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伏音的往事,我便不得不提一下妙提尊者。
妙提是三界中最负盛名的尊者,亦曾是天帝的座上宾。
当初我与舜苍卿卿我我的时候,天帝一开始对此是怀柔政策,所以请了妙提尊者来点化我。
我对苦修行的人很敬重,因为他们真能做到无欲无求,日日念经诵佛,参悟佛法,丝毫不觉得无聊枯燥。我做不到,所以对这样的人很佩服。
妙提尊者来拜访,我好声好气地接待着,将我喜爱的那些油水菜全都换成了清一色的斋菜。
但他们能做到无欲无求,却不能强求别人做到无欲无求。
我在主位,他在最尊贵的客位,他跟我讲了三个时辰的佛理,听得我直打瞌睡。
他的笑容很清净很慈悲,不怒不恼。他讲他的,我睡我的,拈花,一笑,我俩之间微妙的氛围实在神神怪怪。
他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大致是我这样非要跟舜苍凑成一对是红尘苦劫,日后必遭天罚,他望我能了结这段缘,早早滚回魔界。
当然,妙提尊者倒不会语有不洁,他只是说:“没有罗刹,魔界将乱;没有苍劫,红尘将乱。”
我掏了掏耳朵,饶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天帝咸吃萝卜淡操心也就罢了,你们讲四大皆空,那您又何必掺和本尊与帝君的事?”
妙提尊者的佛容笑得愈发慈悲。
我说:“佛家说‘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可我身在娑婆,又如何不爱?既然爱了,便不觉你说的净土有何好?”
这些都是我胡扯的,我对佛理一窍不通。
但当我说完之后,妙提尊者却起身,敛了敛周身的袈裟,对我行了一个佛礼,慢声说:“痴儿难渡。”
然后他就走了,没错,他就这样轻易地走了。
之后我疑惑了好久,我以为我和他的舌战才刚刚开始,没想到这老家伙居然弃局了。我作死将话题拐到佛理上,按说我这半吊子应该是说不过他的,他怎么被我几句胡诌的佛语就给唬住了呢?
后来我问了舜苍,他想了想说:“按照这样的趋势发展下去,你是说不过他的。”
我猛点头:“对啊对啊!”
他说:“但你说不过就骂,骂不过就打...妙提尊者可能料到了这一点...”
我:“...”
他说得太有道理,我竟无言反驳。
妙提尊者渡不过我,却成功渡了伏音。
我估摸着他能在伏音面前如此成功的原因,大概是伏音从不会骂人也不会打架的缘故。
冥界还有一位道长道号觉岸,冥界不常有僧道来,觉岸实在闲着无聊便生心思搞个聚会,一起论道谈佛。当然,那些菩萨道长们自要给卖个面子,妙提尊者也在其间。
那时的伏音偶然间翻到一本无人问津的佛经,心中酝酿的疑惑无法消解,正听有人论经说佛,便欣欣然地去凑热闹了。
可能觉岸道长的话风跟妙提不搭,所以妙提独自出了帝释观,在翠棠树下闭目打坐。伏音便于此地与妙提相遇。
伏音伏身跪在妙提座下,神情凄楚地问:“敢问尊者,如何摆脱世俗的痛苦?”
妙提问:“你有何痛苦?”
伏音说:“弟子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喜欢上的人。”
她口中所说的那个不该喜欢的人,是她的哥哥归邪。
那日,伏音受妙提点化后,从此一心向佛,甚至为此离开了鲛族,成为奈何桥畔的渡者。
岁月弹指一挥间,已过数千年。伏音和归邪已经千年未见,第一次重逢便是针芒相对。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在长音殿,赫连成同我讲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这些的。当时他沉入海底后,便因精疲力竭而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前唯一的光明便是伏音的粼粼鱼尾。
他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海岛上,耳边是连天的潮声和不绝的鸟叫,海水的苦涩被一股甘甜的水冲淡,他缓缓地睁开了眼,便看见了伏音。
伏音手中一枚翠叶盛着晶莹的淡水,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拈着叶梗,将水慢慢地喂给他。
他全身软绵无力,却还是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沙哑的声音含着莫名的放松,说:“阿音…你没事…”
伏音微笑着摇头,示意他无事。
赫连成在这场海难中侥幸活了下来。他的死士个个神情冷峻而肃穆,赫连成昏迷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跪了多长时间。
或许连伏音都没有想到,在战场上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赫连成会在那样的生死关头舍身救人。
尽管赫连成对此的解释是:“没有他们,朕也活不下去。”
听到这里,舜苍终于将注意力放在赫连成身上了一点儿。
正如鼠目兄台所说,舜苍这个人不八卦也不能八卦。自他坐过来后,他就压根儿对这段故事不感兴趣,一直默默地将桌上摆放的黄杏剔了核儿后递给我吃。
赫连成自是感受到舜苍对他的注意,恭敬且不失威仪地问:“敢问道长,这位是?”
