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大街,客来居酒店。
今夜是户部郎中周得福做东,替将要前往南京的光禄寺丞马向阳饯别送行。原本是两个人的宴席,到了开席的时候,却多了一个兵部职方司郎中余大成。
余大成与户部周郎中是同科进士,两人品级相当,加上余大成经常联系兵部的钱粮事宜,是以,周郎中和余郎中便走得很近。
酒席开始,光禄寺丞马向阳却是兴致不高。虽然许梁亲口承诺只要把南京光禄寺的典籍取回京师来,便是大功一件,他会向朝庭举荐升官云云。但当时马寺丞由于家里的事情,正在气头上,便没往深层次想。待得歇衙之后,回到家里,又受了家里婆娘的一顿冷言冷语,头脑清醒下来,便觉着许梁如此安排他,有些不妥。
只是许梁这个光禄寺卿亲口发话,南京之行势在必行。马寺丞也没法子拒绝。如今面对着知交好友,马寺丞便将心中的隐忧就着半壶烈酒,半醉半醒地说了出来。
户部周郎中对于最近光禄寺的事情也知之甚详,听闻光禄寺内部还有这样的弯弯绕绕,便好言安慰马寺丞道:“马兄,既然你和许大人之间生了嫌隙,趁此机会去南方散散心也好。衙门的事情有沈大人主持着,出不了什么大差错。”
马寺丞喝了不少酒,酒气浓厚,胆儿也壮。喷着酒气,大着舌尖,马寺丞书生意气劲跟着上来,愤愤然骂道:“周兄你别看那许梁年纪轻轻,为人却极擅钻营,弄虚作假。往年五万两银子就能办下来的事情,他非要逼着我和沈大人提高到九万两!嘿嘿,好在朝庭里还有明白人,没有遂了许某人的心意。”
周郎中久在户部,对于钱粮帐目之事最是敏感,闻言心中一动,便想套些内情出来,于是笑着问道:“看来马兄对你们那位新上任的光禄寺卿还是抱有些意见嘛。什么九万两的数目?你跟咱们大伙好好说一说。”
马寺丞嘶哈一声,嘿嘿地朝周郎中一笑,摇晃着脑袋,口齿不清地道:“这,这是光禄寺内,内部的事情,不能说,不能说……”
“哎?”周郎中还待再诱导,便见一旁的兵部郎中余大成端起酒杯往马寺丞面前一凑,道:“马兄此去南京,山高水长,余某祝马兄路上一路顺风,来来,干了此杯。”
马寺丞见状豪兴顿起,乐呵呵地与余大成碰了一杯。
马寺丞在一旁只得耐心地等着,待马寺丞喝光了杯中酒,便又问道:“马兄别光顾着喝酒,快跟咱说说咋回事?”
“啊?”马寺丞红朴朴的脸色甚为喜人,瞪着周郎中,神情茫然,问道:“周兄说啥?”
“哎,你这人?!”周郎中无奈苦笑,“为兄是想说……”
话未说完,却又有一杯酒递到了周郎中面前,抬眼看去,见余大成一脸真诚,道:“周兄别光顾着说话,喝酒!”
周得福推拖道:“余兄且慢,待听完马兄的故事之后,我再敬余兄。”
余大成执着地道:“那怎么成?光禄寺内部的事情哪有咱们兄弟喝酒重要?”
周郎中推不过,便与余大成碰了一杯。喝了一半,便要放下,却见余大成已将手中的酒杯倒了过来,朝周郎中示意了一下。
那神情分明在说,我都干了,你还敢留半杯?!
