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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丑麻子调包娶娇娘(1 / 1)

()第一章讲到贼娃子肖仁杰逃难来到张陈村,昏倒在陈家大门前,被长工张孝义救起。他以偷人为生,亲眼目睹了土匪座山虎打劫甘肃商队的惨景;偷了从西安返回的土匪座地虎的女儿刘玲玲;勾引田务农的媳妇柳絮儿,二人在乱坟岗风流快活。

卖壮丁舍身为生计

柳絮儿站起身,用手把粘在头发上的草枝丫取掉,把身上的尘土拍打干净,然后把零乱的头发整理好,兴奋的羞红还挂在脸颊上,在暮色中泛着光彩。肖仁杰又扑上来,抱住她狂吻……

激情过后,肖仁杰拉着她的手说:“絮儿,走,咱一块儿回家。”

“你先走,我不跟你一块走。”柳絮儿甩开他的手,扭捏地说。

“都在一块儿哪个了,还有啥不好意思呢?”肖仁杰嘻嘻哈哈地说。

柳絮儿把嘴一撅:“我不想跟你一块走。你先走,我害怕人看见了么咋!”

肖仁杰没办法,只好说:“好好好,我先走。我先走。”

肖仁杰一个人先走了,他的身影渐渐地被夜幕淹没了。与人野合的滋味渐渐的淡漠了,柳絮儿的理智开始恢复了。她拒绝了肖仁杰与她一路同行,等肖仁杰走远了才提起野菜笼回家。肖仁杰无论对她有多好,给他带来多么大的快乐,然而他们不是夫妻,况且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是永远见不得人的。她心里明白这一点。万一这事被村里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她。一想到这些她就有些后悔、后怕,不由得心跳加快,脸发红发烧。她一辈子做人堂堂正正,从来没有做过让人指脊梁骨的事,怎么今儿一时犯浑就让贼娃子占了便宜。想到这儿她真想打自己一个耳光。可是一想到肖仁杰给她的两个银元,还有做那事时的快感,心里又乐不可支:“我也是个人,也是个女人,我也有感情,也需要男人。”可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的男人田务农,一个为了她娘儿三个能吃上饭把头提在手上卖壮丁的男人,不由得打个冷战。她知道她做这事对不起他,万一被他知道了,非打死她不可。所以,这时候她心里充满了矛盾,快乐和悔恨交织在一起,她心里既想肖仁杰,又害怕见到肖仁杰,她不知道应该把心交给田务农还是交给肖仁杰?可她必须顾全面子,尽管黑灯瞎火的有些害怕,还是选择了独自回家。

北莽原上深秋的夜晚十分荒凉,野草儿干枯得只剩下了一丝儿生命的气息,仍然在秋风中挣扎着、摇晃着,发出飒飒的响声;夜猫子也出来觅食了,在空中扑楞楞地飞着,好像就在头顶上,不留神之际一声阴阳怪气的尖叫,让她心里头发怵。夜色越来越深了,渐渐的黑严了,天空没有星星,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能吓死人。

柳絮儿本来就胆小,平日又很少夜里出过门儿,这个时候这种环境把她吓得直想哭。她本该早早回家的,谁知道遇上了老肖这个冤家死鬼硬把她缠住了。一想到那**的片刻,她不由得脸蛋儿发烧,又暗暗的窃喜,心里说:“到了那阵儿,就是神仙也难由自身。”

这时她想起了等她回家做饭吃的两个儿子:“真该死,晌午饭吃得早,两个娃还饿着呢,我咋把两个娃给忘了呢。”她不由得脚底下来得快,可她不敢跑。她知道越是害怕,越不敢心慌而要镇静。一旦撒腿跑开来,最容易自己吓自己,分明是自己的脚步声,也会疑心是别人的,甚至会以为是鬼追来了,吃惊非小。

家,此刻柳絮儿最迫切的愿望便是抬脚就到家里。一个人在荒凉、阴森的田野里行走,恐惧阵阵袭上心头,她这才体会到家的可爱,家是她的安全岛、避风港。尽管她家里穷得叮当响,可是呆在家里很安全,心里头很踏实。家里有她的男人和孩子。她的男人长得五大三粗,满脸大麻子。这还不够,他脾气古怪,火气特大,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拳打脚踢。她从来就看不上他,当初结婚的时候她嫁的是另外一个男人。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她看不上的男人却和她在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锅里搅勺把,还要生娃。真是的,可惜了她那跟花儿一样的模样,金贵的女儿身。可是她有两个可爱的儿子——大狗和二狗。这就是她的家,尽管这个家有诸多的不如意,但是她爱这个家。

