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县,隶属于江西南康府,毗邻鄱阳湖,一条建昌江穿县而过。明孝宗分封张延龄担任‘建昌伯’后封‘建昌侯’,他的封地就是这座小县,这也是这座小县在明朝唯一被人记住的地方。
然而如今这座小县城再一次成为朝庭关注的焦点。因为十多天前,这座县城刚刚被人攻破了。县库被洗劫一空,官兵死伤近三百人,连一县县丞,典史都死了。
朝野震惊。
就在建昌县的百姓热切盼望着朝庭派大军清剿这次事件的罪魁祸首,那深藏在广阔鄱阳湖水域的水寇时,从县衙里传出最新的朝庭旨意,朝庭不日将派钦差下来调查事因。
建昌县典史冯道林虽然殉职了,但他是主要涉事人,所以,在朝庭钦差到来之前,关于他的一切动作都不能有,哪怕他如今都快成了一具腐尸。
建昌知县王贤已经吓怕了,为保万无一失,他不仅派人看紧了停尸房,还派人看紧了冯典史的家眷。
原建昌县典史冯道林在县城东门街道边的房子,是个占地挺广的大院落,若不是冯典史意外身亡,此该门前该是车水马龙,现在却是门可罗雀。
一身天蓝色布裙的冯素琴打开大门,手里挎个篮子出了门。对着冯家大门的一棵大杨树下,那两个正在聊天的衙役看了看她,不以为意地接着聊天。这位面容姣好,体态动人的姑娘他们都认识,是冯道林的外甥女,只知道也姓冯。要说这冯姑娘对这娘舅一家可真不错,每天都一大早出门买菜买米,自冯典史出事之后,一屋子的老老小小都没了主意,只有这冯姑娘忍着悲痛,仍然按时出门,维持着这个家的吃穿用度。
是以,看守的衙役对冯姑娘的印象都很好。其中一个衙役甚至还笑着对冯素琴打了声招呼:“冯姑娘,一大早又出去买菜啊。”
冯素琴沿着街道往前走,随手从街边卖菜的人手上挑了几棵青菜,两根苦瓜,路过猪肉摊的时候,看了眼那面板上的新鲜猪肉,没舍得买。
唉,后天再买肉吧。冯素琴在心里无声地叹息。冯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家里现在的经济状况了。自舅舅冯道林死后,家里置办后事就花了不少钱,刚要落土安葬的时候被县衙里派人带走了棺木,又向县衙里使了不少银子,只为使冯道林早日入土为安,然而王县令始终不松口。
一番花费下来,冯家除了那栋宅子,舅母,小表妹她们一众女子的首饰外,就没多少余钱了。
冯素琴想到自己和母亲衣衫褴褛地敲开冯家那扇大门,舅舅冯道林第一次见着自己两人时那种疼惜的眼神,还有后来舅母,小表妹对自己母子的多方照顾,冯素琴一直铭记于心。她一直就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冯家对自己有恩,冯素琴就不能让冯家垮了。
自舅舅出事后,今天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冯素琴想到自己的舅舅一心为公,兢兢业业为朝庭奉献了半辈子,就如,当年的父亲一般,都是让冯素琴敬重的人,然而,舅舅殉职了,不但未能换来朝庭的半句抚慰,连死了都久久不能入土为安。
这朝庭,到底怎么了?这大明的官儿,还有什么做头?
冯素琴买好了一天的菜食,暂寄放在熟识的店里,只身一人再次来到建昌县衙,再一次求见县尊大人。
当值的衙役知道这是原典史大人的外甥女,多少还念着冯典史的旧日情谊,招呼她在偏厅坐了,便去通报了知县王贤。
冯素琴在偏厅里坐了一个多时辰,都未能见到王县令,深深地无力感让她万分沮丧。
建昌主薄,葛乔葛大人正巧进偏厅找人办事,见了冯素琴,心知她的来意,当下也是一阵长叹,他见左右无人,上前对冯素琴说道:“冯姑娘,你这般干等着是没有用的。上面下了明令,县尊大人向来就是个没主意的人,这次建昌县又出了这么大漏子,县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岂会答应你,提前安葬冯道林,多生事端?”
