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楠住的客栈在城北,三教九流的贱业很多,街道上人也不少,川流不息的。
大喊大叫声一直未停,人群有些混乱,当中有个穿着破烂儒衫的瘦小中年人在人群里穿来插去,在他身后,五六个青壮拿着棍棒刀枪在死追不放。
被这一闹,那些胆子小的百姓便被裹挤着朝方景楠这边跑了过来。方景楠停住脚步没动,无需吩咐,行锋等人便护在他的身旁。
奔跑的百姓看到襟身而立的方景楠,一人一马,自有股渊亭屹立的气势,他们哪敢冲撞,全都自发地往两旁避开。
方景楠便尤如河中巨石,被凭人流冲刷,岿然不动。
直到那个儒衫中年人跑过来时,刚想朝一侧跑开,方景楠道:“抓过来!”
贴身保护的行锋几人未动,牛有德的探哨队在更外围防守,听得命令,童猛大步上前,粗大的手掌探过,尤如抓小鸡般,把那个想要逃跑的瘦小中年人拎了过来。
没有一句废话,方景楠直言问道:“伍姓湖的欺负哪个老张家了?”
这人眼珠一转,腆着脸道:“蒲州哪还有第二个老张家,自然是族长张诚言的本家张氏了,这位公子认识张老爷子?”
说话间身后那几个青壮追了上来,“别听他瞎扯,谁他娘的欺负老张家了!”
儒衫中年扯着嗓子喊道:“不是欺负老张家,那你们追着在下打杀干啥?”
“你他娘的是张家人么,你姓张吗?”
儒衫中年讥笑道:“在下不过是说了一段李逵被博柜的下套,骗了银钱的小段子,你们就说我在含沙射影,要废了我的手脚,这不是杀人吗?”
方景楠一旁听了奇怪,问道:“这与欺负老张家有何关联?”
儒衫中年讶道:“你没听说么?老张家二房的张守义在博柜里输了一万两银子,昨天为了争抢刚死的五房家产,与长兄张守礼在祖坟那打起来了。”
这都什么破烂事,方景楠一顿无语,看着前面那几个青壮道:“他们是赌柜的人?”
儒衫中年点头,“对,伍姓湖胡家开的博柜!就是他们骗了张家老二。”
“喔,听刚才言语,你是……?”
儒衫中年嘿嘿一笑道:“在下李长生,隔壁荥县的童生,专职说书的。客官要不要听,价钱不贵,十文一段,什么桥段都会喔!”
李长生忽地变得嬉皮笑脸,方景楠没觉得他的表情滑稽,凭能耐讲故事取悦听客,不寒颤。
“唉,就是太穷了!”
方景楠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道:“书就不听了,这银子赏你了,去吧,找个鸨儿解个闷!”
李长生看了那几个青壮一眼道:“那他们……?”
方景楠轻笑道:“你走便是,这几个朋友我来招呼!”
李长生嘿声一笑,“如此,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
方景楠没好气地瞪了眼道:“你这说书的,太拖沓了,赶紧走!”
“得嘞!”
……
就在李长生逃命似地跑走的时候,行锋几人拦住试图上前的那几个胡家的青壮。当中一恶汉怒道:“你这厮好不讲理,凭何拦我去路,当我胡氏好欺不成?”
方景楠微笑道:“在下前来蒲州,正好是拜访张家的一位朋友,听得这有趣之事,自然会多问几句。”
“你这是何意,要管我们胡家的事?”
方景楠几人聚在一起,站立之中自有一股英勇豪气,这些开赌场的寻常就是与人打交道,眼光自是不瞎,
欺负人也要选好目标,面对方景楠等人,提刀子上去干他们是不敢的。只见他们后退了几步,突然大喊起来:“张家的豪客欺负人啦,咱们伍姓湖的兄弟们聚起来呐,张家老二欠钱不还,还请来豪客欲要打杀我等啊!”
这一喊,其它人也跟着喊了起来。县城本就不大,不一会儿,便围过来了上百人。
伍姓湖是山西最大的淡水湖泊,以自古聚居在那的五族姓氏命名。虞、姚、陈、胡、田。
蒲州是尧舜那个时代便有的古城,多少年下来,强横的早已不是这五个族了。
至少在几十年前,蒲州城里的大族是出了首辅张四维的张氏,伍姓湖边肥美的水草良田全是张家的。
蒲州城里的商铺一大半也是张家的,张氏在蒲州开枝散叶,把原来的那几姓族人挤压的喘不过气来。
而且张氏强横的并不只是在蒲州县这一座城里,整个蒲州七个县,都是他的势力范围,好几任蒲州知州都姓张,都是张家扶持的人。
在山西的很多州府,都有张家的产业,据说最兴旺时家资有六百万两,足抵大明朝两年的税额。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发源与伍姓湖的那五个古老氏族,只能在张氏的鼻息下谨慎地喘息。
可哪知天意弄人,意外真的发生了。
强势首辅张居正死后,继任首辅张四维拼命示好天下士绅,对‘张党’进行清算,结果仍然没能逃过反噬。
因为在万历初年,张四维是受张居正引荐入的内阁,那时正是改革的关键时期,两人的关系极为亲密,张四维及身后的宗族蒲州张氏,是张居正改革最坚定的支持者,故此,张居正死后,被人挖出来鞭尸仍不解气,所有人都打压蒲州张氏,几十年一贯下来,张氏只得龟缩在蒲州一城。
张氏本家往年积财巨丰,虽然后来几乎散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还是藏有不少私财的。
可张氏的其它族人相对就很惨了,包括族里的各个分支以及那些出了五服的族人,足有好几千人。
他们的生活变得艰难,处处都有人刁难他们!
