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波涛浪谷中的小舢板
序
八十年代中期,一个仲夏的清晨。
临海监狱的服刑人员准备出工,广场接受警官训话的时候,刚刚调来的档案管理员颤动着两腿之上的肚皮,孕妇一样晃来,传达了政委让0189号随他回监室的命令。
早晨七点钟的监狱大院,太阳已经爬上岗楼一侧的高墙了,几只喜鹊飞到高墙的铁丝网上嘎嘎地叫了几声又忙着飞走了……
“0189出列,留下听从吴档案调遣!其他人按监区顺序依次出发!”
随着警官的命令,干练的0189号犯人随着矮胖的档案员离开了出工的人群。
幽静的监室走廊里,电压不稳的一排电灯泡在头顶忽明忽暗地闪烁,现在掺进了两个人脚步声的回响更是凸显了这个特别空间的阴森。
尽管有武装狱警执守出口,新来的档案员还是有些害怕,他一边开门一边警觉地侧头瞄着身后的犯人。
随着拉开铁门的的响声,0189号犯人进入监室,档案员这才发出颤抖的训斥声:
“进去提着你的书跟我去会议室!他娘的你搞清楚,你是来接受改造的不是来上大学的!提醒你一下:你的冬衣在床下都捂发霉了,是政委做主给你扔掉的,莫怨我。”
提着一捆书拎着一个青色帆布包走出监室,0189看着档案员锁上铁门,小心翼翼地问:
“政府,这是,调换监狱吗?”
“费什么话!懂不懂规矩?”档案员阴着一张国字脸,脸上的肉象纸叠似一棱棱地颤动,“老老实实的跟我走,别讲话!”
出了监室,0189号将一捆书籍和一个黑提包两手兑换了一下,向会议室方向走去。他一手重一手轻加快脚步就一跛一踮的;档案员走错了方向被唤回,他腰长腿短又是罗圈腿,小跑追着,象个奔向海边的企鹅……
中年女狱警辛医生正在打开会议室的门窗通风,见两人进来,她回头说:
“思宁,政委让你写宣传标语。你抓点紧,下午上级来检查。我和吴档案帮你。”
一楼会议室一张张两座的会议桌,二位狱警拼凑了几张桌子裁剪宣纸,0189号另一张桌子调墨润笔。
两位狱警家长里短闲聊的工夫,0189已经写好了一排标语。
“从严从快惩治犯罪,掀起严打整治*!”
张思宁念了一遍地板上铺放好的一排标语,回到桌上继续书写。
潜伏在顶棚的和屋外的苍蝇被吵醒或是被墨香诱惑,一个个直升飞机似地飞翔,一会儿就抱团嗡嗡成声了。
档案员的太多问题以及眼睛总是盯着不该看的位置,当他伸手摘下辛医生胸口上的一根长发时惹烦了辛医生,她说:
“吴档案,你去帮忙张思宁读着下一条标语!”
吴档案就转身拿起印刷标语的便笺读道:
“重点打击猥亵妇女的流氓犯罪!”
辛医生插话说:
”我赞成打击这类犯罪,就该把那些猥琐的男人抓起来!”
张思宁想到了妈妈的死,呆立不动。
吴档案见0189不动,他说:
“0189,写呀,我再念一遍……”
吴档案重复中似乎悟出了辛医生的用意,他嘎然而止……
辛医生皱起了她漂亮的眉头乜了一眼吴档案离开了会议室。
辛医生回来后把一份文件放到会议桌上,又低头收拢墨迹已干的标语。门口抽烟的吴档案跟进来拿起文件问:
“哎,辛梅,这什么公告?也要书写吗?”
“你叫我什么?吴档案,新梅是我乳名,我的书名叫辛冬梅!你不能这样称呼的!”
“辛梅,不必那么讲究!”吴档案讪讪地笑。
写好标语的0189乜了一眼吴档案又向辛医生笑笑,辛医生无奈地摇头回应。
吴档案有些恼火:
“0189,赶紧写减刑公告,你笑个屁!”
0189书写减刑公告的时候,吴档案讶异地叫起来:
“嚯!这书法!0189,排笔写标语不算什么,毛笔字写成这样却是罕见!这书法功底不浅啊!你小小年纪跟谁学的书法?——哎,问你呢——你是本地人吗?犯了什么罪?爹妈是干啥的?”
0189哼笑了一声,直直腰时用握笔的右手驱赶苍蝇,墨汁就甩落在地板上几个大字标语上。他放下毛笔,急忙收起被污染的两张方形红纸。
“滴几滴墨怕啥?没事的。你姓张是吧?练书法可不是一日之功,谁教你的?”档案员言语不那么生硬了。
0189无语也无表情。
辛医生说:
“吴档案,别一口一个0189,他叫张思宁。张思宁为人坦荡不猥琐,是个好孩子,而且他写书画画,打拳练武,无所不能。”
“胶东半岛出能人啊!”档案员就近伏在一张木桌上,“我从河南调来山东就跟老丈人学习毛笔书法的,多少年了,就是达不到自己满意的水平啊!”
