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延半江(1 / 1)

拾京听到张河山的求救时,就跳了起来要跑去看。

琴娘反应也算是快的,可这个不听话的傻儿子太灵活,她抓了个空,只好睁眼看着拾京赤脚从甲板上的人群缝隙中跳过去,倚在舱门口,问里头的江鬼:“欺负人?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你们这桩买卖都拿了这么多银子了,怎么还要?”

琴娘当时就想操起手边的琴,狠狠拍在拾京脑袋瓜上,让他开窍点,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张河山见有人来,叽里呱啦喊救命,抱着船柱不松手:“我就是一个想去京城看看的学生,这是我全部家当……”

读好书能谋生,然而读书的过程中不好谋生。张河山如此心疼银子,正是因为这五十两银子没了之后,他京考梦碎,只能回家从零开始。

若他无儿无女,只他一人,从零开始也能咬咬牙撑过去,可他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都要吃饭要读书。

张唐跟只小老虎一样,冲过去咬着小个子的手,连咬带打:“放开我爹!你放开我爹!”

小个子大喝一声,抡起胳膊把张唐丢了出去瞪眼道:“再喊老子把你们都溺死在尿桶里!”

其他江鬼只当看个乐,站在舱门口嘻笑着同伴。

“磨蹭什么,快按了走!没听老八吹了多少次哨子催了吗?”

拾京总算是看出来这个江鬼要做什么,他道:“他是父亲,又是读书人,你怎能如此侮辱他?”

“对啊,我是读书人啊!”张河山委屈涌上心头,这会儿还有女儿看着,更是难堪无助,大哭道,“读书人却沦落到被你们这些江鬼折辱……”

“读书人?读书人很稀罕吗?洪泽上下千百个读书人,功成名就之前都是个屁,屁就不要把自己当回事,还清高……清高你坐这船!有孩子还敢带着上贼船,好嘛,带着孩子往刀刃上撞,爷爷就成全你!”

江鬼继续拖着张河山,若说他之前只是存了要侮辱这穷学生取乐的心,那么现在就是动了杀心,真要把张河山溺死在尿桶。

拾京愣了愣,又跳到琴娘身边来,琴娘惊奇,以为他明智的选择放手不管了,结果却见他拿起自己的琴,抽了弦,手指绕着琴弦,完全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风一样跑进了船舱,勒住了小个子脖子,小个子松手护脖子,拾京轻轻一拽,他就跌倒在地,这次成了拾京拖他。

张河山擦了眼泪,打着颤连忙爬开,父女俩缩在墙角,劫后大哭。

此事难善了,江鬼们纷纷上前抽刀就砍。

巫族被外界人称巫蛮,意思是说他们又可笑又狂慢,血里流淌的就是一股蛮劲,天生不怕血,同伴之间干架就如同野兽,见血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对待敢亮刀砍他们的敌人。

琴弦在拾京手上如无形的刃,直截了当就朝江鬼们的喉咙处割。

也是到用琴弦时,拾京才想起,自己的手指还没好。

拾京掰断自己手指逃脱枷锁后,青云营的医师给他做了简单的处理,没几天拾京就嫌限制他手上的动作,自行拆了绷带树枝,南柳跟他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让他好好养,他撇撇嘴角依然我行我素,主要他手闲不住,扎着绷带木夹影响他其他手指活动。

刚把绷带夹板拆了时,做什么事时总会忘了拇指受伤,无意碰到时还会疼,后来习惯了也就不疼了,只是拇指一直竖着,无法弯曲。拇指使不上力,琴弦的杀伤力就大打折扣,无法一击断头,拾京很不满意,可在旁人眼里,脖颈喷血也可怕的很。

这下是真没人把拾京当小相公看,哪家小相公会眼都不眨的杀人?

停靠在旁边的鬼船知道事情有变,立刻降旗,船上的江鬼们一个个亮了刀,准备屠船护他们在这行的名声。

鬼船上的老大扔了一枚水雷,作为屠船前的示威。

琴娘脸色骤变,这下拾京惨了,可能会被当作罪人,背上整条船的命债。

水雷过后,琴娘抢先喊道:“阁下是江州漕帮还是洪洲漕帮?”

那船老大见她气度不凡,思索片刻,吐出两个字:“江州。”

琴娘一拱手,扬声道:“失敬,可是敏湘舵下的兄弟?我是连海州的延半江,与你们江州漕帮的敏船主是心腹之交。”

船老大瞳孔微张,疑道:“延半江?”

琴娘身后的船客倒吸一口冷气。

“可有证明?”

琴娘笑道:“哦?这十三州,除了我,可还有谁敢说自己叫延半江?”

这话倒是不假。

延半江是前朝旧党,多年来在东南三州活动,带领东南三州漕帮多次劫朝廷盐运船,建元八年东南江战后,延半江全身而退,名声大噪,也成了朝廷悬赏缉拿的头号重犯。

她的项上人头价值千金。

沉默片刻,那船老大道:“既然是半江侠士,我们这行的规矩你肯定也清楚,命债命偿。我损多少弟兄,你那船上就要补上多少。”

琴娘笑道:“好说好说,不过这船我既然坐了,这上面的人,我自然是都要保的,不如这样,我也好久没开张了,今日船主高抬贵手,开业前图个吉利……”

她话未说完,转了视线,看到由北而来的船和它挂的旗帜,脸色又是一变。

拾京半身喷溅上的鲜血,拖着那几个江鬼从船舱出来,把他们并排放在甲板上,身边一个敢上前的船客都没有。

他过来还琴弦,擦了脸上的血点,见琴娘和对面船上的人都扭头看着北边的船,问道:“阿娘在这里做什么?”