如果没有肖仁杰的出现,柳絮儿会这样平静地过一辈子的。可怜惜惶、受苦受难,这是她命里注定的,一辈子都会认命的。事到如今,柳絮儿才发现她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就这还不知道这种委屈还要受多久。可是她无法摆脱这一切,她爱她的儿子,她要脸面,要活人,她需要有个安稳的家。这时,她想起五年前她和田务农成家的前前后后。

柳家原本是个光景不错的家,自家有田地,忙不过来的时候还要雇上一两个短工。小时候,柳絮儿也过着跟小姐差不多的生活。可恨那不争气的柳大相公染上了抽鸦片,不到一年工夫,家产尽冒了白气。她妈一气之下病倒了。为了继续抽鸦片和给妈治病,柳大相公就给妹妹打主意。那年她才十六岁,实际上才满十五岁零四个月,天真的就跟小鸟一样,啥都还不知道呢。

有一回,她跟村里几个姐妹在麦地里剜野菜,说着说着没话说了,她突然想到一个她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的问题,便悄悄地问和她要好的一个姐妹:“你说,男娃的牛牛儿长大了会不会犁地?”她看见旁边棉花地里正有一头大黄牛在耕地,她见过小男娃裤裆里那玩艺也叫“牛”,这“牛”和那牛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人一长那“牛”便是男人?世上为啥要有男人和女人之分?她不解。

那女孩很老道,听了这话不由得脸红到了耳根:“你呀,真是碗大的西瓜一拃厚的皮——瓜(傻)得实实的。男娃的“牛”能“开荒”,能“种地”,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她也脸红了。她似乎明白了,结婚原本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是头“牛”,女人便是男人耕种的“田地”。下种、发芽、结果,就像种庄稼一样。她急忙封住朋友的嘴:“你可不敢对别人讲!”

“我就憨瓜的,啥话都给人说!”

十六岁正是花蕾初放的时节,少女情窦初开,柳絮儿越发得惹人喜爱了,肌肤细嫩,容颜柔润漂亮。衣裳虽然不太好,可她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光溜溜的,辫子辫得齐整好看,走起路来轻盈如飘,天生的一个美人坯子。村里的大娘大妈都夸她长得真标致水灵,将来准能找个有钱的婆家。她明白,她这朵花快要开放了,很快会有人来摘的。于是她经常想一些和结婚有关的事。

她发现大凡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婚,家里很快就会有一个毛头娃,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又是请客又是喝酒的。小时候她问妈:“毛头娃从哪里来的?”妈笑着说:“从河里捞的。”她想:“怪不得人家都有毛头娃,都是从河里捞的。”她的家就住在渭河边,一到夏天,那么多男人和女人到河里去洗澡,咋不见谁真的捞个毛头娃回来?捞倒捞过,那年秋天河里涨水捞了一个,可那早就死了,又扔到河里去了。她就缠着妈再给她捞个毛头娃,她要抱毛头娃耍呢。她妈答应了,可那年她爸已经死了,她妈再没有捞下毛头娃。

可是她现在也到结婚的时候了。但是她不会浮水,也没有去河里洗过澡,将来怎么给人家到河里去捞毛头娃呢?如果没有毛头娃,人家就会打她骂她见不得她,就会说她没本事。争气好强的她绝不能让人看不起。她开始担心了。再看同村的姐妹,她们跟她一般大,怎么个个都不着急呢?

就在这个时候,柳家大相公开始给妹妹找主儿了。明码标价,谁出得起十个银元,柳家湾最好看的花儿就由谁来摘,给谁当老婆,跟谁睡觉,侍候谁一辈子。

自这口风放出之后,柳家可就热闹了,三天两头有媒人上门穿针引线,紧接着便领着男人来相亲。这相亲只是女方的家长相男方,作为当事人的双方是不可能见面的。人们把这种相亲方式叫做布袋儿里买猫——冒揣摸。可是家里每来个男人,柳絮儿都要挤挤抢抢上前去看,柳大相公就撵她走:“看啥、看啥,小心鸡把眼啄了!”

“想看、想看,就是想看!”她瞪着眼睛鼓鼓地顶着哥哥。

她声言:“我看不上的男人一个不嫁!”

奄奄一息的老妈也不想为难女儿,每当家里来了人,就让她爬在套房儿的门缝儿朝外看。

来相亲的人有老有少,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俊有丑,有出不起十个银元的,还有出手大方的,柳絮儿一个也没相中。柳大相公急得直跺脚:“你再看不上,就死在这房里甭出去!”