周郎中无可奈何,苦笑着皱起眉头喝了下半杯。一整杯酒下去,酒劲便上来了,周郎中忙夹了两口菜压压酒。
再扭头去问马寺丞,结果却发现马寺丞趴到了酒桌上,嚊声如雷。
“马兄?马兄?”周郎中轻轻摇晃着马寺丞的肩膀,却见马寺丞没半点反应,呼呼大睡。
余大成便劝道:“马寺丞今晚喝了不少酒,该是醉得不轻了。”
周郎中见状,暗自叹息一声。余大成道:“周兄,今日马寺丞已然醉了,酒席便散了吧。”
周郎中没法子,只得同意。两人扶着马寺丞自客来居出来,命掌柜的叫来辆马车,将马寺丞送了回去。周郎中原本还想叫上余大成上春满园去听几位姑娘唱唱曲儿,只是余大成却借口家中有事,两人便分开了。
周郎中步伐摇晃地往春满园方面走去,余大成却转向了东江米巷方向。将今夜送别马寺丞的事情特意告诉了许梁,要许梁好生留意。
次日,天刚蒙蒙亮,马寺丞原本想驾辆马车悄悄地离京,只是刚出家门口,迎面便看见光禄寺衙门的好几位同僚站在门外。光禄寺卿许梁,少卿沈从良,还有珍馐,佳酿四署的官员赫然在列。
马寺丞一阵错愕,呆呆地站在马车边上,不知该上马车还是该干什么好。
许梁微微一笑,上前热情地朝马寺丞道:“马大人,听闻你今日便要离京,本官前来送送你。”
沈少卿便在一旁夸张地解释道:“马大人有所不知,许大人听说马大人今日一早要离京的消息之后,许大人特意在昨夜便派人连夜通知了下官等人,一早赶来送马大人出京。”
周围的光禄寺属官纷纷附合。佳酿署大使还摇头晃脑地赞叹道:“寺卿大人对咱们光禄寺的同僚们那真是够情够义,换做下官,绝对想不到这些。”
马寺丞脸色微红,感激地朝众人做了个罗圈揖,道:“为了区区马某的事情,惊动了诸位同僚,马某心中真是过意不去。”
许梁呵呵地笑道:“马大人说得哪里话。你我做为光禄寺的同僚,便是极大的缘分,马大人即将远行,本官与几位同僚前来送送,也是应当的。”
马寺丞听得心中一暖,忙拱手道:“许大人客气了。”
寒暄一阵,许梁便提议诸人送马寺丞出城。几位光禄寺的属官原本便是得了许梁的吩咐,才大清早地跑来给马寺丞送行的,如今许梁提议送出城门外,诸人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一行人簇拥着许梁,不紧不慢地往永定门赶去。
此时时辰尚早,整个京城都还处于半睡半醒之中,街道上行人稀少,一名打更的更夫看见一群蓝袍,绿袍的官员簇拥着两名红袍官员说说笑笑地往永定门方向走,不由大惊失色,暗自揣测这伙朝庭官员这大清早的是要干什么去?为民请愿吗?这也不像啊,方向反了,皇宫应当在他们身后才是哪。更夫想着,站在路边上呆呆地看着许梁一群人渐走渐远,连更声也断了。
众人来到永定城门外,守门的士兵见了这等情形更是诧意。小半个时辰前,有位户部的官员在城门未开的时候便眼巴巴地守在城门口了,没想到时隔不久,又来了一拨!
许梁等人出了永定城门,客客气气地与马寺丞挥手告别,目送着马寺丞上了马车,渐渐远去。
许梁待马寺丞的马车走得再也看不清了,便朝身边的光禄寺下属摆手道:“马寺丞已经走远了,诸位,咱们回去吧。”忽然,又惊咦了一声,指着永定城门外,停放在官道边上的一辆马车,问道:“原本以为咱们是够早的了,想不到还有比咱们更早的。却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马车?”
诸位属下当中,便有官员小声地回禀道:“大人,这是户部郎中周得福的马车,方才大人与马寺丞叙话的时候,下官曾见周郎中掀起车帘朝咱们这边张望来着。”
许梁眼中精光一闪,状若恍然地道:“原来也是朝中的同僚。却不知周郎中一大早的赶来这里,是要送别什么人?”
那官员讪笑道:“这个,下官便不知情了。下官与周郎中也不熟的。”
许梁摆手道:“本官也就随口问问。咱们回去吧,今日的早餐,本官请了!”
听得有免费的早餐吃,几位下属便露出了笑容,更加热情地簇拥着许梁返身回城。
一群人在在街边的小摊上吃过早餐,再集体回到光禄寺衙门。银库大吏季忠便满脸笑容地迎上许梁,拱手道:“大人,户部的银子拨付到位了。”
许梁那日惹得户部尚书毕自严不愉快之后,便没敢再亲自踏足户部衙门,而是将向户部要钱的光荣任务交给了银库大吏季忠。兴许是许梁签字画押的做法太让毕尚书恶心了,季忠的要钱之旅居然很是顺利。户部的人听说季忠是去要钱的,二话不说,立马就把早就备好的五万两银子交给季忠,让他搬了回去。那利索的速度,仿佛在赶瘟神一般。
得知五万两银子顺利搬进了光禄寺内,许梁便郑重嘱咐季忠道:“季忠,作为光禄寺的银库大使,有些事情本官得交待你。你仔细听着。”
季忠神情一凛,恭敬地道:“大人请吩咐。”
许梁沉声说道:“一衙银库,本官不要求你帐目要作得多准,帐实丝毫不差。而是看你管的帐目是否让我满意。出项进项是否严格按照我的要求来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季忠到底不是蠢笨之人,很快便明白了许梁的意思,拍着胸保证道:“大人放心,下官全听您的。”
“嗯!”许梁满意地道:“银库的帐目,银两,只能由你一人经手,其他的人,没有本官的手令,谁都不许插手!”