尤其是最近几年,大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的时候,蒲州张氏与蒲州城里的其它氏族关系僵硬到极点。因为其它族的人更加穷,饿死人那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
于是单单百人以上的冲突就有三次,可谓是稍有风吹草动,便要野火燎原。
就好比现在……
方景楠看着越聚越多,拎着各类武器的凶煞汉子扶额苦笑。以方景楠他们为中心,浩浩荡荡地围了有四五百人。
从他们相互间喝骂声来看,不仅仅是伍姓湖的人,张氏的很多人也都赶了过来。
双方箭拔弩张,呼喝怒骂,似有一言不和便要打杀的架式。
不过从气势及人头上来看,张氏要显得弱上几分,因为张氏本家的人一个都没出现。
“可不能让他们打起来。”方景楠暗暗地想着,“就因为自己多说了几句,横插了一杠子,结果弄得几个氏族大乱斗,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莽字营……上马!”
方景楠突然一声大喝,牛有德行锋察特等人齐刷刷跨步上马,雪亮的马刀拔出高高举起。
一股彪悍之气霎时震荡开来!
这队在战场上冲杀过的铁血精锐,那股煌煌之威,那抹敢与冲向几百山匪的骁勇之气,震慑得周围人群心惊胆颤。
一时间,街道上鸦雀无声!
“在下方景楠,大同镇官军,这群博柜的在这胡言乱语,诬蔑构陷,我要拿去县衙里问官,不相干的还请速速散去!”
朝四周喊了声话,方景楠喝道:“拿下,送官!”
牛有德几人策马而前,马至人散,原本围着的众人纷纷散开,不需几分力气,便把那几个吓得腿脚都软了的泼皮抓了起来。
如此行为看似公平,但明眼人都能发现,方景楠更多是站在张家一边的。
“张家豪客抓人啦!”
人群中有人缩起脑袋躲起身,大喊着煽动众人情绪。
县衙位于城池的当中间,方景楠没有理会这些跳梁小丑,排开众人朝县衙走去。
蒲州这地方依着涑水和黄河,又是座千年古城,街道上行人众多,有着一抹边地少有的拥挤喧嚣和活力。
周围街道,满满的都是各种店铺,可在此时,城内张氏与其它族又要打起来的感觉,使得大多数商铺都大门深锁,唯恐殃及池鱼。
一些青壮聚集了起来,手上拿着各类武器。
对城里情形熟悉的一些明眼人发现,这群伍姓湖的族人正聚集在几个已经关门的店铺门口,这是张氏本家在城中仅有的几个铺子。
他们蹲坐在那里,低声地互相交流着什么。
不远处,更多的人在逐渐聚拢。
方景楠的强势行为把马上就要爆发的争斗压了下去,但却仿佛是火山爆发,收缩的目的,是在酝酿一个更大的漩涡。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张家的族学外,响起一阵阵稚嫩而又琅琅的读书声音,有几个县衙的班役懒散地在那看着,像极了应付差事。
而不少伍姓湖的青壮皆是往那打探,张氏的人也在小心戒备,气氛紧张得好似要一触即发。
……
县衙这边,双方刚开始对质的时候,知县田老爷就已经知道了。田鄂虽然姓田,但不是蒲州田氏的族人,他祖籍在湖广省。
朝廷打压蒲州张氏的风气,随着张氏的落寞,这些年已很少提起,但这种声音一直都在。
田鄂自然不会免俗,而且这样还能榨出点银两,何乐而不为呢。
就像这次,胡氏族长私下与他沟通,只需他在官面上支持一下,最后从张守义那榨出来的万两白银他能分润许多。
不过今天好像有点意外……
看着眼前走得尘土飞扬,威武雄壮的一队铁骑,押着几个博柜的青壮,直驱而来的威势。这个五十多岁,多年养尊处优已经微微发福的知县老爷眼都看直了,这是什么做派?
……
……
(李长生说:各位客官,赏点?啥段子都会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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