“你才死呢!”

她知道哥哥的大烟瘾又发作了,眼泪巴茬、鼻涕涎水的,要死不活,黄皮拉瘦,心里话:“看你把我卖了还能卖啥?没啥卖钱,没大烟抽了,你不死才怪呢!”长兄如父,她知道,哥哥已经为钱急疯了,有一天就由不了她非嫁出去不可。无论好歹,哥哥才不管哪些,只要有大烟抽就行。

这天,柳大相公对着正在用脸盆里的清水照影影儿的柳絮儿终于喊开了。他实在受不了没有鸦片抽的痛苦:“我给你说,就是再来一个八十岁的老头儿,只要他肯出钱,你就给我跟他去,听见没有?”

柳絮儿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滴到水盆里,那花朵般的模样破碎了。

这天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领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儿来相亲。正在大门口玩耍的柳絮儿打老远一看见就朝回跑。那老头见过,昨儿来过她家,也是来说媒的。说的媒是张陈村的田务农。他身后的那小伙子不用说就是田务农,她急忙在套房里藏定身。

那小伙子像个大姑娘,很腼腆,见了生人便脸红。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很干净,很整齐,个头不高,四方脸,眉清目秀,一表人材。他自走进屋大半天很少说话,还是她哥叫他喝水,他才端起杯子喝一口。柳絮儿满心欢喜,这才叫红花配绿叶,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老妈征求她的意见,她满口答应:“行!”

男方下了聘礼,定了吉日。他们的大喜之日来到了。

出嫁的时刻,她满心欢喜,娶她的花轿抬进村的时候,就用红盖头把她罩了起来。她本想在上花轿时再看一眼她的那一位,可伴娘说:“看不得。”她被人背上花轿,吹吹打打的又出了村。

到了张陈村,她被人搀扶着下了花轿,进了门,就听见屋里乱哄哄的,人很多,有几个俏皮的小伙儿喊:“看新媳妇儿了!”几个人挤了过来,把她的身子一碰一碰的。她担心谁揭她的盖头,用手把盖头紧紧地拉住。扶她的人急忙阻止那些人:“没见过女人,赶明儿长大了,教你爸你妈也给你娶个花媳妇儿!”

好容易穿过人海,进了洞房。靠岩的人都住窑洞,不比她们靠河的人住房。这窑是圆顶的,她见过,但是没有住过。听说这窑洞是个神仙住的地方,冬暖夏凉。她感到确实不错,外边大冷的天,一进来便感到暖烘烘的。外边时不时的有男人说着让人脸红的粗话。

“你看见了没有,务农媳妇两个屁股蛋子圆鼓鼓的,保准是个生娃的好手!”

“你看她那两个奶头跟蒸馍差不多,她身上肉乎乎的,到了晚上务农保准跟睡在棉花包上差不多!”

她担心有人闯进来和她戏耍,盖头也不敢揭一下,就坐在炕拐角像个绵羊似的一动不动。

这时,她却要解手,一个妇女扶她去茅房。在娘家时,有几个过来人告诉她,结婚前三天不分大小,那些男人都坏得很,要格外小心,弄不好就会出丑的。于是她一共勒了三条裤带,万一有谁提出要她当众解裤带,她就敢解下一条来。可是不知道是勒的时候把裤带没拴好拴成了死结,还是解的时候把活扣拉成了死结,那条裤带总是解不下来。小便憋得慌。她也顾不了许多,把盖头拉下来,低头用牙解,忙了半天总算解开来了,裤子朝下一拉就蹲下去了。

体内很快松活了,她一抬头,眼向外看,发现一个人从茅房口一闪而过。她一喜,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男人。担心他一会儿走远了,她赶忙勒好裤子就朝出走。还好她的“男人”正和扶她到茅房来的妇女讲话,看那情形有点不对头,他怎么和那女人那么亲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提着盖头走过去,拉住男人的手:“走,快领我回去!”

那妇女把她的手打开:“胡乱拉啥呢,这是我男人!”

“那我男人是谁?”她有点吃惊。再定睛一看,她确实没有认错人,眼前的男人正是那天去她家相亲的男人。这些天她一直都在想着这个人,连做梦都和他在一起过光景,怎么会错呢?

“等会儿你就知道,谁和你拜天地谁就是你的男人。”

她又顶上盖头,被扶进了窑洞。此刻她再也没有先前时的高兴了,心里充满了忧虑和害怕,她不知道这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心眼好坏,人品怎样?

