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柏镇的酣睡比平时来得更早一些。
前一夜日军偷袭、爆破搞得整个松柏镇鸡犬不宁。及至白天日伪军开进镇里又是新一轮的折腾,搞得全镇老百姓人心惶惶,不知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幸亏随后日军短暂停留后又开拔了,只留下一个伪军团部的兵力在镇上。
由于留下的伪军不多,他们只是暂时抢占几户庄院宽阔、墙高防护好的人家作为自己的临时驻扎地,然后让当地乡保组织一些人手去打扫收拾邢德志原来的指挥部。之后就准备开锅造饭,所以一天下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没休息好的松柏镇镇民度过惶惶不安的一天一夜,也是熬不住了,全家吃过晚饭,好多连锅都顾不上洗就熄灯睡觉。
进驻的伪军跟着日军步伐也是忙累一天,料想邢德志部刚被打跑,周围没什么威胁。吃过晚饭马马虎虎安排好岗哨后也早早睡觉去。
原来,高桥真浩打垮了邢德志部后,借口给兄弟部队立功的机会,他自己带着出征主力头也不回撤回南京,真正做到视功名利禄为浮云。临走前留下了一个团的伪军驻防原邢德志的地盘。
邢德志以松柏镇为中心的地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一个团的伪军撒胡椒面般驻防在各要地后,协防松柏镇团部的兵力其实并不多,勉勉强强一个连的兵力。不过伪军团长自恃有日本人当靠山,赶跑邢德志后周边连股像样的土匪都没有,所以也毫不在意。
不但如此,当高桥真浩真心实意地征求伪军团长是否再派另一个师的伪军一个团兵力来协防他时,害怕友军抢油水的伪军团长把脑袋摇得更拨浪鼓似的,连说不用。
他心里暗道:“这邢德志惨死的突然,松柏镇周边有的是金山银山,天大的机会这日本人让自己驻防,还不趁机大捞特捞一笔?这么丰厚的油水当然得吃独食了,要是再来一个分赃的,恐怕到时候连给高桥真浩上贡的份子钱都凑不齐了。你别说,这个日本人真******心脏。”
高桥真浩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伪军团长一眼,最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走了。
其他伪军军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噘着嘴不情不愿地跟着高桥真浩走了。
伪军团长等他们走远了,恶狠狠地朝他们远去的身影吐出一口唾沫:“我呸,一帮什么东西!”
月上中天。
伪军团长呼呼大睡。
伪军团部的人呼噜扯得震天响。
松柏镇的居民睡得昏天黑地。
镇口抽签担任警戒任务的一个班伪军打着哈欠,怨声载道地臭骂班长的烂手气,都辛苦奔波了一天,眼见着别人睡觉,自家兄弟苦捱。班长知道众怒难犯,倒也没敢耍官态,从善如流采纳大家的意见,用长短不一的麦秸杆又组织了一次抽签,从一群倒霉蛋里又抽出两个倒霉鬼,发配他俩到门口岗亭里当门神,其他人窝在镇门口的茶寮角落处睡大觉去了。
脚步沙沙,热气腾腾。一条长龙逶迤前行,队伍周围不断传来低喝声,催促队伍中的人加快脚步,跟上队伍。
像在马背上一样颠簸起伏,梁三儿很久没有享受过这种感觉了,他眯着眼睛,感觉全身骨头说不出的舒畅。
直到旁边一只手伸过来使劲儿摇了摇他,梁三儿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迎面看到的是杨家启不太好看的脸色。
梁三儿一脸的懵懂:“咋了,政委?出啥事了吗?”
杨家启欲言又止。还是决定说正事:“司令员,你看现在咱们有这么多俘虏兵,思想改造的任务非常重。况且目前战斗任务重,一旦这些人思想不转变,随时会反水,隐患很大。你说是不是向上级申请支援一批干部来?帮助咱们支队抓紧把这批俘虏兵消化掉。”
梁三儿摇着头打了个哈欠:“我的好政委,现在全国都缺干部,我们向上级伸手要人,上级也没得办法呦。上级派我们来是让我们解决问题的,如果我们遇到问题就向上级伸手,上级肯定会怀疑我们两个工作能力的。这个,影响恐怕不好吧。”
杨家启也知道实现的可能性不大。但望着长长的俘虏队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这么重的压力,即使是前一阶段支队遭受重大挫折的时候也是没有过的。
他叹口气说:“是,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这么多的人,要想教育改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我们这里的战斗任务很重,必须要确保在最短时间内形成战斗力。你说说,我能不着急吗?”