0189号看一句公告写一句,当他把“张”字写出了一个“弓”字旁时手臂僵住了,红纸上洇了一滩墨……
站在对面抻着红纸的辛医生会心地笑了:
“傻孩子,别犯傻,换一张重写。快写完,写完政委要见你!”
“辛,辛医,这真的吗?”张思宁语无伦次了,“我……难道我今天就可以回家了吗?”
“是的!你现在就可以脱掉这肩头带条纹的监服,不会再有人呼喊0189这个代号了!”
“辛,医……这太突然了……”
张思宁不知道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了。
“孩子别哭,你能称呼我辛姨我很高兴。”辛医生误会了张思宁语无伦次的称呼,也用手背按按眼角,“抓紧写吧,早点回家!”
吴档案惊诧了:
“这就放出去了?政委没跟我说呀?!”
“不跟你说很正常啊。”辛医生语调总是很温和,“一会我带张思宁去见政委,标语干了你一条条叠起来,再把公告放进宣传橱窗。”
政委办公室,张思宁期待地看着政委。政委却又接上一支烟卷,独自思考着……
很久,烟雾中传出一句话:
“——你都知道了?”
“是,政委。我刚刚写完了'公告'……”
李政委这才一字一顿地说:
“张思宁,你在看守所期间成功地阻止了一起群殴,避免了一起恶性事件发生,监狱党委把此事定为你服刑期间的立功表现。综合三年来服刑期间的各项考评,依据受害者亲属多次联名申请,经上级批准决定为你减刑一年,刑期到今日终止。
“小张啊,你妈妈去世后,你撤销了追加仇人的刑事责任的起诉给他留了一条命,他们家人感恩联名给检察院写信恳求释放你,这为你减刑起到了关键作用。
“孩子,从现在开始你自由啦!”
李政委连续变换了三种称呼的爱意,威棱中释放出的藏不住的温柔张思宁看到了听着了却无心感动了——他趔趄一下,眼前模糊,好似灵魂出窍……
李政委看着张思宁脚掌离地,脚跟支撑身体连连退步,直到仰倒的躯体靠住了墙壁……
张思宁感觉自己的真身飞升起来,化成悠哉悠哉的巧云逍遥于自由而温柔,浩渺而清凉的广阔空间……
癫痫发作很快,恢复也很快。
张思宁身体瘫软之时又突然恢复了意识:
“政委,我,我是高兴……”
一直默不作声的辛医生心疼地说:
“孩子,政委就是怕你激动才让你书写公告的啊!一年里你已经发病三次了,看来你的头伤怕是落下病根了!根据你这几年的发病规律可以肯定就是脑震荡后遗症——癫痫。”
“不会吧,辛姨?”张思宁下意识地摸摸额头上的伤疤。
“会的,这病没有有效的治疗办法,运气好可以自愈,否则会频发发作……一会送你回家的出租车司机他家是个中医世家,他爸爸是个远近闻名的老中医,你最好找他老人家看看!”
“出租车?可我……”
“没钱是吧?不用孩子!卢旺叔叔是政委的朋友,政委都安排好了!”
“张思宁,需要说明一点,你这病暂时不能考虑谈恋爱结婚!”李政委边说边从办公桌下取出一个提兜,“这是晓丽给你邮寄的一套衣服,你到我里屋把囚犯换了吧!”
张思宁跨出监区的铁门,放下行李油然仰望苍宇,寻找那臆想的白云……可是,天空浅蓝而呆板没有一片云彩,太阳孤傲而暴戾……
正午偏西的强光火球般瞬间包裹了张思宁的身体。
阳光下的张思宁筒裤笔挺,紫色的T恤阳光下发亮,就是一双破了洞的解放鞋很是扎眼……
监狱门外,一辆黄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的树荫下,一条被两排墨绿槐树荫蔽的土路似夜里的手电光射向远处。
监狱门口充斥着知了的嘶鸣,辛医生陪同李政委为张思宁送行。
个子高高的李政委拍拍张思宁肩头说:
“小张,现在,我送你三句话请你谨记:一是宣泄痛苦后重新定位人生;二是讲义气重感情有时会是人的致命短肋!钱标不是来信邀请你合伙开饭店吗?我建议你不要掺和;第三,要审重对待突如其来的幸福,更要学会拒绝!别忘了你的病!”
“嗯,我一定谨记……”
“行了,提着行李上车吧。”
张思宁同李政委握手后,又把手伸向辛医生。
辛医生却她把一瓶药放在张思宁伸出的手中说:“记住,回去祭奠你妈妈前一定要服用四粒。平常按说明书服用就行。”
“谢谢辛姨!”张思宁眼含泪花了。
辛医生张开了双臂:“这次分别不知何时再见了?让阿姨抱抱你!”
张思宁愣怔的时候,辛医生将他拥入怀中……两个人都哭了……
李政委知道,此时的这俩个可怜人才是真正渴望母爱的青年和思念儿子的母亲……
“好了,别伤感了!出租车都等急了!”