拜过天地,入洞房,柳絮儿机械地坐在炕沿上,心里头突突地跳。她感到那个和她拜天地的男人就站在她眼前,那只手已拉住了盖头的一只角,而且能感觉到他的手开始用力了,她心跳的历害,害怕得很,浑身都在抖动。盖头终于被揭开来,她如同从黑屋子里走出来,眼前豁然开朗,而眼前站着的男人让她大吃一惊。她不由自主地背过身去,不想看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门扇高的个子,面盆大的脸,满脸麻子,牛铃大的眼睛。只见他穿一身细布衣裳,胸前披十字红带,中间一朵大红花,一只手上提着刚从她头上揭下来的花盖头。她的容貌使他大振,喜上眉梢,麻子窝窝一个个都放着异彩,咧着大嘴在笑。

十个麻子九个怪。咱咋找了个麻子怪?她心里很难过。她后悔死了,她让人骗了。这就是人常说的用人照子娶媳妇—调包计。她哥为了钱把她推到火坑里去了。这时候她想逃跑,她想跑回娘家去。她也不知道那儿来的胆量和力气,跳下炕就逃。可她刚转身,那麻子脸男人就像一堵墙堵在门口,像牛叫一样喝问道:“你想干啥,想跑不成?”

她挣扎地叫道:“我不跟你过活,我要回我娘家去!”

“你想跑没门儿,你是我花钱娶来的媳妇,你就得跟我过日子。你给我回到炕上去。你再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男人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脸上凶巴巴的,样子很害怕。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心里害怕这个男人打她。过了一会儿,她乖乖地回到炕上去了,坐在被窝里眼睛直楞楞地看着满脸麻子的男人。她真想哭,她命咋这么苦的,她一心想嫁个好男人,想过一辈子的好日子,可万万没有想到嫁了一个穷光蛋,一个麻子怪。想逃跑看来是没有希望了,她的痛苦渐渐地变成了绝望,心想命该如此只有认命了。俗话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一辈子守个麻子怪过日子,她就是这个命。

见她不闹了,安静了下来,男人却高兴起来,满脸麻子笑得就像开了花似的。

男人伸开双臂笑哈哈地向她走过来。她惊慌地叫道:“别过来,不准碰我!”

男人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可怕,而是听话的没有碰她就坐在了一旁,但是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不知道男人守在她跟前要干啥?

可是到了晚上,无论她怎么反抗,男人才不管,硬是把她抱到炕上,解开了裤带……她就像绵羊碰到了饿狼,心里又害怕又害羞,长这么大还没有男人在她跟前动手动脚的,她脚踢手刨地就像个刺猬不准男人挨身,可是敌不过男人的一双有力的手……开始她还在叫,还在喊,还在反抗。可是后来她却在渐渐地变,变成了猫咪搂住男人不松手。一场狂风暴雨过后,她满是愁云的脸却绽开了笑模样,笑得很开心,笑得很幸福。她才知道,原来男人和女人之间有这等让人神魂颠倒的事,原来做个女人真好,有个男人就是不一样。于是她再看麻子怪男人,就不再那么丑了,再也不那么让人嫌了,心里特别喜欢他。她心里觉得尽管她的男人是粗鲁了些,可是他对她还是很好的,他给她带来幸福和快乐。于是她心甘情愿地睡在男人的怀抱里,渐渐地睡着了,脸上还带着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她发现炕上铺的新单子流了好多血,一走动裆里便感觉疼,回娘家的路上走不动。

田务农问:“怎么走不动?”

“疼!”她柔声柔气地说。

“好好的人怎么就疼得走不动了?”

“你问你自己,昨儿晚上跟个老虎差不多,光管你就不顾人家!”说话时柳絮儿显得羞答答的,田务农心里明白了,女人第一回干这事还有这么疼痛的感觉,憨厚的一笑,接过媳妇手上的包裹走在前边,心里乐滋滋的。

柳家门户大,门中叫嫂的人多,大家都知道了这个调包计,就有意来看这对用人照子结婚的小俩口。有几个女人没见过新女婿田务农,乍一见面看见他那个长相,心里就替柳絮儿叫屈。真不敢想像,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怎样和这个五大三粗满脸麻子的男人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日子。可是木已成舟,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只能把难过当高兴,把眼泪当笑声。于是大家都围上来和新女婿开玩笑:

“哎,大兄弟昨儿黑了你有没有欺负我妹子,说?”

