熟,或是使他们效忠于自己,或是一网打尽。
任凭赵德昭怎么盘算,终究是没有想到这些潜伏在他身边的人在不声不响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城禁地,来去自如。
还将他这大宋江?宋江山的帝王放在眼中了么!
白皙的手砸在了桌案上,砚台中浓墨溅出,在摊开未书写的宣纸上落下数个大小不一的圆点。
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之后,赵德昭瞥了一眼彭雁,“可找到那卫庄?”
听得这话,那彭雁额头上冷汗溢出,“回官家,卫庄行踪诡异,奴才已经加派人手,相信很快便有了消息……”
“废物!”
宽大的袖袍甩过,划过半空,发出‘哗啦’的一声脆响,彭雁闻声,双腿一曲,跪伏在地,口中不断念叨着求饶之言。
许久,赵德昭气息渐渐平复,卫庄神秘万分,赵光义都不曾降服,定是有着过人之处,稳住起伏的胸口,将那沾了墨汁的宣纸掀开,操起狼毫翠玉笔,在新的宣纸上写出一个‘忍’字来。
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谋定而后动,方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之事。
这个‘忍’字,赵德昭不知已经写了多少遍,早已经将横钩竖笔展现的炉火纯青,见了‘忍’字,又是深吸了口气,继而将手中的笔给慢慢的放了下来。
“摆驾去祁国公。”
既然寻不到卫庄,那便从王薄处下手,不能惩,那大可亲近施恩与他,但有一日,那‘罗网’与‘流沙’会如大宋江山一般,纳入手中。
念及此处,赵德昭双手似乎抓牢了何物,慢慢的握成了拳头。
圣上有令,彭雁自是拔腿去张罗去,待往后退了几步,恰又记起了事情来,又是略带惧怕的道,“官家,奴才听人来报,文武侯改了字号。”
“哦?”
赵德昭轻声一声,并未抬首,依旧盯着宣纸上那个‘忍’字,停顿了少许,这才开口,“改成了什么?”
“杨延风。”
说完这句,偷偷瞄了眼殿上的赵德昭,见他面色似乎有所缓解,彭雁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果然,这是个好消息。
“你这奴才,怎的还不出去!”
一声低喝在耳边响起,虽是怒骂,但跟随赵德昭多年的彭雁明白,官家的火气已经有所消减,忙应声躬着身子急速退了出去。
皇城外十里,不及富贵风光的朱雀桥,甚至连最为繁花的闹市街区都相距甚远,就是这般寻常清冷的小巷,坐落着历经五朝而依旧显赫万分的祁国公府。
青瓦粉墙岁月斑驳,灯笼数只随风摇曳。
两座石狮立在门前,朱门紧闭,不见当值门仆,亦不见刀戈侍卫,气派竟不如富绅商贾之户。
看到如此情形,彭雁不禁皱了皱眉头,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祁国公府,曾经,赵德昭落难,虽说乃是皇亲贵族,但身份哪里能和坐拥高位的王薄相比。
可是,着实也未想到祁国公府邸竟是这般普通,乃至让看惯了楼殿宫阁的彭雁心生出了‘寒酸’二字。
“嗒嗒嗒。”
不待舆中赵德昭发话,彭雁小跑着上前敲着门间所挂的兽环,只是许久都不听得门内有响声,顿时觉得颇为焦急,又是抬首准备再度敲门并要扯开嗓子来唤人。
“不得无礼。”
身后,赵德昭已经下了华舆,他这一发话,彭雁哪里还敢有所举动,忙放下手,唯唯诺诺的立在一边。
就这样,春光三月里,一间寻常却不普通的院子前,立着大宋最为权贵的天子;巷子里,布满了衣甲光亮,杀气腾腾的兵甲。
“吱呀。”
终于,门被打了开来,一个面向敦厚的中年男人探出了身子来,见到赵德昭一行人,眼里闪过丝许疑惑,随即才惊慌的向其行礼。
丝毫没有愠色与不快,赵德昭免了来人所行之礼,随即阻止了他进院通报,大笑着在前率先而行。
穿过不宽敞但四周种满艳丽花草的廊道,眼前变得略显开阔,却是到了一处假山细水前,小巧的亭台里,王溥一身素袍,对着涓涓流水安然品茶。
“王师可在!”