李政委趴着车窗和出租车司机说话,回头看看还难舍难分的两人催促道。
“孩子,回家吧?”辛医生也背过身体。
看着出租车离开后,李政委顺着林荫路漫步,辛医生跟了上来。
李政委说:
“祝愿这孩子有个好的开始!好孩子啊!”
“老李,我从县公安局就跟着你,没见过你这么激动啊?”
李政委摘下花镜用手背摁摁眼角:
“这孩子也够倒霉的!如果不是犯罪,现在体育大学也该毕业了,那样他就会是另外一个人生!现在,他出狱了,可一个犯人步入社会,很多机遇会排斥他,有很多罪恶诱惑他,他将会很艰难……
“辛梅,你知道的,三年前,张思宁妈妈自缢半年后他妹妹才写信告诉他噩耗。他捧着信大叫后疯撞监室之门,钱标拉他被一脚踢出丈余远!他头撞铁门能撞出缝了十多针的口子……那是真真的爆发呀!
“让我没想到的是,春节前批准他回家拜祭母亲,他大恸之后他竟能理智地命令妹妹撤销追加仇人的刑事责任的诉讼。当时我很害怕他越狱报仇,可时间证明了这个青年是海一样的胸怀!你说他年纪不过二十三虚岁哪来这么深的城府?想想我都有些害怕!”
“我倒觉得这孩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质,招人喜欢!我担心晓丽和他通信频繁,又常常探视,不会爱上他吧?”
李政委制止脚步说:
“新梅,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你说晓丽这个疯丫头,她寄给张思宁的包裹里藏着一封求爱信……”
辛医生说:“你们男人就是傻!一个女孩对男孩那么上心,得空就来监狱探视而且通信频繁,不是爱情是什么?”
“一个大学生一个罪犯,我压根就没有想……何况她那个高中同学洪拳和她关系一直很密切……”
“晓丽是个文学女孩,她崇尚这种不平常的罗曼蒂克。”
“可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信呢?”
“我恢复了原状,依然放在裤子的后兜……新梅,你想想办法,必须让晓丽断了这个念想!你知道,女儿大了,做父亲的很多话语不好沟通,现在我需要你帮我……”
“老李,我看你还是从张思宁这边做做工作,不行你就去他家跟他谈谈,顺便给他找个工作。”
“我已经暗示了我的态度,相信张思宁懂得拒绝。可是晓丽这闺女很任性的,我觉得她不会放弃的!你不知道,她妈妈去世已经十三年了,至今她的房间里还挂着妈妈的照片。”
“这事我能理解孩子啊。”
“张思宁和晓丽的妈妈遭遇了同样的苦难,同病相怜不好分开啊!”
“是啊,老李。但爱情是相互的,只要张思宁拒绝,他们是不会成的。拿我来说吧,我都结婚了,人家说不爱我了,我还赖着人家干嘛呢?”
辛医生说完话就淌下了眼泪。
“你离婚都这么多年了,心里还放不下啊?”
“那倒不是,我是说当时——怎么聊着孩子扯到我了?老李,我敢保证张思宁不会接受这份感情!这孩子有城府,倘若不是身份相差悬殊我还真希望晓丽和他能在一起。”
“一大早晨我就思考了很久很多。我知道这对张思宁不公平!可是他们相爱对我也不公平啊!晓丽刚刚读小学时她妈妈就去世了,是我一直单身,含辛茹苦把她培养成大学生的。现在,她大学毕业了,竟然要嫁给一个刚刚出狱的罪犯……”
“老李,一个从小缺少母爱的姑娘心理多多稍稍都会有问题……”
“辛梅,我想这就给晓丽一个完整的家。她那么喜欢你……”
“老李,她喜欢我愿意跟我说话是她不知道咱俩的关系。我担心她知道我抢了她妈妈的爱,会情绪失控!还有,我无法跟儿子他爷爷奶奶说也无法跟远在美国的儿子说呀……”
李政委抱住了哭泣的辛医生……
监狱通往高速的土路没有车辆,司机双手搭着方向盘就有了聊天的欲望:
“小伙子,靖水县通海乡的是吧?我老家是你们临县嵛山的,现在在临海开出租。你们这个县我很熟习,你的这个乡我也曾经去过的。那里三面依山傍海,风景很美呀。小伙子,二十几了?犯了什么事进去的?小青年的时候谁也备不住干些没理智的事……”
“你和李局,就是你们李政委什么关系?他现在是政委,原来可是我们县的公安局长。”
“我现在跟他住一个小区,是邻居,还是象棋棋友哩。”
“李局这人就是厚道。就拿你这事来说吧,哪有一个大政委贴钱给一个犯人打出租的?”