田务农扑哧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没有,疼她还来不及呢,那还舍得欺负她。”

“不对呀。我咋看见我妹子的身上有血呢,该不是你打的?”

田务农心里一着急,脸马上红了。他还以为昨晚上干那事时不小心把血抹在了衣裳上:“不会吧,血咋能抹到身上。抹在那里了,把她叫来让我看。”

几个嫂子恶作剧的逗他玩,被他憨厚老诚相逗得哈哈大笑。

吃饭的时候,几个嫂子仍然饶不过他,头一碗饭端上来一碗荷包鸡蛋,一碗汤里只漂了两个荷包蛋。端饭的女人把碗放到他跟前问:“大兄弟,看盐淡不淡,要不要调醋?”一般人回答时说:“行了行了,合口着呢。”这只是个应酬话,只要老实人才会实话实说。果不然,田务农却说:“就两个鸡蛋,这碗不调了下碗再说。”一听这话就觉得他太老实,太实在,连个谦让的话都不会说。端饭的女人就说:“想吃第二碗你就等着吧。”于是大家又笑了起来。

第二道饭端上来是三个饺子,田务农确实饿了,一口就吞进去了一个饺子,没想到这个饺子是用辣子包成的,辣味像火一样直朝肚子里窜,又不能吐出来,只好咽下去,辣的他口心发烧,火烧火燎的。他抱着碗,一口气把一大碗汤喝完,仍然未解辣味。碗里还剩两个饺子,他再不敢吞着吃,咬开一看,一只是用盐包的,一只用碱面包的。他暗暗叫苦:今儿只好挨饿了。

柳絮儿一看几个嫂子耍得没完没了,就走过来说:“嫂子,耍一下就行了。他早上没有吃饭。”

嫂子说:“哎呀,啥还没见啥呢,就知道心疼女婿了。”

这顿饭连耍带笑,吃得热热闹闹。等吃完饭已是日头偏西了。柳絮儿把田务农叫到一旁,说:“天快黑了,还不收拾早点儿回去。”

务农和几个嫂子刚说到热闹处,就说:“还早着,急啥?”

“就急,就急嘛!”她撒起娇来。

娘家再好,田务农再丑,这时候她只想跟田务农早点回家,而不想在娘家多呆了。

半年以后,柳大相公因毒瘾复发而死。一年后,柳妈也病死了。柳絮儿娘家断了香火。

这一年,她给田务农生下了一个男孩,这年属相是狗年,便取名大狗。两年后,又生下二狗。

这年冬天天气特别冷,风大雪大,小庙古会在风雪中开始了。十月十三正式挂灯,来唱戏的是西安易俗社的戏班子。挂灯是会戏,演的是《大报仇》。

柳絮儿爱看戏,可是她没有衣裳穿。一个冬天她都穿的是单裤,不能出门,只能坐在热炕上。

田务农坐在炕上抽旱烟,一锅接一锅,抽烟又抽不过,磕烟灰磕出满地的火星子。这几天他心中有事,只是抽闷烟,一脚踢不出个屁来。刚入冬家里便没了口粮,往后的日子一家大小四张口吃啥呀?他是男人,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在想,该怎么办?他突然把烟灰在炕沿上磕掉,火星子就像天女散花一样落在地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就不信,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他突然一抬头,对女人说:“我想去看戏。”

“你去吧。”

柳絮儿心想日子再苦也不能苦死了人,看他那难受劲,知道他又为过日子发愁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田务农勒好腰带便出门去了。

这一夜男人没有回家,女人一晚上也没有睡着觉.她心想:“他是个恋家的人,或许去朋友家借粮去了,或许想法子弄钱弄粮去了。可他无论到谁家去也该给我招呼一声,晚上也该回家来呀。”可是天快亮了男人还不见回来。该不会出了啥事情?柳絮儿做着各种揣测,直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得正香,忽然有人打门,大狗早就醒来了,因为天冷就躺在热被窝里,他告诉妈:“有人叫门。”

柳絮儿醒了,睁眼一看,太阳已经一竿高了,叫门的人仍然在喊:“开门,开门来!”那声音就像牛叫似的,难听死了.

她急忙穿衣去开门,门开了,眼前的情景使她大吃一惊。原来是乡公所的两位公差,给她家送来了两石麦子。她家正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她见了麦子却目瞪口呆。她家虽穷,却不爱无义之财:“这……哪儿来的?”

“这是你男人卖壮丁的身价,你收好!”