梁三儿点点头:“有压力很正常。况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更是我的事,是我们所有人的事。你先别着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杨家启其实也没别的想法,就是看他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还当甩手掌柜的心情不爽,这才拿事儿找他。现在有了梁三儿的态度,他的气也消了一大截,点点头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路,杨家启终于憋不住又转身回来:“我说梁司令员,作为政委我必须要提醒你,你是四支队的核心,全队上下都看着你呢。可你这样跟官老爷一样坐着轿子,欺负新解放战士,这样影响多不好。你还是赶紧下来自己走路吧。”
原来这一路梁三儿让人扎了个简易轿子,找来12个俘虏兵分三波轮流抬他走。他老人家借口要养精蓄锐指挥队伍,连一步路都不肯走。
现在听了杨家启的话,梁三儿叫苦不迭:“哎呦我的好政委,这可真是冤枉死我了。我是说什么都不愿意坐这劳什子破轿子的。可这些新战士们不干呐。他们非说是我把他们从苦海中解救出来,是我让他们从鬼变成人,我就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大的恩人。非要抬着我走,不走他们就不参加革命了。我能怎么办呢?为了挽留这些热情的战士,我只能委屈自己,成全他们的心意了。”
狗腿子温大成在后面不动声色地用手中的拐棍捅了捅前面的一名轿夫。
那个苦命的俘虏兵不得不扶着自己快要累断的腰,逼迫自己脸上露出感恩戴德的神情,声情并茂地背诵温大成教给他的词:“梁司令员是我们人生贵人、再世恩人,别说抬他老人家走几步,就是把这条命交到他手里,我们都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杨家启狠狠瞪了这名文盲俘虏兵,没好气地抢白他:“赴汤蹈火啥意思知道不?”
俘虏兵讷讷无言,答不上来。
杨家启气得一甩袖子走了。
梁三儿埋怨温大成:“怎么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都告诉你许多次了,要根据这些乡巴佬的实际编造台词,这么文绉绉的话是他们能说得出来的吗?”
温大成有气没处撒,抬脚踹了那个抬脚的俘虏兵一下:“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那个俘虏兵满脸的委屈:“长官,这些词拗口又难记,我可真是下了大功夫才背下来的。真的一句也没记错呀!”
正在闹腾,前面的侦察员急匆匆赶来:“司令员,前面就是松柏镇了,如果我们不改变方向继续前进的话,恐怕会和镇里的敌军遭遇。”
剩下的话虽然侦察员没说,但大家都心里有数:依照目前俘虏兵比大队总兵力还要多的现状,一旦和敌人遭遇只有溃败的结局。弄不好连老部队都脱不了身。至于好不容易搜剿到的武器装备和物资更是保不住的。
杨家启就在不远处。他见侦察员回来也走到梁三儿面前说:“司令员,按支队目前的状态是打不了仗的,我建议咱们轻装潜行,绕道返回根据地。等以后把这批俘虏兵改造过来,整个支队战斗力提升了,有的是机会再去夺取敌人的物资。”
梁三儿从轿子上跳下来,理了理着装,环视了一圈周围紧张的人群,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齿浅笑一下:“大家都很担心部队的战斗力和这些新解放战士的忠诚度。说实话,我也很担心。虽然大家都发誓表决心,但终归不能让人放心。现在好了,展现你们忠诚的机会来了。传我的命令,全体都有,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棍、拿刀、拿石头砖块,统统往镇里冲。进了镇无论日伪军还是老百姓,谁敢反抗就宰谁。温大成你带头冲,有没有问题?”
温大成背插一把马刀,手中端起一挺轻机枪,杀气腾腾道:“司令员你放心吧,有我老温在,前面的松柏镇它就是块石头,我也给它撬开了。”
周围的俘虏兵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往后缩。露出温大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杨家启本想反对,但见新战士明显怯战,知道这个时候只能鼓劲,不能泄气。否则这些新战士永远都是临阵退缩的软脚蟹,带不出战斗力的。
于是他赶紧堵在温大成的前面:“不行,这场战斗注定很艰苦。我是政委,我带队冲锋。老战士在前,新战士在后,大家一定要不怕牺牲,勇敢冲锋。用我们的顽强击垮敌人的顽固。”
人群中有嗡嗡的议论声,但还是没有人敢于上前。
白天刚刚被任命为各级指挥员的老战士们带头站在了前面,用挺拔的身姿燃烧战斗的意志。
新战士中有贫苦出身的,本来就想打回家乡探望家人的安危,现在机会就在面前,又有人带头,于是也犹犹豫豫地从人堆里钻出来,稀稀拉拉地站在自己的班长、排长、连长身后。
梁三儿满意地点点头,朝身后摆摆头:“很好。来人,给他们发枪。”
有人迅速地把性能、状态良好的枪支发放给这些新战士。同时把装满子弹的子弹袋和手榴弹包帮他们系在身上。
梁三儿轻轻地鼓掌,继续鼓励道:“很好,已经有这么多人勇敢的站了出来,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忠诚、担当、奉献的精神,大家都应该向他们学习嘛,还有没有主动要求参加突击队的,我代表支队对这样的同志是敞开胸怀拥抱的。”
人堆里的道哥突然分开人群大步走到前面:“司令员,算我一个,我二道子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孬种,打日本人我从来没有落在人后过,等会儿冲锋,我保证冲在最前面。”
道哥后面的洋火等一众人不明所以,见道哥站出来,他们也纷纷跟上,随着道哥的话乱喊表态度。
梁三儿一脸的嘉许,“你们都是有良知的中国人,对你们的加入我代表支队表示欢迎。”
后面有人把压满5发子弹、新旧不一的步枪发到他们手中。枪口上连把刺刀都没有。
洋火见前后站出来的人配发的武器不一致,还以为发枪的人疏忽了,刚想出声问,被道哥暗中一把拉住。他只好满怀疑问的站在哪儿不出声了。
梁三儿接着鼓动,“还有没有?还有没有?加入突击队,战斗中有立功表现的,我是要破格提拔重用的,还有没有参加的?”