司机见自己一会儿一句话的搭讪没有回应,对着内视镜端详:
后排的张思宁坐姿笔挺,鼻直口方的面庞有些哀愁,不时出现呼吸粗状,似有爆发嚎啕大哭之状。
司机见如此,只好缄口不言,加速换上高档。
车辆上了高速路,张思宁胸中波涛起伏的情绪平静下来,他摇上车窗,侧侧身从裤兜里掏出李晓丽夹在衣服里的信件。这是他在政委宿舍换下囚犯时就发现的,此时他抽出信纸,那熟悉的娟秀的行书字映入眼帘:
思宁君:
麻烦你以后写信不要称呼我姐姐好不好啊?叫的本姑娘好象多老似的。听爸爸说监狱党委为你申报的减刑报告批下来了,是我让他老人家瞒到你出狱这天。因为我想,按照人之常情得知喜讯会归心似箭,那样日子更难熬,容易上火生病的。
上次来信说你要暂时放下写作的想法是对的。我两个月前寄给你的鲁迅文学院的教材你要好好学,几本欧美的作品要仔细研读,厚积才能薄发。
思宁,你知道吗?我们相识两年多,你是我认识的人中记忆力和智商最好的,我很佩服你!十五岁直接上了五年级还顺利考上初中班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文武全才,前途无量,本姑娘梦中的白马王子就是这个样子……
晓丽脸好烫,一定红红的了……
思宁,我告诉你个事:我一个高中同学洪拳,刚刚从军校抽调到警察学校,他向我求爱我拒绝了!你猜为什么?因为我爱上了一个编号0189的“罪犯”。
爱情就是这样,爱上了一个人其他人就没有可比性。
我爱你思宁!
思宁君,我,李晓丽希望成为你的女朋友,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吗?
……
读到这里张思宁皱起眉头,他用信纸捂着狂跳的胸口,眼前又浮现出第一次和李晓丽见面的情形——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季,狱友们难得休息兴奋异常:掰腕子的,侃大山的,跟钱标学功夫的,角落里的张思宁却端着妹妹的信纸颤抖不已,此时他已泪如泉涌,信纸都洇透了。
大家都夸钱标武功高强,钱标越发得意,他吹嘘说:
“我弹跳力很强,不助跑可以跳到一个人的肩上!”
“吹吧,那不是会轻功?”
“不信是吧?来,你床边站好!”钱标扳过那人到床边自己站到了床上。
“这样跳啊?这不扯吗?你干脆从上铺跳得了!”
大家笑个不停。
“跟大家开个玩笑!不过咱屋里有个人可以!”
“扯淡,轻功早失传了!”
“你们看看上铺窝在墙角的那位!在看守所时,我们和靖水县的刘康家的人狭路相逢。当时刘康家的四个人都他妈妈的五大三粗,我就我和一个小弟。看守所默认了他们控制着监室,我进去时也让我俩扣在地上学青蛙跳,所以就动起手来!我们俩很快被摁在地上,他们掐着脖子叫嚣服不服!我就大骂说'等老子出去弄死你们!”他们就开始拳打脚踢,我和我兄弟脸上全是血了。警察拍门警告他们才停手。警察一走,我就扑向一个家伙掐住了一个胖子的脖子,都抠出了血。但是另外三个疯了似对我下了死手。我仰面朝天,一个家伙跳到床上准备往我身上跳……这个时候,我兄弟一窜五尺高,一脚踹在了床上那个人的下巴,并且稳稳落地,迅速打倒了另外三个家伙……后来我和我小兄弟被送到医院……”
“张思宁,他这么猛啊?”
“可不是!你说他跳上一个人肩头不是小菜一碟!”
钱标的讲述被一声绝望的大喊声打断了……
“不——”
这绝望的声音含着悲凉悲凄悲愤在监室回荡,振聋发聩……
整个监室的狱友们全部注视着角落里的张思宁。
“发疯了你……”
钱标话刚刚出口,眼见张思宁飞身从上铺跃下,风似地扑到门旁砸门踢门继而头撞铁门拼死呼号回家……
钱标扑过去没近身就被一脚后踹腾空飞出……
“拉住他……”
钱标跌在地板上呼叫。
公安人员及时打开了监室,使用了电击才控制了发疯的张思宁!
事发后多日的一天,医院里头缠绷带的张思宁从昏睡中苏醒,看到床边坐着一个齐耳短发,围着桔红色围脖的姑娘微笑地望着自己。
姑娘脸色红润,长相很甜很美,像清晨一朵红色的月季花。
见张思宁醒来,姑娘站起来抢先道:
“你睡醒了?我叫李晓丽,是你们李政委的女儿。这儿是临海人民医院,离我家很近。听爸爸说了你的故事我主动要求来照顾你。”
张思宁别过脸,无语。
“你的头撞上了门锁,头皮缝了十多针,检查有脑震荡需要静养几天。这段时间由我和两个武警陪护。”
“告诉你爸,多派几个武警!”
“你别做傻事啊!严打呢,会判死刑的!”
“妈妈为我而死我却不能见见她的坟墓……苟活啊!”
张思宁突然捶胸恸哭!
两名武警冲进来……
“叔叔,你们出去,让他哭一会吧……”
李晓丽哭着央求。
“不行,此人危险!我们不能离开!”
一个警察把李晓丽拖到门口。
李晓丽哭诉不停:
“列夫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张思宁,不是这样子的,不幸的家庭也很相似,我妈妈跟你妈妈一样,她也是被猥亵上吊自杀的!”