她不由得浑身一颤,这才是祸不招人人自招。不在家好好地过日子卖啥壮丁呢?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人家躲壮丁躲都躲不及,咱还自寻着去卖壮丁,赶忙问:“他在哪儿?”

“在乡公所,马上就要开走了。”

原来,昨晚上田务农去看戏,戏台上热闹的戏文并没有吸引住他,眼前不断浮现出妻儿饥饿的面孔。“我必须给他们把吃的弄来!”他站了有一袋烟的功夫便离开了戏园子。到哪儿去弄钱粮呢?该去的地方都去了,都没有借到。黑夜里,他一筹莫展,走投无路。晚上的庙会也十分热闹,小庙周围是几家赌场,家家门庭若市。他就想不通世界上为啥这么不公平,有钱的人钱花不完,没钱的人身无分文。他想去赌场看看那些有钱的人是怎样花钱的。

他刚走出戏园子,迎面碰见为壮丁发愁的甲长。他知道田务农家境可怜,就问他想不想卖壮丁,一个壮丁两石麦。两石麦可以救活一家人的性命,为了一家人活命,他没有多想就立即答应:“行,行!”

在当时壮丁是按户轮派的。如果派到有钱的人家,他们不想去,就花钱雇人去顶替。

柳絮儿衣衫单薄趔趔趄趄地朝乡公所跑,一路上哭天喊地:“老天爷,你千万不能走!你走了,我娘仨靠谁呀!”

在凛冽地寒风中壮丁开拔了,一队青壮年被铁链锁着,从乡公所走出来。他们像囚犯一样被扛枪的大兵押着,等候在路两旁的妻儿老小一个个抱头大哭。生离死别,人生之大不幸啊。

走在最后一个的正是田务农,柳絮儿刚好赶到,她一头扑上去抱住男人的腿。队伍不能停,她被拖着走,哭喊道“他爸,是死是活咱们就在一起。咱把粮还给他们,咱不去了!”

田务农高高扬起头,眼圈发红。他看到可怜的女人哭,心里也难受但强装平静地说:“这事已经由不了咱。回去吧,跟娃好好过,我会回来的。”

田务农走了,扔下女人和孩子。可是一个月后,新兵在蒲城发生兵变,他又跑了回来。

从这儿开始,每当日子过不下去,他就去卖壮丁。过不多久,他就会想法设法逃回来.而这一回去的时间最长,年前走的,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任何消息。

一想到为了一家人冒着性命危险卖壮丁的男人,柳絮儿心里一阵难过和内疚。男人生死难料,她却与人寻欢作乐。愧疚使她落下了眼泪。

“他爸,原谅我吧,就这一回。不是我水性扬花,是咱家实在太可怜了.你一走就一年多,我跟两个娃吃啥,用啥?你知道不?咱家又没吃的了,困荒年月,我不能眼看着两个娃都饿死呀!我不得不这么做呀!”

她不知道,她那可怜的男人此时此刻身在何处,是死是活,是凶还是吉?

柳絮儿像做贼似地回到张陈村。好在天黑大街上没人,她恐慌不安地回到自家门前,在头门口便听见大狗二狗在屋里拉长声地嚎哭。“妈呀!”二狗叫一声。“妈呀,天黑成这样子,你咋还不回来呀!”大狗哭叫着。听到孩子们的哭声,她心似刀剜。

晌午饭吃的是稀糊汤,不耐饥,又吃得早,这会儿两个娃不知道饿成啥样子。她开了门,三脚并作两步走,走到窑里头摸黑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爱抚地哄劝着:“好乖娃,都别哭了。大狗长大了,听话别哭了!二狗乖,不哭了!妈回来了么还哭啥?别哭了,妈给我娃做饭去!”

哄乖了两个孩子,柳絮儿手摸到小窑窝儿把灯点着,窑里一下子明亮起来。这块地方是再生岩层,土质松,不坚固,所以窑洞不大,只有七尺宽,九尺高,两丈多深。窑壁用黄土泥抹得很平整,可是现在到处布满了裂缝,有的裂缝有小孩子的大拇指那么宽,十分危险。如果扎一道间子或者立一个柱子顶起来,问题就解决了。可是男人不在家,没有人替他们操心。窑内的摆设很简单,一个大炕,一个柜子,一个长凳子。炕上睡人,柜里放东西。

她把炕铺好,让大狗二狗先睡下,然后端着灯去厨房做饭。晚饭习惯叫做喝汤,很简单,煮一锅野菜,撒一把面,清汤寡水的。可是他们吃得很香。大狗吃了两碗,二狗年龄小不知道饥饱,吃了两小碗还要吃。她就哄孩子。

行咧,黑了吃得多了不好。”

“咋不好?”大狗问。

“不长个子”。

“那我明儿吃,你给我留着,放到锅里头。”二狗说。

“好,快睡吧,明儿还有呢。”

两个孩子像燕子一样爬在柳絮儿怀里。大狗发现妈今儿穿了一件新衣裳,咧着嘴笑:“妈,你真好看!”

