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范程的茅屋门口贴着这样一幅对联,对联是他自己写的,所以每当对联纸张破损,或者笔墨变谈时,他都会重写一幅贴上。对联时时都是新的,但茅屋实在太破旧,风吹过时,墙上就会不停地往下掉土渣。范程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十几年,这茅屋上一次翻修还是十多年前,那时候他的母亲还活着。
范程也是十几年前考中的秀才,如此每月可从县里领到三钱银子补贴,这样即使不用种田也能勉强维持生计。但仅此而已,他又数次参加考试,始终未中举人。中不了举人就当不了官,始终是个厮混民间的穷秀才。
如今一个人住,范程虽无拘无束,但也过得清苦,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操心,母亲活着的时候就一直想给他找个女人,但别人一听他们的条件就摇头走开。
范程有手有脚有力气,完全可以再谋一份差事,实在不行就是种田,每月也不会只有那三钱的收入,但他宁可受穷娶不上媳妇,也不肯放下架子,秀才是有学问的人,怎么能去地里干活儿,或是到市场上去卖菜?
秀才,开始时是份荣誉,久了,就成了桎梏。
早上的时候,隔壁的巧叶嫂会送来一碗粥,范程就不用自己再做早饭,当然,也不是没有代价,巧叶嫂有个儿子叫阿狗,已经十岁了,范程每天要教他识字。巧叶嫂年纪其实还没范程大,丈夫是长河佣兵,长年不在家,她带着儿子和公婆在家,有丈夫的薪饷,自己和婆婆纺线织布,公公种田,日子暂时没有什么困难,唯一的苦恼就是阿狗调皮捣蛋,送去书塾总被先生赶回。
巧叶嫂端着一碗粥走进院子,范程正在门口洗脸,一个破木架子上放着一个瘪了好几个坑的铜盆,这铜盆在范程出生时就有了。
庆宁府地处疆南,寒冬没有凛烈的北风,更没有漫天的雪花,塘铺县洞桥乡是在庆宁府的最南面,气温更高,在这块土地上住的即使再简陋的人,也不至于在冬天被冻成冰人,范程应该庆幸是生在这里。
“范秀才,起得早啊。”
范程扭头,“是巧叶嫂啊,又麻烦你了。”
“是我麻烦你才对,这阿狗哪个先生的话都不听,就是能听进你的话,我们全家人就指望着你好好管教他了,范先生你可得多费心啦。”
“巧叶嫂你就放心吧,我保证你家阿狗能考上秀才,但……后面我就不能保证了,你也知道,我到现在还是个秀才。”范程自嘲地说着。
“范秀才,我一个妇道人家,虽然没读书不识字,但我还通晓些道理,我也早听别人说过,范秀才你的学问当状元都完全够了,就是……就是没钱去送礼,县里从不选你去府里参加考试,不然你早是举人、进士能参加殿试了。”
范程这半辈子都不曾得志,听到有人夸他心里顿时洋洋得意,嘴上却谦虚地说着,“哪里,哪里,巧叶嫂你不要听他们乱讲,他们那是挖苦我呢。”
巧叶嫂笑了笑,“真的假的我还是能听出来的……这粥我给你放屋里了。”
“诶,好的,麻烦你了。”
巧叶嫂捧着粥碗进了屋,不一会儿就出来了,“范秀才,你该找个女人了,你要是看中了谁家的,我帮你说说去,要是成了也不要你的猪头。”
范程尴尬地笑了笑,“巧叶嫂,你看我这模样,连自己都养不了,谁家的女人会跟我?你要真能找到不嫌弃我的,猪头我肯定给你,两个都行。”
当地的风俗,媒人若做媒成功,答谢时要送一整个的猪头。
巧叶嫂笑了,“我帮你说媒可不是为了要你的猪头……那我以后就留心看着点儿吧,说不定真有哪家姑娘看中你的学问呢。”
范程从不怀疑自己的学问能经天纬地,但连县里都不肯用他,其它地方就更不用想了,他甚至也没有离开过塘铺县。
阿狗不是不喜欢读书认字,他只是不喜欢那些先生,不喜欢一群人坐在一起听一个先生讲课,他喜欢提问题,而且是在先生边讲时边提,没有先生能满足他这个要求,于是他总会被先生轰到外面。
“那不是你的原因,也不是先生的原因,因为你是与众不同的学生,而先生教不了你这样的学生,他只能教那些老老实实坐着一言不发的学生。”
“那你能教得了我吗?”阿狗怀疑地看着范程。
“那要看你会问什么样的问题。”
“嗯……”阿狗思考着,“先生教我们字,为什么有些字那么难写,为什么要那样写,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因为别人不会和你一样,你可以随便乱写,但只有你自己认识。”范程撇了撇嘴,“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发明了字,目的就是为了所有的人可以互相交流,所以要必须每个人都认识才行。”
“那就让他们都认识我创造的字啊。”
“这当然好,如果有一天你能有这个权力。”
“那怎么才能有这个权力?”
