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音的师兄,姓曲,名鹤鸣。
曲鹤鸣。
当日流音将我带走,摇光孤身留下与之周旋的那人,曲鹤鸣。
无怪我不知道流音还有这么个师兄。原来在师父带我去流离岛治病之前,流离祖师就业已将曲鹤鸣逐出师门,彻底与他断绝师徒关系。曲鹤鸣,姑且算是个弃徒。
我十分困惑,要犯下什么滔天大错,师父才会忍心将膝下弟子逐出师门呢?
更莫说,东海流离岛并非纯武学门派,亦从不广收门徒。流离祖师一代神医,隐居世外,闲来无事,只收两个徒弟传授医术。养儿防老也罢,继承衣钵也罢,不过是关起门来办私塾的性质。曲鹤鸣做了什么,能让流离祖师如此痛恨地放弃他?
我不禁有些同情流离祖师,他统共就收了俩徒弟,还一个是逆徒,一个是顽徒。与之相比,我师父他老人家就幸福得多了。除了二师兄叛逆一回,离家出走至今未归,大师兄三师姐还有我,却都是极听话的。至于幼时拔师父胡子,往师父洗脸水里倒胡椒面,偷看师父珍藏的春宫……此类区区小事,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一轮明月高悬中天,从客房的窗子望出去,可见屋檐之下万家灯火,满城月色。
房内紫檀木嵌云母的圆桌上摆着黄铜烛台,蜡泪燃成盈盈一捧,款款滑下。
方才,我一进门就单脚蹦跳地来到圆桌边,随便拣张凳子坐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流音袖手经过我身侧,踱步至窗前,推窗仰首,似在赏月。清风送来幽细花香,烛火摇曳,摇光在我身旁的圆凳坐下。即便坐着,他亦是腰背笔直,一身清和淡雅。只是此刻,他的面颊映着烛火的薄暖之色,眉眼间却是掩不住的倦意。
其实自和摇光重逢,我就十分好奇。
明明流音说过,摇光活不成了,那日他必毒发身亡。
而为何,他竟未死?
见到曲鹤鸣,我隐隐猜测,此事一定和他有些关系。
曲鹤鸣虽是东海弃徒,但他毕竟曾师从流离祖师,会解毒也不奇怪。只是,流音也是流离祖师的弟子啊,还是关门弟子,他的医术委实不该逊色于曲鹤鸣,否则我都替他不好意思。
还是说,曲鹤鸣在离开东海之后,另有机缘?
但我仍然深深地不解。听流音话中之意,他被曲鹤鸣追着要那什么离经残卷,已不是一日两日。流音每次见他都逃跑如脱兔,为何这回,他如此悠哉,如此淡定,还在这儿等着曲鹤鸣服药?
是的,曲鹤鸣在服药。
他服药,自然是因为他需要治疗。亦或说,是曲鹤鸣的徒弟认为他需要治疗。
总之,曲鹤鸣不能放弃治疗就是了。
方才在长街之上,曲鹤鸣的徒弟再三斗胆提醒他师父吃药。曲鹤鸣忍无可忍,终于决定不再忍。他用满含杀气的目光盯着他徒弟,说:“知道了。”
……
曲鹤鸣在床边坐下,脸色发青,眉目间隐约有戾气。
他的徒弟,那个浓眉大眼,规规矩矩的少年,拿一碗清水,化开一枚赤色药丸。曲鹤鸣接过药碗,赌气般地一饮而尽,此举甚至有失风度。但他徒弟面露欣喜之色,道:“再过几日,师父你身上的毒就能清了。”
我一怔,立刻坐直了,失望之情如潮水一波波涌上,很快漫过心头。
曲鹤鸣自己都中着毒呢,他怎么解摇光身上的毒?他也不能解毒,那摇光怎么办?
我想到此处,没忍住就问了出来,“为什么你会中毒?下毒之人是谁?”
曲鹤鸣扫我一眼,眉目清冷,倨傲地说:“这江湖上,除了我自己,有谁能令我中毒?”
我一头雾水,“那你不还是中毒了么?”
曲鹤鸣用看猪一样的眼光看我,轻蔑地道:“我不和蠢人说话”
我大怒。
曲鹤鸣的徒弟不好意思地看我一眼,解释说:“我师父的意思是,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给他下毒。”
我继续怒,“我听到了啊!”
他接着道:“所以,我师父中的毒,是他自己下的。”
我,“……”
我认为这绝非是我不够聪明,而是敌人不走寻常路。
我再看一眼这少年,始终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自离开师门,我在路上见过的生人着实不少,但不至于有谁的长相是看过一眼就过目不忘的。除非我和他有过什么直接的交集。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在心中将前几日的事情默默过了一遍。少年的脸颊渐渐浮起两朵小红晕。
我突然惊呼一声,指着这少年,震惊地说:“你、你就是那个抢我包子的打劫的!”