船主和琴娘都顾不上他了,他们一个个凝眸望着那个打北边逼近的船,那艘船硕大坚固,船身载八门大炮,船头站着背着火铳的兵将,龙旗高高飘扬。

士兵喊话:“水道查检!通行诸船速速停靠!”

琴娘懊悔不已。

这是朝廷的巡检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她把自己的江湖诨号公之于众后,它来了……

它若早来一刻,江鬼也不敢放肆劫船杀人,她也能蒙混过去。偏偏……

琴娘看了拾京一眼,一句话未说,果断跳江,入水如化龙,不久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拾京还未回过神,又见对面江鬼扑通扑通像饺子下锅,不一会儿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一艘船。

巡检船上将士挥令旗如斩,一旗沉下,船身中伸出一门大炮,炮击江面,炸出许多江鬼,漂浮在江面上。

拾京从未见过火炮,此刻睁大了眼,也不躲惊涛骇浪,不堵耳朵,就这么直愣愣盯着。

连发三炮后,拾京在的小破船摇摇晃晃,有船客大叫船舱进水,要沉船了。

拾京异常冷静,将琴娘的琴拿在手上,在摇晃的船上保持平衡,眼不离船炮。

巡检船慢慢靠近,船身高大,将士高高立于上面:“所有人,立刻上船检查。”

这艘带着八门炮的大船降下船板,小破船上的船客别无选择,一个个排队上船。

拾京懵懵懂懂,也跟着上了船,登船口两旁直立着背火铳的兵,胸前整整齐齐挂着两排弹药。

一士兵守在登船口,让登船人重复他的话:“风神教李大风是骗子神棍王八蛋。”

前头几个船客都顺利重复,到拾京前头那人时,那人磕磕绊绊极不情愿,闭上眼重复:“风神教李教主……”

“拿下!”

这船客就旁边士兵钳住脖子押了下去。

拾京重复完,问把守的士兵:“为什么要说这话?”

把守士兵推着他,不耐烦地把他推上船,木着脸:“下一个!重复!”

拾京旁边的一个船客把他拉过来,小声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天登船前就有人说啦,神风教刺杀储君和公主,储君重伤,恐怕要不行了。皇帝震怒,全国紧教严抓教徒呢!”

神风教拾京知道,可他不懂为何这么抓:“为什么重复那句话?”

“神风教隐秘不好查,你问他是不是教徒,他肯定说不是,但教徒都虔诚,把教主当神供。你敢连名带姓骂自己的神是王八蛋?”

拾京哦了一声,换位到溪清溪砂他们身上,若是让他们骂溪水母神,他们能给你拼了,于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办法不错。”

那船客压低声音:“小哥不是思归楼的吧?会功夫,挺狠,跟着延半江学的?”

拾京听不懂后半句,只回答了他的前半句:“不是。”

那船客叹了口气,说道:“可小哥之前也太鲁莽了些,你不去管就是了,我们整船的认差点因为你,集体脑袋搬家。”

“为什么?”拾京问他,“明明江鬼是在欺辱人,都说要溺死他了,你不救,他不是就死了吗?”

那船客道:“我们又能怎么救他?自保都难,哪里还能保别人?”

拾京想起阿爸的话,说道:“宁在黑暗中燃吾身之热血,为人带来光亮,也不能对暴虐视而不见,麻木不仁。”

那船客笑了一笑,似是笑他天真,说道:“小哥家里教的好,定不是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出来的。我们这种人,忍让是懦弱,反抗是鲁莽无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又会被当作麻木不仁。既然怎么做都是错的,那还是保命吧,要什么热血。”

登船口又捉到一名隐教徒,那教徒宁死不重复,抓着守卫肩膀质问他:“我教做了什么事,让你们这般侮辱?!什么邪教,我大神风护佑洪泽大地,岂是你们这些王权走狗能骂的!我呸!公主储君我才不管,你们有本事朝我教下手,你们有本事真的去抓延禧帝的旧党啊!”

他指着拾京:“延半江的干儿子还在这儿,你们把他放进来不管的,倒是要来关押我们这些百姓和虔诚的教徒?!”

将士回头扫视一周,问道:“哪个是延半江干儿子?”

众船客默不作声退后一步,看向不明所以一脸茫然的拾京。

将士眉头一皱:“都拿下!关起来!”

士兵上前按住拾京肩膀,押着他朝下舱走时,拾京问道:“延半江是谁?琴娘?”

士兵没有回答,打开舱门,把他推了进去。

远在朔州的昭阳京。

南柳醒来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北舟床前,僵坐了一天,别人问话也不回应,像是丢了魂。

皇帝心中大痛,最后狠了狠心,抖着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才把她惊醒。

南柳抓着皇帝的袖子,微微笑了笑,流着泪对母亲说道:“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只是,她的魂也沉睡了一半,再也唤不醒。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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