剩下的几百人毫无声息地站在原地,谁也不肯站出来。思量法不责众,梁三儿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笑容从梁三儿的脸上褪去,一层严霜挂在他的脸颊。他冷冷地注视着底下畏畏缩缩地人群,眼中透露出冷酷的神情:“找些树枝、木棍发给他们,等会儿战斗一打响,你们这群人作为第一批往上冲,谁敢抗命不遵,就地正法。”
所有人一片哗然。
杨家启想说话,被梁三儿抬手制止了。
原地的俘虏兵中有人骚动起来,温大成毫不客气地拉动枪栓,带领有枪的战士瞄准人群,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动手的架势。
有人壮着胆子在人群中喊:“打起来你让我们上去送死,那你干什么?”
梁三儿嘴角往下抿了一个微小的弧度:“我嘛,当然跟在你们后面替你们鼓劲喽。”
转头对杨家启道:“一会儿冲锋的时候,我带老战士在后督战,新老各级指挥员要带好自己的兵,谁要敢偷奸耍滑、迟疑不前的,立刻执行战场纪律,就地枪决。”
俘虏兵们大恐,忍不住发出嗡嗡的声音。
梁三儿冷笑,“命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刚才我给过你们机会了,是你们自己要走这条路的。怪得了谁!一会儿你们冲锋的时候,我就在你们后面跟着,谁要是冲的不快,我就朝他背后放枪。谁要是进镇之后身上不溅血,那就是还想反水,就地正法。但谁要敢滥杀百姓冒功的,我就把他五马分尸。”
底下的人齐齐打了个寒颤,惊恐地望着梁三儿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发现这位才是真正的恶魔。
月落星繁。
松柏镇里酣睡声一片。
镇外黑沉沉的,宛如一头大张嘴的怪兽吞噬着一切。
两名岗哨斜靠着岗亭里的横木,疲乏地要死,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
突然,像从地面上浮起地轻烟般,两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进岗亭,在岗哨的后面抬手在脖子上轻轻一抹,两名岗哨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稍瞬,两条黑影穿着岗哨的衣服重新站在岗亭里,用手中蒙着红布的电筒向黑暗中来回绕动三圈。
一大群人影像被黑暗吐出来般源源不断地涌现,他们合力抬走了镇门口的拒马,抡起棍子把熟睡中的哨兵全部敲晕,然后一股脑地向镇里冲去。
轻易实现进攻目标让所有人激动地浑身打颤。本来已经心如死灰地俘虏兵们意外发现自己竟然活着冲进了松柏镇,顿时喜出望外。对于这些土生土长的俘虏兵来说,只要能活着冲进镇里,那整个松柏镇就像剥光了衣服的小媳妇般任由他们胡作非为了。
伪军团长是光着身子,被人从被窝里直接拎到梁三儿的面前。
他倒没有多害怕,只是懊恼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头叹气道:“大意了!”
然后他淡定地抬头看梁三儿:“好汉,兄弟到哪儿无非都是混口饭吃,在日本人手底下干也是迫不得已。看在同宗同祖的份上,求你放过我手下的弟兄们吧。大伙儿都是身不由己,如果好汉宽厚,我和我手下的弟兄们愿意投诚,效犬马之劳。”
伪军团长的冷静让梁三儿一愣,没想到伪军中也有这样光棍的混不吝。
待伪军团长说完,梁三儿脸上不禁露出赞赏的神情:“输得起,识时务,心思活,你确实是一号人物。我倒有点小瞧你了。告诉我你的名字,只要你肯跟我干,我绝不会亏待你。”
伪军团长毫不在意自己一丝不挂,站起身来长揖一礼:“长官谬赞,鄙人不过是江湖草寇罢了。在下刘长庚。”
梁三儿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刘长庚的身上,“前头多有冒犯,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兄弟了,我是新四军江南四支队司令员梁镇云,以后我们就是同志了。”
刘长庚淡然的脸色明显一滞,仿佛听错了般重复道:“什么?你说你是新四军?难道你不是国军吗?”
梁三儿神色不变:“兄弟当然是国军。新四军那可是响当当的国军序列。”
刘长庚神色复杂地看了梁三儿一眼,直言不讳道:“在下观长官言谈举止,其实以为你是国军。”
梁三儿云淡风轻:“兄弟实在是国军,只不过上头管的人不一样而已。”
这么隐晦的话刘长庚竟然听明白了,他和梁三儿相视一笑,相互心下明朗:“原来你也是投诚的,大伙儿都是一般货色,不是什么好鸟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