季忠迟疑一下,小声问道:“也包括沈少卿吗?”
许梁目光一凝,沉声道:“本官所指的其他人,便是除本官外的所有人!”
“是!下官懂了!”季忠道。
交待了季忠,许梁转而把光禄寺少卿沈从良叫进来,吩咐道:“户部的银子已经到手了。告祭太庙的筹备事宜,你就按咱们上回拟定的法子去做。所需银两,直接从银库支取。”
沈从良听闻银子已经到帐了,不由精神一振,磨拳擦拳地道:“大人尽管放心,下官一定把这些事儿办得妥妥的。”
许梁微微一笑,摆手道:“去吧。”
“下官告退!”沈从良欠身退了出去,站在许梁的办公房之外,伸手整理了一下官袍,便精神抖擞地找四署两局的官员安排筹备事情去了。
许梁坐在书桌旁,双手拄着下巴,目光漫无目的,脑中却在想着光禄寺寺丞马向阳的事情。
清晨在永定城门外看见户部郎中周得福的马车,许梁便至少可以确认,光禄寺头一回收回采买权,已经引起了户部有心人的注意。那么对于那搬到光禄寺银库的五万两银子的花销去向,许梁便要花费一番心思,免得给有心人留下把柄。而那位坏事的光禄寺丞马向阳,许梁已经把他归类为不可用的那类人。即便马寺丞能够顺利从南京光禄寺把祭祀典籍运回北京来,许梁也会设法给他挪挪地方。
想来想去,许梁便感叹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完全信任,有能力的人。那个光禄寺少卿沈从良,虽然被自己连敲带吓警告了一番,如今对自己毕恭毕敬,而那银库大使季忠也表态一切听从自己的话。
但这两人,许梁都不能百分百地信任。
是时候在衙门里安插一个自己的人了。
吏部衙门里,吏部尚书王永光笑吟吟地打量着许梁,说道:“许大人有些日子没来老夫的吏部衙门了。”
许梁听出王永光语气里有敲打自己的成分,便赶紧端起了惭愧地神色,拱手道:“尚书大人见谅,下官这阵子为了筹备祭祀太庙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一直未得空拜会尚书大人。”
王永光哈哈一笑,指着许梁笑骂道:“许梁你不实诚!你上任光禄寺卿才多少时日,难道就能把告祭太庙这么大的仪式给弄清楚了?我看都是沈从良在做事吧!”
许梁脸色一红,尴尬地看着王永光,道:“咳咳,尚书大人也未免太直接了,搞得下官都感到难为情了。”
王永光听了,哈哈大笑。笑罢,王永光盯着许梁,问道:“说罢,今日来找老夫,又有何事?”
许梁忙欠身道:“其实也就两件小事。”
“说!”
许梁道:“下官在陕西任参政的时候,手下有一名经历,名叫王启年,下官用得挺顺手的。如今光禄寺衙门配置不齐,下官想把他调到光禄寺来。”
王永光沉吟着,问道:“王启年是几品官?”
许梁道:“他在陕西布政使司衙门呆过几年,原本是个从五品的官,后来由于犯了点小错误,品级便降到了正六品。”
“你想给他安什么职务?”王永光又问道。
许梁小心地打量着王尚书的脸色,小心地道:“下官想,把王启年调来,担任光禄寺寺丞一职,大人您看?”
王永光轻嗯一声,不置可否。
许梁又道:“还有就是陕西此次被裁撤的梁军武将的安置事宜……”
王尚书摆手制止了许梁,断然道:“武将安置,这是兵部的事情!老夫不便插手。”
“呃……”许梁语气一噎,便无奈地拱手道:“那便没有了。”
王尚书瞥了许梁一眼,见他神情沮丧,不由快意地一笑,道:“既然你的事情说完了,那该轮到说老夫的事情了。”
许梁顿时大吃一惊,“啊?尚书大人你还有事情?”
王尚书白眼一翻,笑骂道:“什么混帐话!老夫又不是神仙,难道就不能有点烦心的事情?”
“哦。”许梁呵呵直笑,缩了缩脖子,问道:“那……不知尚书大人有何事?”
王尚书轻咳一声,忽的将一张老脸凑近了许梁,神秘兮兮地问道:“老夫听王贤说,东阁大学士徐光启对你很是赏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