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大汛的干潮铺石筑基,修筑简易码头终于可以开工了。
早晨八点,沙滩上,张思宁主持了简单的开工仪式。伫立在鞭炮的硝烟中,看着一辆辆拖拉机和摩拳擦掌的职工。他对前排的队长们说:
“开始吧。你们通知伙友们加把劲,食堂午饭包饺子,午饭拖到涨潮后再吃!”
张思宁话音刚落,蔺峰跑来,她气喘吁吁:“思宁,韩经理出差回来了,在靖水开会。他让你马上给他电话。”
思宁回到办公室,拨通了韩经理留下的号码。
韩经理命令他马上中止码头修建。
“即使昌隆集团接手公司,码头也是需要的。”思宁还要争取。
“你和我都不知怎样安排,你给谁修码头?马上停了!”韩经理不容思宁再说,“我在市政府开会。你通知各个生产队放假;你安排一下值班人员也回家休假吧。”
仿佛被泼了一盆凉水。思宁回过神来,坐在办公桌上发呆。他把准备给王市长的《三山湾发展规划》从抽屉取出,揉搓成球,扔进垃圾箱。闷闷地吸了几支烟,沮丧地丈量了下楼的梯登。
爹爹坐在简易房的房东咂巴着旱烟,见儿子走来,磕磕烟锅起身。思宁告诉爹爹,养殖公司可能会发生大的变动,他让爹爹做好被辞退的准备。
“那我们回哪儿?”爹爹的表情很无奈,“你们靖水的房子不是也要卖吗?”
“爹爹,咱们以后就居住在青岛了。”
爹爹无奈地摇头转身。升起的太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
思宁叹息着回到办公室,想到青岛那么远,想着自己假期无家可归,不觉悲凉异常。他拿起话筒,拨打小港手机。
“你不是生我的气吗?打电话给个蛮不讲理之人干嘛?”小港发泄怨气。见思宁好久不语,又换了口气,“思宁,今天爸爸生日,你中午告假来家一趟。别忘了领着爹爹一起来。”
“告什么假呀?”思宁告诉小港码头停工了,这个冬季无事可做了。
几个队长吵吵嚷嚷来到办公室,他们询问突然停工的原因。思宁解释不明白,因为他所知道的也不过象“一篇公文的的标题”而已。
“吃顿饺子休假吧。”思宁低着头说,“我还要去市里退掉订购的水泥;跟石匠解释……”
小港拉开屋门,见是思宁,白了他一眼,走进厨房。思宁知道她在假装生气,也不管她,拿起茶壶躬身给孙局夫妇姨夫姨妈等添茶倒水。
“思宁回来了,上菜吧。”苏局冲厨房喊了一声。回头问,“思宁,小港没告诉你,接你爹爹一块过来热闹热闹吗?”
“他老人家自卑,不愿意我也没强求。”思宁不遮不掩,“我们食堂今天包饺子,几个队长聚餐。我爹爹跟他们在一起。”
门口有辆小型运输车按喇叭。
小港跑出厨房问:”好像是呼唤咱家的?“
思宁已经起身走到门口,他回头解释说:
“我给爸爸订购了老板桌子还有椅子,他们送来了。你上楼拿钱,我出去接货。”
装卸工先抬进来一把老板椅。
“还是思宁比小港细心,我书房的办公桌和椅子实在是不能凑合了!”苏局站起,高兴地摸着柔软的皮椅。
思宁说:“爸爸,新款的老板桌也很气派。”
苏局爽朗地大笑。
喝酒的时候,苏局又提及他对小港的担心。
孙叔说:“张思宁不是个笨孩子,有他帮助你大可放心。让俩个孩子自己去创吧。”
“怎么还有我的事?莫非大家真的都希望我辞职?”思宁觉察到孙叔话中有话,“我觉得小港有能力自己管理的。”
“思宁,你还不知道吧?三山湾划为靖水市经济开发区。市政府为了吸收投资,决定三山湾养殖公司与青岛昌隆化工集团合资,政府只以海域投资的形式合作,不掺入经营。昌隆集团持巨资兴建深水码头;与韩国海带深加工合资项目很快落户三山湾,后续项目还有很多。整个项目正在谈判中。过几天王市长就陪同昌隆集团的领导去三山湾接管。”苏局告诉他。
“爸爸,这对于我意味着什么呢?”
尽管思宁提前知道一点,但是听到这话还是惊愕了。三山湾海带养殖一直是靖水的重要的经济支柱产业;而且海带价格一直处于上升趋势,前景辉煌;市委市政府这样做是不是急功近利?可想到自己人微言轻,又想到和张斌在青岛喝酒时因此的争论,选择了三缄其口。
“这意味着三山湾养殖公司将由昌隆集团管理。你们这些原有的管理者昌隆集团考察后确定是否留用。”爸爸爱惜地看着思宁,“总经理是昌隆集团的,只有一个副总是韩智。”
“思宁,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个好事。做人最关键的一条是适应环境变化。”孙叔递给思宁一支烟,自己点着后继续说,“你和小港是幸运的,在靖水,就是在全国有几人能有条件买下这个规模不算小的公司?你是英雄有用武之地的。改革开放的潮水不可以遏制,广告业处在潮头,就看你小子冲浪的本事了!”