柳絮儿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根儿,只感到两个脸蛋火烫火烫的,和肖仁杰私通的情景又浮眼前,她只觉得羞涩难言,赶快堵孩子的嘴:“小娃不懂啥,快住嘴吧。”她给两个孩子盖好被子,情不自禁地说:“这下咱家有钱了,不用发愁了!”

“噢!咱家有钱了。”

两个孩子高兴地跳起来,他们脱得一丝不挂,光着身子在炕上跑。柳絮儿硬把他们按到被窝里躺下:“快睡,小心冻凉了又要害病。你俩个听话,我给你们买好吃的,要是不听话,啥都不买。”

两个孩子很快就睡着了。

折腾了一天,柳絮儿也感到骨散筋麻,锅还没有洗就不想动了,瞌睡得很。她本想脱了衣再裳睡,可是又舍不得将那件心爱的红平绒外套脱下来,就和衣躺下了。吹了灯,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肖仁杰又来找她,他用手抚摸着她的身子,她感到浑身麻酥麻酥的,舒坦得很。她开心地笑了。这是她这些年来少有的开心地笑,笑得很畅快。

突然听见有人叫门,“开门来!”她一轱辘爬起来。开始以为是在做梦,灵醒后才知道确实是有人在叫她家门。

“开门来,快点,睡死到屋里了!”

是谁半夜三更的叫门!该不是肖仁杰睡到半夜又睡不着,跑来纠缠?听那口气不像。那会是谁?她分辨着叫门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啊,她心里不由得惊喜:是那死鬼回来了。久别重逢的喜悦使她忘却了一切,忘却了白天所发生的事,忘却了身上还穿着肖仁杰送给她的衣裳,忘却了肖仁杰给她的两个银元和手腕上的镯子。只是一心一意连颠带跑地去迎接自己的男人。

她急不可待地一边朝出跑一边口里回答:“来了!来了!”

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大汉,破衣烂衫,蓬头垢面,赤着双脚,手上提着一双破得就像牛笼嘴似的鞋,正是田务农。一年未见面,犹如隔世。柳絮儿就像新媳妇见了新女婿一头扑进他的怀里,又是撒娇又是埋怨:

“我当你死在外头,不回来了?不要这个家了?一年了,你不回来也该有个信吧,可你连个信也没有!”

女人的亲热对田务农历尽磨难的心是个很大的安慰,他感到很温暖,感到幸福。他拍着女人的肩膀说。“吃粮当兵不是当老百姓,说回来就回来,难哪!等有功夫,我慢慢的给你讲。”

原来,去年冬季,田务农又和一批强壮的年轻人被送往国民党军队。这回是号称西北虎胡宗南的正规部队,其军纪比起地方部队和杂牌军强多了。他们几次起事逃跑都未成功。一次几个逃跑的兄弟被抓回来,全部活埋了。为了杀一儆百,长官们组织所有新兵参观了活埋的全过程。那是隆冬的一天,西北风像刀子一样地刮,地上滴水成冰。营房旁边的小山下挖了一个大坑,十八个逃兵全被五花大绑,害怕他们瘫下去,每人背后捆着一根松木桩。让他们分成三排列队站在坑里边,上边的士兵挥掀填土,填上一尺多深的土再浇一层水,很快结上一层冰,然后继续填。填到胸口部位,呼吸受压迫,十八条汉子个个脸色涨红,张大嘴巴喘气,不绝声地叫骂,却没有人管,只顾填土。填到脖根底下,他们便喊不出声来了,只有眼泪在无声地流淌。这时浇上一层饱水便不填土了,大坑上面只露出十八颗垂死扎挣的头颅。第二天早操时,全体列队观看,由一名士兵拿铁锨从地面平铲过去,那头颅就像西瓜一样滚到一旁。冻死的人一点血也没有,好惨啊!从此再没有人敢当逃兵了。