张思宁停止了哭泣:
“你是谎话连篇的说客吗?你知道失去妈妈的痛吗?我妈妈为我而死,我必须在妈妈坟前哭一场才能缓释我的绝望,为此我不会怜惜这条卑贱的生命!”
“我会说服爸爸让你回家!”姑娘抹去眼泪,“我没骗你!十三年前我也经历了同样的苦难……”
张思宁吃惊地看着姑娘……
“你比我小一岁,是我弟弟。”姑娘掏出手绢按按眼角的泪,“不同的是我目睹了妈妈死时的惨状……”
……
张思宁回忆着,目光再一次注视着手中的信笺:
思宁君,面临毕业分配,我们舍友相邀在这一个夏季好好玩一玩。我们在北京聚会,然后出发先去上海,再去广州。你不知道的,现在南方和咱们家乡简直天壤之别:街道上好多好多轿车,家家户户都有了电视和电话机。就拿我们学校的服装看吧,男生流行穿着喇叭裤,花衬衫,女孩穿的裙子也可以露腿露胳膊露胸了。
瞧我,跟你说这些干嘛……
得到你减刑出狱的消息我真的欣喜若狂,恨不得废了这次旅行回去看你。可人在旅途身不由己,为表歉意随信邮寄了你出狱的衣服。我把包裹寄给了我爸爸让他转交,这样,这封信就不会被人检查了。
我真粗心,在火车上给你写信才想起忘了给你买双皮鞋。不过别介意啊思宁,走新路不一定非要穿新鞋是吧?
思宁,出来后千万不要太过悲伤,太过自责。事情已经发生,重新再来稳步人生才是妈妈所期望的。我知道你会第一时间赶往你母亲坟前忏悔……哭吧,发泄吧,谁都能理解。
听我爸爸说,你前一年跟一个多次判刑的,一个叫什么‘彪’的狱友相处亲密,还称兄道弟?听爸爸说此人狡诈,我很为你担心。现在全国性严打已经进入第二阶段,据说抢一顶军帽都被枪毙了,别跟这种人太近,离他远点!
信写到这里了,这帮姑娘催我打扑克等急了都骂开了。
思宁,我再说一次,我爱你思宁,希望能成为你的女朋友,妻子,终身伴侣!请相信晓丽,我是深思熟虑后才向你表白的,期待你表态,切切!
……
张思宁抚摸着光头上蜈蚣一样的伤疤,脑海里全是李晓丽青春红润的脸庞。
自己目前的处境穷困潦倒,前途渺茫。一旦接受这份沉甸甸的爱情无异于摧残这朵美丽清纯的鲜花;爱情象天上的星星一样遥不可及……抛开吧……抛开一切吧……
他这样想,李政委的第三句嘱托就回响在耳畔。
突然意识到李政委话里有话,张思宁急忙查看了丢在座位上的信封,当他发现了这封藏在新裤子后兜的信被人动过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回乡途中的张思宁还不知道,通海公社坚持了几年的集体经营终于被改革的大潮冲垮了。
海北村也开始分田到户了。
而此刻,他的爹爹和妹妹从队长家出来因为找不到村支书垂头丧气地站在院子里叹息声声。
“他们太欺负人了,张胖子凭什么推搡您?我们不找他,七块地,怎么耕?不行的,书记开会怎么了?我必需去公社找他,还不行我就去找我哥那个朋友去!”
张小慧对爹爹哑语。
爹爹:不行,还是等书记回来我去找吧?
小慧:你怎么解释的清楚?我哥哥的朋友说过有人欺负就去找他。我就要上大学去了,这事得尽快解决!
爹爹:别惹乱子了,你哥哥还在监狱里,咱家惹不起事了……
小慧:爹,你别掉泪,我不惹祸。我有个同学在公社开车他会帮我的。
张小慧推着无花果树下的自行车风风火火走了。
爹爹坐在无花果树下一袋烟一袋烟地抽着……
此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正趴在妈妈的坟上放声大哭……
几株高耸的松柏矗立在齐腰深的野草丛中。
坟地外的出租车司机听到抽泣声伴着薅草的声音过后紧接着又是一阵捶胸顿足撕心裂肺的恸哭,一声声“妈妈呀,疼死你的宁宁了……”在林间飘荡……
司机爬到高处远远观望,却见坟地里,两座坟包的高草已经拔掉,周围绿草环绕,仆在坟包上的紫色的体恤非常显眼……
司机发现张思宁身体抽搐,不顾胳膊被刺槐割破,腿被剑草割伤,飞奔了过去。
司机托着他的脖子,平放了身体,静静地看着他口吐白沫……
一直怀疑这位乘客有自杀倾向的司机安顿好张思宁,点了一支烟,静静等待张思宁苏醒。
张思宁醒来自己爬起,傻傻地看着妈妈的坟墓,目光依然呆滞。
“兄弟,受政委嘱托我一直没走!”