爽朗的笑声下,赵德昭快步走了上去,而闻声的王溥显然是未曾料到官家突然造访,当即慌张的起了身,匆匆走来行礼,“老臣见过官家。”
“王师无需多礼,朕在这宫中闲来无事,一时兴起,到了国公府,可是打扰了王师的清净?”
“官家切莫这般,老臣哪里担当起。”
王溥连连行礼,疾呼使不得,赵德昭却是摇了摇手,“无妨,王师也曾为朕授业解惑,自然是当得起。”
赵匡胤在位时,王溥曾任太子少保,而那时候的太子,正是赵德昭,因而这声王师,倒也是称呼的得。
见赵德昭执意,王溥也不好再做推辞,令人重新送来茶水,二人就坐在亭子里,说起了话来。
不过,大抵是赵德昭在谈论着往事,一边说道,一边唏嘘不已。
“王师,朕自从登基之后,便寝食难安,有些话儿,憋在心里,不敢与外人道也。可藏了久了,只觉得难受的很。”
赵德昭叹了口气,端起茶水,抿了口,“你说,朕可以当好这皇帝么?”
对面,王溥脸色一变,起身作礼道,“官家天资聪慧,勤政爱民,文武百官各司其职,我大宋江山又怎能不兴盛?”
闻言,赵德昭似乎得到了安慰,放下手中青花盏,点头轻笑着道,“王师说得对,朕还年轻……”
稍后,赵德昭语锋一转,又是说了些旧话,王溥则是再次静静的听着,待他说累了歇息之时,这才出言道,“老臣有一事本打算待早朝再与官家提出,恰巧今日圣驾摆到老臣寒舍,便想着趁此机会将它给说道出来,还望官家恩准。”
“王师但说无妨。”
“谢官家。”
王溥起身行了一礼,礼毕这才继续道,“老臣深受先皇嘱托,终日惴惴难安,恐怕有所懈怠,只是这些年,老臣人孤力薄,有辱了先皇之命。好在先皇在冥冥中相助,使得官家登基,大宋江山不再落入旁人之手,实乃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似乎有些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剧烈的咳嗽起来,待手绢从嘴边拿开后,雪白的绢布上,一抹红艳别样引人注目。
王溥全然没有在意这些,他面上多了丝许潮红,好一会在缓和了情绪,却是深叹了口气。
“只可惜光阴不等人,蹉跎间,老臣已经年近花甲,身子骨也染病过多,再无往日精气。”
“王师可是身体不舒适?“
赵德昭急忙道了一句,稍后双目满是关切的盯着王溥,“朕这就传御医来,为王师好生调养。”
谢过赵德昭,王溥又是继续道,“老臣的病时日已久,就算是华佗在世,怕也是无力回天了,如今官家主掌江山,老臣也能安心回并州了。”
“王师这是要告老还乡!”
赵德昭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知晓王溥是并州祁人,眼下这番话,自然是要请辞。
王溥点了点头,“老臣行将朽木,才学亦是无见长之处,居高位,则心中戚戚有愧,请官家恩准。”
说罢,王溥弯腿跪拜,白袍之下消瘦的身子因咳嗽而颤动起来,一阵暖风吹过,撩起他披在身后的根根银丝。
“唉……”
赵德昭叹了口气,上前搀扶王溥,“王师快快请起,朕依了你便是。”
也许是王溥请辞,让赵德昭多了离愁别绪,话语间明显多了失落与感伤,因而又是待了片刻,就带人回宫去了。
“大人,喝些茶水漱漱口吧。”
先前开门的中年人端着一杯清茶,悄无声息间,立在了王溥的身旁,而后者俨然已经习惯了这等情形,接过杯盏,嘴中和着茶水,继而吐了出来。
水落在砖石上,带着丝许的红色。
擦了擦嘴边水渍,王溥笑着道,“鸿雁,多亏了你机灵,在手绢中加了个夹层,内含鸡血,才让老夫躲过一劫。”
“大人,那我们眼下该……”
将手里血迹斑斑的手绢丢在石桌上,王溥捋了捋胡须,“老夫确实时日不多了,我今日请辞,也算是能保住‘罗网’。该做的与不该做的,都做了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归故里了。”
说着,王溥看着自假山落下的细流,深深长叹,似要道尽一生过往与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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