冯素琴听了,不由悲从中来,她抬起泪眼看着这位年过半百,满头白发的葛乔葛大人,哽咽道:“葛大人,民女知道葛大人与我舅舅向来要好,如今我舅舅意外身亡,久久不能入土为安,民女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求葛大人帮帮忙,替民女向县尊大人求求情……民女做牛估马,也会报答葛大人的大恩大德。”
葛乔又是一阵长叹,无奈地摇头道:“冯姑娘,不是我不帮忙,冯典史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此事我已经向县尊大人提了不下三四次,唉,老朽无能为力啊。”
冯素琴听了,呆了呆,脸上一片灰败。心知连葛大人都说不通,那便是真的无法可想了。她苦涩地向葛乔福了一礼,挪着步子朝外走。
“冯姑娘?”葛乔叫道。
冯素琴停住脚,探寻地看着他。
葛乔小心地看一眼四周,见四下再无其他人,当下小声说道:“建昌新到任的典史大人是布政使衙门直接派下来的,听说是黄维中黄参议大人的学生,你不妨去求求他,兴许典史大人出面,县尊大人会给几分薄面。”
冯素琴听了,脸色一喜,匆忙谢过了葛乔,便去找那新到任的典史大人。
典史的办公房紧挨着县丞的房间,冯素琴到了门外,刚要进去,听得房内传来大声的说话声,不由停了脚步。倒不是她存心要偷听,只是里面人说话声实在太大,想不听到都不成。
只听一个年轻声音道:“宫主事,本官让你拿建昌一县的官吏名录,你这拿的是什么?三班衙役名册吗?”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典史大人,您让我拿官吏名录,想我建昌县上上下下,从三班皂吏,六房书吏,到郊野甲首,里长,那一个不算是我建昌县的官吏,您又没说具体要哪一块的,那我只好将我建昌县所有的官吏名册一本本找来,给大人您过目喽。”
年轻的声间似乎忍了一会,方说道:“好,那这回算我没交待清楚,现在本官再说一遍,宫主事你听清楚了,本官要查阅各班班头,各乡里长,各房主事等胥吏名册,你去给我找来。”
那苍老的声音咳了两声,说道:“那么,大人且歇息,下官还得回去好生整理一番,必能拿出让大人您满意的名册来。”
“嗯,”那年轻的声音道:“那麻烦宫主事整理好了,下午再送过来。”
“这哪有这般快的。”那苍老的声音道:“下官还要回去找齐了吏房各位同僚,汇总了各处档案,还要抄录整理,下午肯定是弄不成的。”
“呃,那什么时候能好?”
“嗯,这个,要全部准备好,至少也得三五天时间。”
这时房内一阵沉寂,未几一名年近六十的老者悠然地从典史房内出来。冯素琴待那老者走远了,方才进了屋子,刚跨进门槛,只听得砰的一声,一个茶杯被人从里面掷出来,砸在冯素琴脚下,碎成十几片。
冯素琴吓得一哆嗦,惊叫一声。
屋内的人听得惊叫人,急步从里面走出来,一看清来人,两边都不由呆了。
冯素琴呆呆地看着这张气得通红的俊脸此刻剑眉深锁,这个偶尔走进自己睡梦中的年轻男子,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他,他居然追到建昌来了?冯素琴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醒悟过来不由臊得满脸通红。
还是许梁先回过神来,他吃吃问道:“冯姑娘,你怎么到了这里?”
“啊,”冯素琴被许梁这么一问,也清醒过来,她抚了抚额前的刘海,又捏整齐裙角,方答道:“那天,我回到万安县城,第二天便跟着我娘来到这里投奔我舅舅。”
“哦。”许梁仔细端详下冯素琴,一个多月没见,冯素琴看上去精神了许多,人也更娇艳动人。他道:“想必你舅舅也是建昌县的富贵人家,你跟着他以后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了。”
冯素琴听得他说到自己的舅舅,方醒悟过来自己来这里的目的,连忙收起自己的那点女儿家心思,郑重道:“许公子,你来建昌当典史了,那真是太好了,你快帮我向县尊大人求求情,让他把我舅舅交还给我们吧。”
许梁听得,大吃一惊,惊问道:“怎么,你舅舅可是犯了什么事儿,让县尊大人下令拿了?”
“不是!”冯素琴哭道:“我舅舅已经战死了,我只想早些要回舅舅的尸首,好早些安葬……”
许梁更惊,战死了?“冯姑娘,你舅舅,到底是那一个?”
冯素琴抹了把泪,肃然道:“我舅舅便是前建昌典史,冯道林!”
许梁彻底呆住了,愣愣地看着冯素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天,冯道林竟然是冯素琴的舅舅,这,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