“我妈妈……”张思宁看着坟头,“她是我在服刑时去世的。”
“听你们李政委提过。你家还有多远?我必须送你安全回家。”
“谢谢,我心急下车也忘了拿下行李。”
“我就没离开过。小伙子,你这病如果发病频繁必须去大医院做脑电波扫描,倘若能够捕捉到异常放电的病灶,不是不能治疗的。我爸爸是老中医,你安顿好抓紧到临海找我,我带你去见我爸爸!”
热心的司机一边扒拉着新生的刺槐树枝开路一边说。
“大哥,您似乎很专业?”
“我叫卢旺,你叫我卢叔吧。我原来是学医的大学生,学校里跟同学挣女打伤了人进了监狱。出来后是邻居李局帮助我联系了这家出租公司开了出租,一直这么开着……”
张思宁和出租司机回家,爹爹先是吃了一惊继而老泪纵横。
张思宁抱着爹爹连声说着对不起,爹爹却推开他急着忙慌地比比划划。
得知妹妹去公社找村支书并且有可能去找钱标,张思宁意识到了事态严重。
卢旺师傅得知情况后说:
“到靖水县我顺路,我陪你找去。”
“叔,小慧无论找没找钱标都要回家的。这样吧,你把我带到村南的高坡上您就回吧。事情紧急我不能倒杯水给你,大恩大德来日再做报答。”
“这孩子说的!走吧!”
村南的高坡上送走了出租车,张思宁蹲在路西的槐树林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西边的槐树林挡住了阳光,焦急等候的张思宁才看到蜿蜒的山路上一辆212吉普车急驰而来……
他猜想是钱标来了,于是伫立静静等待。
车辆逼近,张思宁跃到马路中间。
车辆一边鸣笛一边急刹而止。
“你他妈的找死啊!”
伴着司机探出头的骂声,从副驾驶跳下了张小慧:
“干什么?要撞车啊!”
“小慧!”
“天哪,不会吧?哥哥,真是哥哥呀!哥呀,怎么会是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张小慧又惊又喜扑到哥哥怀里,又推开了,“哥,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小慧,哥哥减刑回家了!”
张小慧一遍一遍地看着哥哥,眼圈的泪滚滚地往下爬。
“还好意思哭?爹爹告诉我你又发疯,他让我找你!”
张小慧再次突然扑倒哥哥怀里呜嗷地哭了起来……
四五个人从车上下来,人人提着特制的木棒,无语观看。
张思宁揽着妹妹对他们说:
“兄弟们,你们是我大哥的人是吧?告诉他张思宁这几天就去找他,你们回吧!。”
开车的疑惑地:“你是?张思宁?”
“是。回去告诉彪子哥,就说我减刑回来了!”
小慧着急了,嘴巴象机关枪:
“哥哥,别让他们回去!张胖子这人就是欺软怕硬,让他们吓唬吓唬他!逼他说出他们分地是怎样闹鬼的,太欺负人了,咱家三亩地分了七块,我和爹爹去找他还骂的难听还动手推搡!”
开车的说:
“兄弟,你也是道上混的,请你理解,标哥吩咐不惜代价摆平这事,我们不能回去!”
张思宁推开妹妹,跨前一步对车前的一群人说:
“钱标他是我把兄弟,他不知我出来了!你们回去告诉他,他不会怪罪的!”
张思宁说完话拉着妹妹离开了。
兄妹俩步行回家,妹妹边走边跳:
“哥哥,没来的急写信告诉你,我考上了,考上大学了,通知书在家里。爹爹被队里社员蛊惑还要请客喝酒哩。他在沙滩冰窖准备好多鱼虾和猪肉。哥,咱家这是要好运的征兆啊,喜事多多。这不,你回家又添一个惊喜呀!哎哥,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呀,我接你呀?——美中不足的是分地这事,太气人了!爹爹还骂:舍了好东西喂狗也不请客了……”
“我就知道小慧能考上大学。”张思宁很高兴,“哪的大学?要交多少钱的学费?”
“财经大学,学校在岛城。哥哥,现在好过了,听说咱们公社要改成乡了。这几天水产招收晒鱼的我去了,爹爹也在建筑队打石子,都挣了一百多块哩。”小慧的步伐跳跃起来,挽着哥哥胳膊拽的哥哥一趋一顿的,“哎呀哥哥,我春天写信忘了告诉你,去年春节前这个钱标哥哥来咱家,买了烟酒和几袋麦乳精给爹爹,还撂下一千块钱说是还你的。爹爹都存着,学费咱不愁的。”
妹妹的话深深刺痛了张思宁的心。作为家里长子,一个全家寄予希望的男人,不仅害了母亲,还抛开有残疾的爹爹和上学的妹妹三年之久。
愧疚的心情沉重了张思宁的脚步。
“哥哥,你快点走。哥哥,你哪来那么多钱?那个大哥哥真牛,来咱家时领了一帮子人来,嘱咐我说有人欺负咱家就找他,架势跟老上海的斧头帮似的。这不,我等着在公社开会的村支书,刚好在公社开车的一个同学去县城我就跟着去了……“
“他是在开饭店吗?”