“当上皇帝。”
“那怎么样才能当上皇帝?”
范程笑了笑,“先认识别人创造的字。”
阿狗确实是个让人头疼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了那免费的早饭,范程也许当初就不会接下,幸好阿狗家里没人识字,所以也没人知道他教的怎么样,只要阿狗觉得满意,回家说他教的好,就没有人会怀疑他。
范程能一直坚持下来还有一个原因,阿狗不仅喜欢提问题,而且喜欢聆听,但必须是他从来都没听过的东西,这恰恰是范程所长。范程满肚子的奇思怪想,十年八年也许都讲不完,但就是没有人肯听,别人一听他说起,就笑着走开或者直接说他是疯子。范程需要听众,不然他会被憋死,哪怕这个听众只有十岁,根本不可能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要他肯安静地坐在那里听。
茅庐里的秀才显然都不是范程的听众,他们只会取笑他。
范程对茅庐党的观念一点也不赞成,但他还是决定加入他们,因为每月有一钱银子可拿。银子是从哪儿来的他不清楚,也许是哪个地主乡绅捐赠的,也许是成立茅庐党的人出的,他甚至都不知道茅庐党是谁成立的,他只知道各州府都有,州府的管着县里的,县里的管着乡里的,乡里的还有个头目,自然肯定不是他。范程什么也不管,只管按时在茅庐集合,每月从头目手里领一钱银子。
茅庐就是草棚,本来盖在山间或是路边,给过路的人避雨或是纳凉,现在成了茅庐党人的聚会地,也许就是因为他们在这里聚会,才被叫作茅庐党。
马脸的秀才是洞桥乡茅庐党的头目,整个乡里十几个村子十几名秀才都由他领导,他经常去县里接受任务和领取报酬,回来后把任务传递给大家,把银子发放给大家,然后大家坐在茅庐里天马行空地侃上一通。
“听说公主已经到高坪和亲了,以后也不用担心高坪来侵略我们了。”
范程听着其它秀才的谈论,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要高兴地太早,蛮人一向反复无常,他们打不过我们了,才想出这个办法,可惜我们还是上当了。”
胖秀才看着范程,“你懂什么?高坪国王没有儿子,公主如果生下王子,以后就会继任国王,到时高坪就是由我天龙的血脉统治,怎么可能还会再打仗?”
“那要生不下儿子呢?”范程一脸不屑。
“那公主也是王后,皇上也是高坪国王的岳父。”瘦秀才反驳着。
“那要是公主早逝,或者高坪国王早逝,另立其它人为新国王呢?”
“范程,这种话你也敢乱说,要是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而且会连累我们。”马脸秀才不满地看着范程。
“听到的就你们几个人,要传出去也是你们传的,这可是出卖自己的党友,我记得我们章程里对做种事的人,可是处罚非常严厉的。”
“你那张嘴从来没有把门的,谁知道你有没有在别人面前乱说?”马脸秀才忙替其它人推诿,“真要有那一天,也和我们无关,不要怪我没提前提醒你。”
范程笑了笑,“只要你们不出卖我,我相信没那一天。”
马脸秀才无奈地瞪了范程一眼,然后看着其它秀才,“好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上面对结果非常满意,让我们以后就不要再对此事发表议论了。今天有一个新消息要通知大家,礼部的公文很快就会传下来,明年春天要举行会考。”
“会考?”胖秀才一脸惊讶,“是我记错了吗,这应该后年春天才对啊?”
“你没记错,是新皇上求贤若渴,决定明年提前举行。”
“那不是县里马上就要选人去府里应试?”瘦秀才忙说。
马脸秀才点点头,“所以诸位如果谁有兴趣,可以去县里打听一下。”
胖秀才叹了口气,“我恐怕没那个命了,这辈子老老实实待在乡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