干了半年,田务农便成了一位老兵,当上了班长。当时他很想好好干一番,成点气候,再过几年能混上个连长什么当当也不错。他知道薛平贵征西的故事。薛平贵别离王宝钏征西一十八载,虽然历尽磨难,终于衣锦还乡,当上了王爷。他也算别妻离子,征战杀场,想起妻儿时倍感煎熬。更让他担心的是他一走家里便像塌了天一样,柳絮儿领着两个儿子过光景是多么的艰难。有时他也为柳絮儿年轻好看而担忧,她会不会因受苦而投入别人怀抱?其他男人会不会因此乘虚而入?他感情上常常是担忧和思念交织在一起。“一旦有了那一天,受这么多的苦也算没有白受。如果那女人有福气,等我衣锦还乡也能跟上亨几天福!”他经常这样想。

可是他们经常和解放军作战,很少打过胜仗。这时候他对国民党感到失望,也不想当什么连长了。每次打仗且莫说多如牛毛的像他这样的班长、大兵被打死,就是那些连长、营长、团长也一个个的被打死。他原本就不是为了当官才当兵的。有时,他们也在红区的领土上住几天。他发现红区就是好,每次他们进村,都是**的干部掩护老百姓先走,牺牲的都是当官的。听那些留下来的老百姓讲,边区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是专为人民办事的,所以红区根本就没有剥削和压迫,人人平等。他把解放区和国统区的情况比较了一下。国统区大官欺小官,小官欺大兵。他想:“红区就是好。全国都能像红区一样该多好呢,我再也不用卖壮丁了!”

他们军队有一位地下党员做策反工作,动员士兵起义,田务农第一个响应。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又犹豫了。他想:“**和国民党是死对头,他们两家不知道要干到啥年月去,这一过去就再也见不上老婆娃娃了。”于是起义的那天他没有动。解放军发动进攻时他没有放一枪,带着全班人就败了下来。兵败如山倒。一个师的人马,潮水一般退了下来。他参加的战争多了,有了经验,知道怎样才能逃到家乡来,半道上换了一身老百姓的衣裳,混过了国民党的各种关卡,这才回到家里了。那死里逃生的经过,那噩梦般的岁月仍然历历在目。一到家看见一切如故,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激动,他真不知道从啥地方开头讲起,把这一年来的经历告诉给亲人。

田务农把柳絮儿搬转身,说:“回吧!”

俩人回到窑里头。窑里头很暖和,田务农从**到心里都感到是暧和的.

柳絮儿关心地说:“我给你做饭去.饿坏了吧?”

饥饿疲劳全被激动所代替,田务农什么也感觉不到。他说:“不做了,早点睡吧。”柳絮儿要去点灯,他又说:“不用了,就这样怪好的。”

自走进窑门,柳絮儿一直就没离开他的身,这时田务农开始将女人朝炕上抱。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一年了,早就渴得要命。她先上了炕,两个娃东倒西歪的把地方占完了。她说:“甭着急,把灯点着,把娃挪顺,你看这样子咋睡呢?”

小油灯亮了,柳絮儿身上的衣裳发着微微地光亮。“她哪来的这么好的衣裳?”田务农脑海立即冒出了这个问题。男人特有的敏感使他凑过去一看,不由得大惊。“这红平绒外套咋是咱这样人家能穿得起的?”于是疑窦顿生。他铁青着脸问道:“你这衣裳哪儿来的?”

柳絮儿不由得浑身一抖。这才知道大事不好,自己怎么这样大意还把它穿在身上,结结巴巴地说:“拾来的,是在地里剜野菜时拾的。”

田务农的眼睛睁得老大,所有的麻子点都散发着怒气。他才不信天底下会有这等好事情,厉声问道:“你妈个脚!你真有本事,光拾女人的东西,别的为啥拾不到?你会拾,为啥不拾几个银元回来?”

柳絮儿也是急晕了头,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那两个银元递到田务农面前。在她手一抬的时候,田务农又看到了那个晶莹剔透的玉镯。他明白了一切,一时火性暴发。

他抓住柳絮儿一只胳膊从炕上抡到地上,然后扑过去又是几巴掌,紧接着便是一顿饱打。柳絮儿双手抱着头,想哭却不敢哭,任凭男人拳打脚踢,心里话:“我不是个好女人,打吧,打死了算了。”

两个孩子被惊醒了,大狗二狗坐在炕上哭。

田务农正在气头上,六亲不认,吼道:“你妈的脚!再哭,把你俩个碎熊一起打!”俩个孩子吓得不哭了。

他两眼喷火,抓住女人的头发提起来说:“你说,他是谁?说实话,我饶了你。你再敢嘴硬,我就要了你的命!”

柳絮儿双腿一软,扑嗵跪下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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