“可不是嘛。县城附近有个馨月饭店,两层楼呢,还有个篮球场大的后院,老大了。找到他时他二话没说就派了五个人。”
“小慧你不知道现在严打啊?惹了事不定判几年的,你不准备上大学了?!”
“哥哥,我就想吓唬一下张胖子。”小慧说着,远远望到了家里的房子,“哥哥你看,那是咱家的草房。等我大学毕业挣钱一定盖上砖瓦房。”
高坡上远眺,暮色中张思宁家的四间草房房梁塌陷,院墙都塌了。
张思宁看着颇感悲戚。
通过分地这事联想到这几年生产队里的人肯定没少欺负爹爹,心里更酸楚了:
“小慧,回家告诉爹爹,酒菜既然准备好了,明天晚上叫上书记大队长和咱队的会计,也叫上叔叔一家,咱们请客!”
翌日傍晚,张思宁从叔叔家回来就在无花果树下燃着了驱蚊的艾草,扯上电灯。
叔叔婶婶忙着做菜。
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陆续过来了,他们坐着小板凳喝茶抽烟侃大山。
张思宁逐个人分了烟卷后又忙着摆放碟子筷子。支书让他坐下聊天,他说:“叔,你们聊。待会喝酒我和您说说话。”
酒桌上,张思宁端起酒杯:
“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家里喜事多多,共同乐贺乐贺。这第一杯酒我代表家里人感谢书记,感谢大队长,队长,还有队里的会计,要感谢我蹲监狱这几年你们对我家的照顾,叔叔哥哥们就满饮了吧!”
书记说:“都干了,都干了。大侄子今回来又赶上分产开户的好政策,侄女又是大学生了,哑巴一家苦到头了,苦尽甘来理应干一杯的!”
干了一杯酒,张思宁又逐一斟满:
“在座的都是咱本家的长辈,我爹爹虽然又聋又哑可从未昧着良心做过事,今天我们家三喜临门他为什么却高兴不起来呢?因为我们家三亩地分了七块!”
张思宁说完起身走到队长张胖子和小队出纳之间:
“你们一个队长一个出纳,叫你们吃饭你们还真好意思来啊?我看你俩这筷子怎么好意思往盘中伸?告诉你们,今天唤你们来不是喝酒吃饭,就是要问问你们是怎么欺负俺爹的?!”
“什么?七块地?张胖子你四队怎么捣鼓的?!”
队长说:
“这事找会计,他做的筹码……”
“这是运气的事……”会计软软地支吾。
“别放屁了!”张思宁的表弟,刚刚初中毕业的张思雨猛然声如洪雷,“我哥哥已经查清楚了!爹爹你说出来,你把听说的告诉大家。”
这时,端着一盘猪头肉走来的婶婶慌忙阻止道:
“思雨,可不敢胡说,我们家又不和你伯伯一个队,我们怎么知道?书记,别听思雨胡说八道,他就要去当兵了,改天我们家也请您吃饭!”
张思宁发话了:
“哈哈,我叔叔婶婶怕你们是吧?那好,我来说:张叔,你和会计狼狈为奸,把好筹码先分给了自家的亲戚,把最差的别人都不愿意要的破地拼做了一个筹码留下来。然后你们做了全是一个号的的筹码开始抓筹,欺骗我爹爹。你以为生产队的所有人都会为你们守口如瓶吗?你今天当着书记的面说说清楚!”
“张胖子,是不是这么回事?”书记重重地拍下筷子,站起身指着队长。
张胖子说:“那几块地没人愿意要,我们索性做了一个筹码了……”
“我问你是不是大侄子说的情况?”书记火冒三丈,“公平公正是公社这次分田到户三令五申的,你们四队分的地不能算数了,要重分!张胖子,你的胆子太大了!这事要让公社知道非得把你抓起来不可,你就等着坐牢吧!”
张胖子说:
“我也不知道大侄子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跟我哥回不回来有关系吗?我打死你个胖猪!你他妈欺负人没这样的!”思雨揪住张胖子不放。
张思宁说书记:
“叔,您看这事是上报公社还是?”
“别,别上公社,来这之前我想好了,队里其他社员都欢天喜地的,只有哑巴家地分的不好。思宁大侄,你看这样行不行?从村南的自留地分二亩给你们,另外一亩你们从这七块地挑两块,其余的当作自留地。”
张思宁:“你问我?你问书记!”
“思宁大侄,现在公社改成乡,领导们调走的调走,部门撤的撤,咱就不添乱了!都是乡里乡亲,这事就这样吧!公社正愁严打抓的人凑不上数,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本家人坐牢是不是?”书记如是表态。
张思宁说:“我爹同意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爹有名有姓,以后别一口一个‘哑巴’的,多难听!都一个村的,都姓张,和睦相处多好,怎么就非要欺负人吗?不是我这个当大侄的不友好,三亩地分了七块,这也太气人了!”
