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奕的话,让大厅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卢飞闻言心中一跳,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般地拱了拱手道:“既然世子应允,我便先行告辞,回府尹大人那里复命了。”他神情恭敬,看着凌奕的眼神之中有着一丝隐隐的期待。
“嗯,辛苦卢大人了。”凌奕却像是没有看出来一般,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卢飞见状,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些失望地垂下脸,然后又看了一眼华歆,才转身离开。华歆却是在是卢飞转身之后有些吃惊地看了凌奕一眼,自椅背上直起身来,张口便要说些什么,却被凌奕一把抓住了手。华歆侧过头去,便看到凌奕冲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华歆同凌奕对了个眼色,最后到底放松了下来,慢慢靠回了椅背之上。等到卢飞出了院门,已然听不到两人的交谈之后,华歆才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同他说?”
“说什么?”凌奕轻笑一声,看着华歆反问道。
华歆气息一滞,同凌奕对视半响,才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然而那神情,却也还是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
凌奕见了,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安静的轻啜起茶来。
就像卢飞所说的,此事事关重大,莫说他,就是京城府尹也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因此上报皇帝,让他定夺几乎可以算是唯一的解决方案了。卢飞只是一介捕快,即使是江湖和公门都颇有声名,却到底还只是一个为人差遣的捕快。官场之上,等级森严,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样的事情,他说了自然不算。
然而此事,却是由他的一句话开始的。
当时在凌阳侯府之内,是他说那株血珊瑚被人动了手脚,才开始了这诸多的事端。无论是凌奕开口将血珊瑚送去府衙,还是滕家主管自困于滕家会馆,都是他那一句“小侯爷怕是要枉死了”起的头,而偏偏,此事本就不关他的事。他这般作为,无非是想要攀上凌奕这个高枝,就连今日他出现在侯府也是如此。
既然此事他做不了主,上报圣上已然成了定局,那么需不需要凌奕点头,已然不重要。至多,便是过来通知凌奕一声,血珊瑚失窃了。然而此事,却不一定要卢飞前来,他来了,固然能担得起一句“敢作敢当”——东西是他带走的,现下失窃,他来侯府告知凌奕,也是应当。
可是此事偏偏又不该他来,既然卢飞看出了不妥,难道旁人就看不出来?既然旁人能看出来,那么事到如今,这血珊瑚失窃与否已然不是问题。血珊瑚的失窃,已然将它被动过手脚一事坐实了,所以无论这血珊瑚失窃与否,他于凌奕,都有救命之恩。这个时候,他若上府来报,便有挟恩图报之嫌。
这些卢飞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却还是来了。
为什么?
因此此事牵连甚广,明面上的便有凌阳侯府,滕家,和华家。那背地里呢?是谁威逼利诱滕家下的手?滕家又是为了什么不惜得罪凌阳侯府和长平候府?最重要的,这场不动声色的暗杀之后,是谁,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这般想来,莫说卢飞,就是京城府尹,也是出了一身的冷汗。此事是由卢飞的一句话开始的,到最后无论结果如何,他定然是躲不开的,因此,他便需要一张护身符。
京城府尹自然护不了他,因此他才想到凌奕。
只是,无论真相如何,在旁人眼中,凌奕现在却只是一个等待赦封的侯府嫡子,他什么都做不了。因此,他装作没有看见卢飞眼中的那丝期待。一个自保尚且堪忧的侯府嫡子,要如何才能保得一个早有威名的金刀捕快?
华歆虽然暂时想不明白,但是凌奕知道,过些时候,他定然能想通——凌奕不可能为了一个京城府尹中的捕快,而将自己暴露在旁人的视线之中。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华歆便回过神来。他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凌奕一眼,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低声问道:“你是故意的?”
“我担不起这个风险。”凌奕点点头,看了一眼西苑的方向,说道。
华歆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随后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做声。
“况且,卢大人既然仗义执言,想必对于此事的发展,定然有所准备。”这才是最让凌奕担心的,若是卢飞不开口,那么便不会有人看出异常,可明明同他无关,他却开口惹出这许多事端。这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既然卢飞平白无故地卖了凌奕这么大的一个好处,想必他想得到的,定然不知这些。
因此,他定然已经想过了凌奕的反应,那么凌奕今日的反应定然也会在他的意料之中。
华歆皱着眉头,思绪转过一轮,便已经明白了凌奕的心思。不再纠结此事,华歆开口问道:“你刚才所说,凌瑞今日会进京?”
“嗯,瑞儿派了人先行一步,今早门房传来消息,说是今日傍晚进京。”凌奕点了点头,回答道。
“前日不是还说刚过了青州么?”华歆挑眉问道,看了一眼凌奕,忽而笑了起来:“难道是为了赶上你的生辰,连夜赶路?”