思宁看看孙叔,再看看爸爸,最后看着小港。想到被自己恝置的广告学函授教材,他问小港:
“苏小港,我那广告学教材你放哪了?”
小港一怔,继而过来抱着思宁脖子,她的眉梢都笑了。钟花喊上菜,她轻灵的象只麻雀。
清晨,三山山脉许多动物都藏了起来,以休眠的方式熬过漫长的冬季。一向早起的麻雀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山林也不呼啸,海浪也不喧哗。三山湾畔一片静寂。
今天,市政府要和昌隆集团交接。
时间和人,静静等待昌隆集团到来。
太阳还没出来,天空灰白,见不到一块云彩。苏小港把张思宁送到公司楼前即开车看望思宁爹爹。张思宁下了车没有上楼,而是途径磊磊山来到海边沿着沙滩的汀线漫步。潮水喁喁,仿佛埋怨为什么中止他们即将拥抱的一排又一排伸进怀抱的码头;鹁鸪岛怒目相向,仿佛自己是个不能兑现诺言的,言而无信的小人;脑袋嗡嗡,思绪错乱,一会出现铁牛,一会又是和钱标对瓶狂饮……
张思宁心底的苦涩浓郁了,他打了嗝,顿觉口中如含黄连。头皮麻嗖嗖。
“不好,癫痫!”
思宁意识到了,他闭上眼睛慢慢躺倒。晨风悄悄钻透了小港刚买的羽绒服,钻进了小红织的毛衣,也凉透了胸中的雄心壮志。他打了个寒噤。
思宁习惯夜半以后练拳。当他有了欲望后,慢慢站立,伸开双臂,吸纳天地之气。
汀线边缘,思宁练拳。海问——
你步伐那么快,怎样画出的一朵朵梅花……
王市长陪同昌隆集团的高管们亲临三山湾养殖公司。
张思宁作为市政府任命的副经理不得不回到办公楼。
几位领导已经在韩智经理办公室喝茶。
思宁进屋,韩智欲介绍,宁总说:“我们认识,还喝过酒的。”
寒暄过后,韩智郑重通知思宁:今天你站好最后一班岗。现在,通知低海区没有搬迁的生产队搬苗,昌隆集团和水产局要清点整个海区筏架。
“什么时候出海?”思宁问。
“现在,我昨天已经通知了全部职工归场。你去看看,安排一下拖船。回头把各生产队的夹苗报表送来。”
“韩经理,山东台预报有北风七到八级。”
“我听了。预报时间是昨天傍晚,今天却还风和日丽;况且只是北风,不是东北风——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思宁还想阻止,见岳父向自己眨眼,只好服从安排。
思宁安排了拖船,又逐个生产队叮嘱穿好救生衣。
思宁回到自己办公室,昌隆集团派来的新任养殖公司总经理和韩智副总经理脚跟脚进屋。新来的经理告诉他,市政府和昌隆集团决定他前往东北某高校委培学习海水养殖专业二年。
思宁宣布辞职。
“别傻了,你带薪学习!这可是市长,宁总考虑到你的前途做的决定。”韩智劝说。
“替我谢谢他们。我对象在青岛开了家广告公司,我已经决定离开。韩叔,以前我预支的工资已交还,你告诉秦会计帮我结清我的年终分配。小港已经在等着接我和我爹。”
两位经理还要劝说,见思宁态度坚决,只好客套几句准备去招待所吃饭了。
“走啊,宁总点名让你参加。”韩智起身邀请思宁。
“我已辞职。不参加了。”思宁微笑着,“我得抓紧收拾一下。”
思宁拾掇停当,电话唤来蔺峰。他道歉说:“小蔺,我辞职了。我担心你的工作,跟刘经理说过让你去水校学习;可是现在天变了,刘经理变成了刘大胡子,这事可能成为泡影。对不起啊。”
“天是变了,外面都飘起了雪花。”蔺峰无可奈何地叹息,“哥哥,我能抱抱你吗?”
思宁迟疑。蔺峰趋前。思宁自己都不知怎么不忌讳,主动拥着蔺峰。
“又骗我是吧?当经理的会辞职?!”蔺峰说话时,身体有暗示。
思宁见如此,轻轻推开她:
“你刚才说,外面下雪了?”
“是啊。怎么了?”
思宁跑出屋,看到楼前已经飞舞着碎雪,他感到了大风的气息。急忙跑到磊磊山上观察。
北边天空乌云浓重,很多团急躁的云块飞驰而来,预告似地撒着碎雪;海浪已起白花。风,逐渐粗暴起来,似不堪忍受侮辱的硬汉发起火来。
北风偏东——思宁的心骤然提了起来。
他匆忙返回控制室拿起对讲机,呼叫拖船。
“各船听好,马上通知所有舢板现在停止搬苗,盯船回场!我再重复一次……”
半个小时后,他再次拿起对讲机:“盯船没有?谁有怠慢拢岸开除!”