“好了,张胖子,你们俩坐下吧!”书记说。
“不了,我们回家吃。”出纳嘴上说着站起来脚步却不动。
“你们坐吧,刚才我是气话。事情解决了,大家继续喝酒吧。”张思宁和善了。
思宁叔叔也发话了:“我儿子和这个侄子脾气不好,大家别记仇。来来,喝酒吃肉——思宁,你怕是有三年没吃猪头肉了吧?你带头先夹一筷子。”
看大家不动,张思宁夹了一块肥肉边嚼边说:
“真香!大家都吃啊!别怵着呀——事儿一阵风,就像这无花果树,刮过了树就不摆了,枝叶果实还是要依赖的。思雨弟弟起来倒酒,老书记,你老领一杯吧?”
第三天,张思宁坐客车来到靖水县城找狱友钱标并寄出了拒绝李晓丽的信件。
他本来以为寄出了那样一封无情的谎言满纸的信件会寄出自己心里的纠结,可信件寄出心情更加低落了。
从县里邮政局到馨月饭店有近十里路,他是步行过去的。
见到钱标后吃吃喝喝了两天,张思宁失望了——早他出狱一年的钱标表面上是承包了县城附近馨月公社供销社饭店,实际上是纠集几十个无业青年在靖水县城“混社会”。这家饭店只不过是他们的据点,需要时他们会带上凶器“奔赴战场投入战斗”。
这天中午喝酒时,钱标亮出邀请张思宁入伙心里话。
张思宁断然拒绝,口气生硬:
“大哥,这绝对不行!你应该了解我的性格,也知道我的身世,跟你同流合污不可能的——你别说话了,你再劝我酒也不喝了马上告辞。”
钱标的圆脸一下子拉长了。
这时钱标对面的一个手下突然摔了酒杯,指着张思宁破口大骂:
“操,你这屌玩意给脸不要脸。我们大哥看得起你,你他妈的还在这儿装B!”
张思宁耸肩冷笑着站起身。
一直不吭声的赵言慌忙扯着张思宁并大骂手下:
“你他妈的当着大哥的面还敢摔摔打打?你不知道看守所张思宁弟弟救过我和大哥的命吗?!马上给思宁道歉!快点!”
张思宁重新坐下时,钱标随手一个杯子砸向正发懵的手下。
血和酒精就从那人的额头处汩汩溜下来流到下巴,海军蓝衬衣洇红了,但他顾不上擦,慌忙站起连连喊着大哥。
“喊我屁用,喊你三哥!“钱标威棱,“妈了个皮,派你去了趟省城是让你学习郭星怎么管理这么多人的,你他妈的混了几天就忘了家谱了!今天给我长点记性:省城郭星是我的老大,你是孙子辈!”
“孙军强不知,小弟失礼了。”钱标手下额头的血还在流淌却站到了张思宁身边一边道歉一边起身斟酒,“你打我吧?罚酒也成……”
张思宁平静地接受了孙军强倒酒,咽了口唾液也咽下了气恼说:
“你还是去包扎一下吧?”
“不用,爷们还怕流这点血吗?只要您不生气就行!”
酒席结束,钱标邀请张思宁到县城卡拉ok娱乐。
“思宁,县城新开了一家歌舞厅,你问问赵言,那个老板娘美得一笑毁城啊!”
“大哥,这可是新词。什么女人能美得象*啊!”张思宁笑,“我都来两天了,我得回家送妹妹上学!”
“不给大哥面儿?”
“不给。”张思宁温和的语气隐藏着一种凛然之气,“你和赵言这就送我去车站!”
在汽车站大门口,张思宁看到了十几个个河南民工在观看一张广告,他也凑了过去。
三山湾养殖场招收养殖海带渔民,张思宁毅然决定加入。
赵言劝道:
“兄弟,那儿钱是挣不少,可活儿比牲口还累。早晨四点出海,晚上要半夜才能收工。很多人干不了几天就跑了,能干的大都是脑袋少根弦。你不跟大哥混也没关系,大哥另外托人给你找个'人干'的工作吧?”
“不是有人在干吗?”思宁不满地板着脸,一字一个钉地,“一年能挣到两千多,县长能挣多少?我不回家了,马上就去!”
钱标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
“思宁啊,你缺根筋吗?这形势你拼苦力发不了财的!”
“这么多外地人加入,去晚了恐怕不用人了!哥,我得走了!”
“不送小妹上大学了?”
“她有同学同行的。哥你回吧!”
看着张思宁走进车站,钱标想想追着喊着:
“兄弟等等,三山湾不通客车。你真要去,我先帮你去买铺盖,回头开车亲自送你。”
“你要送我就先送我回家交代一下。”
“行!”
“还有一个事,彪子哥。”
“这么絮叨,说!”
“你见过李政委的女儿的,她如果跟你打听我,你不要告诉我去了三山湾,可以告诉她我妹妹其实是我家的童养媳!”
“什么烂七八糟的!张小慧是你媳妇?”
“彪子哥,你记住我说的话就行!”
“你什么心理?你要当'地下党'吗?”
“可以这样告诉你吧哥,我决定五年内与世无争,老老实实挣点钱养家!”
“这什么意思?赵言你懂吗?”
赵言说:
“潜龙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