“是不是为了我的生辰不好说,但是连夜赶路却是一定的了。”凌奕说着,笑道:“七夕之夜,可是京城中公子小姐们上街寻找意中人的好日子,我要是瑞儿,定不会错过。”言语之中,竟是带了些许调笑的语气。
华歆轻声一笑,看着他道:“你说得如此委屈,侯府二公子要是在这儿,怕是要被冤枉死了。”
凌奕则像是被说起什么心事一般,敛了笑容,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裕德道:“吩咐厨房,晚上做只八宝鸭,再去问问京中哪家酒楼的螃蟹做得最好,买一份回来。”他说着,冲华歆解释道:“瑞儿爱吃鸭子和螃蟹。”
“现在这个时辰,再去买螃蟹怕都不新鲜了,还是上酒楼去订一份比较好。”华歆点点头,附和道。
吩咐完裕德,凌奕站起身来对华歆说道:“前些日子你同我的那盘棋还没下完,今日可要继续?”
“好啊。”华歆笑着起身,冲凌奕灿然一笑:“既然你开口相邀,我便成全你,定将你杀个片甲不留!”说着,也不等凌奕,转身便离开了前厅,向后院而去。
见他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凌奕无奈地笑了笑,抬脚跟上。
此时接近午时,屋外阳光刺目。凌奕同华歆对坐在书房靠窗的一方软榻之上,眼前的一张小几上摆着一副棋盘。屋外,裕德领着下人们在院中的树荫下远远观望,主子同华家少主下棋时,向来不喜旁人在场,说是嫌吵。
华歆自棋盘之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窗外,笑道:“卢飞现下,该是到府衙了。”
“嗯。”凌奕点点头,落下一枚棋子,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问道:“你当真想清楚了?”
华歆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在凌奕苦心经营的长龙之处,落下一字,截断了他的命门,轻声道:“专心。”
凌奕见状,轻笑一声,开口道:“那你怕是要成为百年来,第一个入宫的华家嫡系了。”
“甚感荣幸。”华歆笑着,落下最后一子,抬起头来看着凌奕道:“你输了。”
凌奕无奈地一笑,投了棋子,端了手边有些微凉的茶盏发起呆来。
卢飞所言,那“疑似”血珊瑚上的奇毒,是由着一桩江陵的灭门之案才被卢飞所知。江陵是江州的州府,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十多年来,江陵只发生过一次灭门惨案——江陵华家。当年事发之后,华家家主震怒,也曾派出族中子弟前往江陵协助调查,朝廷亦十分重视,然而毕竟是府中众人光天化日之下持刀互看砍,目击者众多,州府最后官府匆匆结案,不说有功,却也是无过。
而现下,久不在外走动的华家嫡系却出现在了凌阳侯府之内,若说是巧合,怕是没人会信,跟何况出现的,还是华家这一代的少主,华歆。
华歆自然可以凭借那岐黄楼特制的隐梅膏将鬓角的梅花掩去,以此隐瞒身份。然而平日里也就算了,现下他却住在凌阳侯府的别院之中,在这凌奕的受封大典即将到来之时,天下不说全部,却是有一半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华家向来为皇室所忌讳,平日里寻不着人,但在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皇帝想要弄死华家的继承人不容易,要弄死侯府的一个客人,却是轻而易举的。
况且华歆进京多日,又住在侯府之中和凌奕同进同出,也丝毫不避讳两人之间的交情。华家少主进京,居于凌阳侯府别院的事情,怕早就摆在他人的案上了。
所以华歆才会在听闻京城府尹的人入府之时,在前厅现身。也是因此,凌奕才会在华歆出现在前厅的时候,毫不掩饰地向卢飞说出华歆的身份。
卢飞自然会惊异于两人的亲密,华家身份特殊,他回报之时定然会同府尹说起此事。那么之后,华家少主住在凌阳侯府的事情,便成了所有人的共识。华歆也由一个可有可无的侯府“客人”,变成了不能得罪的“华家少主”。再加上华歆年岁尚小,又常年居于本家,不在外走动,他的性情和脾气没有人知道,因此若非必要,没有人会轻易招惹于他。
这样一来,主动权便握在了凌奕的手上。这一点,自那夜无影回府之时,华歆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之时,便已然确定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华歆的存在必然会被皇帝放置明面上,既然京城府尹上报此事,那么皇帝为表重视,定然会召他入宫,到时,怕是华歆也会在应召之列。
凌奕垂目饮茶,在心中苦笑一声,到头来,华歆还是同前世一般,站在了自己身后。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