思宁吼完,自嘲地摇摇头。
见蔺峰还在走廊的门口,他吩咐:“小蔺,韩经理在招待所,快去叫他回来一下。”
蔺峰走后,他拨打了气象台的电话。落实了大风警报为:北风六级转东北风七级,阵风八到九级。
对讲机传来消息,舢板已经全部盯船,正在返回。
韩智回来,听了情况,不置可否。
新来总经理却火了说:“你有什么权利命令船只归场?一点小风浪,如此大惊小怪!市委领导和宁总急需规范养殖海区,你却……”
思宁乜斜了一眼新来的总经理,回里屋抱出卷好的被褥。
狂风肆虐着飞雪,天空已经乌云密布。
思宁拿着工资上车时头也不回。轿车压着积雪吱吱唧唧地开动了。车窗的雨刷快速地割动,割痛着思宁的心。
车至山腰思宁让小港停车。小港将车停下。她理解思宁的心,因为这个位置可以俯瞰养殖公司的全貌。她伫立在路边,任由思宁留恋地眺望他热爱的大海。
大风扯下枯枝从思宁身边掠过,雪片绕身飞舞。思宁羽绒服的一侧鼓起一个大的风包,仿佛极力将他吹跑。
“踅回去!”思念突然跑回车旁,“转了东北风,风会更大。鹁鸪岛海浪汹涌,拖船拖带舢板根本无法经过!”
小港本来想反对,可她见到思宁严峻的表情,只好开车掉头。
磊磊山北边的沙滩上,王市长等领导紧张地盯着鹁鸪岛外的七艘拖船。在风雪中,拖船停摆抛锚在浪中窜跳。一长串小舢板在飞舞的浪中闪现。思宁扯住韩智说:“快抬下一只舢板,我要出海。对讲机通知二十马力拖船迎接我一下。”
“你干嘛?”
“鹁鸪岛周边流急浪汹,这样呆着不行。对讲机里讲不清,必须有人领航指挥停靠北岸。风这么大,天这么冷,停泊久了会混乱,越混乱越危险!”
舢板推到潮边,思宁站进后铺。他准备了两只撸,一只备用,另一只握在手中。
众人顶着大浪推下舢板,思宁站在后铺喊:“下水后向北顶风继续推,千万不要怕湿。我不喊停不能停!”
思宁用撸在人的缝隙中撑着舢板,人撤后,他紧握撸把,左中右拼力撑插,动作之快令人咂舌。浪来,小小舢板在巨浪中几乎直立撅起;浪过,又象大鱼入水般插入浪中。思宁敏捷挂上撸绷,一个雄健的身影随着舢板冲向浪尖而有节奏的出现。
“只撸闯三浪,养殖场没人能比!”韩智哆嗦着湿透的身体感叹。
宁总摸了一把脸上的海水问:“你是说只有他能够?”
韩智说:“是的。靖水市这样的撸艺怕是难找几个了!”
丈高的大浪昂起时,挡住了岸上人的视线。小港抱着爸爸湿漉漉的胳膊,惊吓得颤抖。
拖船靠近小船,大家松了口气。思宁窜进前舱,抓起拖绳向拖船抡去。风太大,拖绳在空中没有抖开。
小船似个瓢儿,急速在浪尖飘摇,仿佛要被吞噬。思宁象森林中的猴子蹦跳向后铺重新拾撸,舢板象怒飞的海燕……
岸上的人们看见思宁的舢板盯上拖船,不由拍掌欢呼。
“回去换衣服!”韩智说,“对讲机控制室等候消息。”
鹁鸪岛外,不敢强行的拖船,从对讲机里听到思宁的声音。
“所有拖船注意!我是张思宁。1714船,1714船——跟随二十马力拖船驶向北岸。记住低速行驶!”
“1718船,注意。1718——跟随1714低速行驶!其它船原地待命!”
两艘船报告:有六只舢板航行时拖拽断裂。人员已救起,伤亡不详。
思宁喊:“7851不动,鲁拖26跟进!”
……
韩智和各位领导一直在对讲机旁聆听。韩智见对讲机没有声息,急忙抓住对话手筒喊:“思宁,思宁,情况报告!”
好一会传来思宁的声音:“我是张思宁。所有拖船已脱离危险浪沟,危险解出。三十分钟后到达北岸。六只舢板断裂,准备救护车,伤者情况无法落实。”
山坳村的山路上,一辆辆车顶风疾驶。村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聚集山路向海边跑去。
思宁从一个舢板下来,浑身透湿。王市长,宁总等一一和思宁握手。
队长们紧张地清点人数。
思宁步行来到小港的车旁,小港从后备箱找衣服。思宁上车摇下车窗招呼小港:“找来车里换。咱们先回家。”
养殖公司两人受重伤,四人轻伤,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医院。
经管好舢板,拉回养殖职工,几位领导回到养殖场韩智办公室。宁总要找张思宁谈话。新任总经理告诉他:
“宁总,我跟你说过,他辞职了。”
“我是要亲自跟他谈谈。”
王市长说:“没必要了。这是他第二次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