我咳了几声,趁着这个空档赶紧给舜苍编纂个身份,胡诌道:“这位是长眉真人门下的大弟子舜苍,道号苍劫。”
我想着赫连成对道士那么敬重,说舜苍是道士再好不过了。如果赫连成机灵点儿就该忽略舜苍的存在,让舜苍自个儿凉快,舜苍不多话,也不喜欢别人多话。
赫连成确实机灵,在郑重地行了个恭礼之外便没再多问。
舜苍淡淡地眄了我一眼,又将视线移到赫连成身上,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也是她的夫君。”
赫连成抖了抖手中的杯子:“...”
小太监浑身打了个激灵:“...”
我:“咳,咳,咳——咳——”我捏着自己的道袍,一口气没上来,被舜苍气得猛咳起来。
他还一副与我无关的淡淡模样伸手抚了抚我的背,好心好意地帮我顺气。
赫连成看我的眼神都古怪了起来,但可能是由于伏音的缘故,他还是扯了扯嘴角,说了句:“上虚道长的道行...果然非凡人能及...”
我...我就当他夸我了。
我本来想着将话题继续转移到伏音身上,赶紧解决这尴尬的氛围,谁料外头传来一声尖细的传唤,甚至有些刺耳:“皇上,贵妃娘娘请召。”
说是请召,却没请半分。
进来的女子身上是逶迤拖地百鸟朝凤大红金丝棉袍,颈上挂着南海垂珠,脚底登着一双海棠红面绣鞋。她的眉梢似飞,眼角微微向上翘起,本是气势凌人,却因眼下那一颗妩媚动人的美人痣,让人觉得此女子甚是美艳。
头上叮叮当当挂着好多珠饰,斜插于云髻间的碧玉瓒凤钗更是耀眼夺目,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尊贵。
小太监赶紧跪下行礼:“参见贵妃娘娘。”
我看着她的样貌,心中一凛。
这不是那个水妖么?早些年更名伏音的水妖绾姬。我在地府老色鬼的花名册上见过此女的容貌,在这三界都算得上出挑,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在这里。
我瞬时起了不好的预感,该不会赫连成见她叫伏音,就把她当成伏音的替身吧?
这世间大概没有比这更让人恶心的事了,无论谁叫伏音,都不是真正的伏音。那面如秋华、目若青莲的伏音,岂是这小小的水妖可以替代的?
绾姬轻轻福身,施了盈盈一礼,声音柔媚得能掐出水来:“臣妾参见皇上。”
我冷笑了一声,看向了赫连成,问:“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在这后宫之中竟有妖女横行,还被封了个贵妃。”
赫连成好像没看见绾姬似的,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落青花,又说:“叨扰了道长,还望恕罪。”
他这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已经知晓绾姬是妖。
绾姬起身,媚目凌人,看向我的眼神亦是冷到了极点,说:“呵,罗刹魔君来此蛊惑本宫的夫君,我俩谁是妖女,也说不好。”
赫连成疑惑地看向了我,我自知上虚道长的身份是架不住了。
“你这话说得对。”我点了点头,说,“本尊被叫妖女的时候,你都还没化成人体呢!若你识相点,尽快离开此地,不要再来凡界滋事。”
绾姬嗤笑不绝:“你真当自己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罗刹魔君么?”
听言,我从眼眸和唇角均展开一丝丝嘲笑。这个表情我对着镜子练了许久,如今已经驾轻就熟,我知道怎样的笑能让人倍感耻辱。
我说:“你又说对了。我现在这副光景,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绾姬脸色怒变,凤仙花染的红指甲变得长而怖,冲着我这边袭了过来。小太监反应最快,叫着屁滚尿流地蹲在了赫连成的脚边。
若我是独身,自然不怕她,可我害怕她会误伤了舜苍。
我顾不得旁人,撩起拂尘狠狠地甩了出去,从半空中划出弧形的青光,将绾姬的攻势生生打了回去,逼得她连退了好几步。
这一招,绾姬就知道我在护谁,不由分说,冲着舜苍又起了杀招。
即便是这样的光景,舜苍还在悠悠地剥着黄杏,将一颗小核儿剔出,好像并没有看见绾姬一般。
这样的忽视,跟赫连成如出一辙,他们都未将她放在眼里。
我真得好久都没打架了,现下竟有些兴奋,哪知赫连成大喝了一声“住手”,绾姬就真的住手了。
赫连成的眸很冷很冷,就像妙香海最深处的水,望向绾姬的时候仿佛能冻结天地:“绾姬,够了没有?”
绾姬就像疯了一样的怒道:“赫连成!不要再那样看我,你是不是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
但凡说出这样的话,她是真不舍得杀他。
赫连成阴冷一笑,同我方才与他说话时的神情完全不同,仿佛变了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上见赫连成时他给我的感觉。
“朕求之不得。”
绾姬媚软的身子一僵,美目里全是震惊,红唇微微颤着说不出话来。
赫连成讥笑道:“怎么了?为何不动手?”
原来赫连成伤人的时候,是这样的冷酷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