少年一愣,张口数次,最终犹豫地说:“这位姑娘,我从未拦路打劫过,更从未抢过你的包子。你可有记错?”
我斩钉截铁地说:“绝不会错。那日在太和山上,纯阳宫下,你暗算我,反被我点住穴道。”
少年顿时怔住,他直直看着我,半天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可是,那人明明是个男子啊……你、你竟然是个姑娘?!”
流音低笑,“藏玉妹妹,竟真有人瞧不出你女扮男装,可有觉得安慰?”
我没好气地道:“安慰你个头。那天我会被他打劫,都是因为你。一直忘记问,你做了什么手脚,害我差点被他暗算?”
流音想了片刻,方恍然大悟地道:“哦,那日啊。”
他温温一笑,随口说:“那天我被师侄缠上,脱不开身,恰巧在街头见到了藏玉妹妹你。就使了些手段,让师侄误以为我二人是一伙,引了他去追你,我方才脱身。如今想起,我还没向藏玉妹妹道谢。”说着轻咳一声,抬袖拱手,正色道:“多谢藏玉妹妹了。”
看着流音作揖,我已经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和他较真,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我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他老老实实地答:“在下燕小山。”
我顺口问:“小山,你师父为什么要给他自己下毒?”
燕小山看一眼他师父,一本正经地说:“师父研习毒术,不惜以身试药,所以中毒。”
我顿时肃然起敬,恭敬地道:“曲师兄此举,实在令人敬佩。”
一旁流音轻飘飘地道:“你莫要想多。师兄他不爱医术爱毒术,爱毒成痴,乃至入魔,甚至曾拿活人试药。师父重重责罚,屡屡劝诫,盼他回归岐黄正道。奈何师兄屡教不改,师父一怒之下才将他逐出师门。当时师兄离开师门时亦曾立下毒誓:若敢说自己是流离岛弟子,此生再不能用毒。若再用毒,此生再不能踏入流离岛一步。师兄权衡之后,毅然选择了用毒,叛出师门,着实令人敬佩。”
曲鹤鸣服药过后始终阖目静坐,听见流音讥讽,也不回应。
流音凉凉地道:“师兄跪在师父面前,指天发誓。说他对不住师父的养育之恩,栽培之情,眼含热泪,发誓自己日后绝不会拿活人试药,也不会说自己师出东海流离岛,令师父蒙羞。师父心中大恸,一夜之间如老了十岁。结果我的好师兄,趁师父心神大乱之际,偷了师父书房中的《毒经》,连夜离开流离岛。师兄重情重义,信守诺言,十多年来果然再未回过流离岛,师弟自愧不如。”
曲鹤鸣久久不语,燕小山垂手立在他身边,也未接话。
流音看一眼摇光,笑着道:“陆兄,幸得曲师兄记得当日誓言。否则以你今日身中奇毒,被他遇上,就不只是拿你研究毒性这般简单了。你多半有机会尝到更多□□,为师兄毒术精进添砖加瓦,出上一分微薄之力。”
摇光垂目不答,我看他一眼,发现他目光流露不忍之色。
想来他是和我一样,听流音如此讥讽,有些不忍。但是这是人家师门的事,我们根本没有说话的立场。况且,流音所说,总不至于有假。曲鹤鸣确实做过那等欺师之事,流音心结难解,也是人之常情。
房中一时寂寂,最后我鼓起勇气打破沉默,问曲鹤鸣,“所以,你是要为摇光解毒么?”
曲鹤鸣缓缓睁眼,目光如深秋寒潭,未有一丝波澜。
他向我看过来,轻轻地道:“笑话,我曲鹤鸣是用毒的,用毒之人,怎会救人?我暂时保住他性命,是让他活得久一点,好慢慢研究他身上中的奇毒。等我研究透了,他也就该死了。”
我一听,又失望又着急。
摇光突然抬手,轻按住我放在桌上的手腕上,不重的力道隔着衣袖传过来,有一丝安抚之意。
我不解地看向他。
摇光收回手,声音平淡,神色却极是郑重,“生死自有天命。生也罢,死也罢,曲师兄救不救人,都无损武林道义,在下自是不会勉强。”
深深地看着我道:“多谢藏玉姑娘关心,摇光心领了。”
我小声说:“可是你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摇光一怔,定定望着我。
我伤心地说:“你若是死了,我可能会想你,还会哭。”
我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流音是一个,摇光也算一个。
我问曲鹤鸣,“要怎么做,能让你救摇光?”
曲鹤鸣看一眼窗边,我也看过去,见到流音薄唇抿成一条线,神色淡漠。
曲鹤鸣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薄笑,长眉舒展,神色有些讥诮,“不难。只要把离经残卷交出来,我自然可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