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阳一心扑在自己的文章上,根本不晓得魏离已经上上下下打量他许多次了。
在魏离眼里,这个傅阳身形单薄,一看就知道是个文弱书生,模样算得上周正,却也远比不上他俊逸,只能说是他自带着的自信气质会让女孩子挪不开眼罢了。
想到这儿,魏离心头又开始不舒服起来,冲着诏安勾了勾手指头,诏安还以为是又有什么要紧事了,一凑过去,就听见魏离小声问他:“你说,这天下可还有比朕更英俊潇洒之人?”
诏安一头雾水,来不得细想,赶忙回答:“皇上自然是这天底下第一人。”
魏离却不满意,觉得诏安的回答敬畏又敷衍,想来想去,这样的话还是只能问虞澜清,只有她能明白自己心里的意思。
殿试漫长,江湄是劝不走的,就站在楼阁上眺望着。
月颖本是跟着江湄的,站在转角台阶下听了她们主仆两人的话,觉得江湄实在也是个可怜人,便匆匆回了凤羽宫,把事情经过跟虞澜清讲了。
虞澜清听过月颖的话,抱着大皇子哄了会儿,站起身来:“去看看吧。”
月颖接过大皇子抱给乳娘,回身牵上绣心的手,一并搀扶虞澜清过去。
“江美人情绪激动,险些从楼阁栏杆处翻下去,好在她那个丫头及时拉住了。”月颖想起刚才的事还觉得心惊胆颤,江湄素日里是个多么冷静的人,遇见傅阳,也冲动起来。
“没有旁人发现吧?”虞澜清本以为她看一眼就会自己回去,却没想到她看了这一眼便挪不开步子了。
月颖说没人跟着,但是同宫的洛文茵和江湄交好,想必是知道的。
虞澜清心中有数,脚下的步子也更加快了几分,她料想过江媚看见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也想过见到江媚都要说些什么。
但这些都只是脑海里的演练,真的开始登楼时,虞澜清脑海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
她无意伤害任何人,进到宫里的人中定然会有那么几个不情不愿的,虞澜清也都想过,但她想要帮江媚一把,心里头这道坎过不去,是会痛一辈子的。
或许她只是遗憾,没能亲口道一声珍重。
江媚此时此刻的心情,阖宫里,只有虞澜清明白。
明明知道不该去想,不能去想,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就像当初站在远处看着魏离和苏瑶瑶的她,万箭穿心,仍挪不开视线。
殿试还没有结束,但算着时辰,也快了。
上到最后一段台阶的时候,虞澜清已经能听见飞花小声说话的声音,但是说的内容是什么,听不清楚。
“我只是站在这里!都不可以吗!”
江媚突然吼了一声。
虞澜清脚下的步子一滞,随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飞花没再说话,想必是被江媚吼懵了,虞澜清深吸一口气,顾不上江媚心头会如何想出现在这里的自己,义无反顾的,踏出了脚步。
江媚敏感,余光扫见虞澜清的裙摆,就已经转头看了过来,她原本以为来的会是洛文茵,可并不是,与虞澜清四目相对的瞬间,江媚的心沉了一下。
“皇后娘娘。”江湄福身行礼,不知道虞澜清是凑巧在这里,还是专门奔着自己来的,眼珠子转了转,人已经镇定下来。
虞澜清走到江湄的身边,看向远处的云华殿,轻声道:“自古多情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江湄楞了一下,随后抬头看向虞澜清的侧颜,不知道要如何接这句话,干脆闭口不答。
皇后她。。。在跟踪自己?
“你想去见他么?”虞澜清回头,直白的问了一句。
“皇后娘娘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江湄深吸一口气,警惕的往后退了半步,藏在手袖中的手已经攥紧了。
虞澜清知道她肯定是不会认的,这样的事情,搞不清楚对方是敌是友,自然是不可能认的,也是她自己一时有了怜悯之心想帮江湄一把,否则谁会愿意淌到这趟浑水里来,平白惹人疑心。
“本宫并不是刻意要去查你的事情,只是。。。前段时间你受罚,本宫怕你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也瞒着不肯叫太医,才让月颖留了心,傅阳的事。。。的确是偶然得知。”虞澜清晓得江湄的性子,将门出来的女儿都讲究一个坦诚相待,她没有什么好欺瞒的,自然也就无所谓直言。
江湄的眼睛骤然睁大,随后沉默了许久,才自讽的勾了勾嘴角:“原来皇后娘娘是早就知道了,那娘娘现下到这里来,是来问罪的么?”
“自古多情的人总有很多遗憾,我虽然不知道你进宫之前的故事,可你心里装着这样的遗憾,把心痛长久的放在内心里,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更没有结束的时候,不觉得太过煎熬了么?本宫若是想要问罪,当日知道的时候,便可以提你到凤羽宫问话,何须等到今日,本宫此番到这里来,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想去见他么?”虞澜清抬起手,指了指云华殿,“我带你去。”
飞花听过虞澜清的话,扑通一声便给虞澜清跪下了,她以头点地,语气带上了哽咽:“求皇后娘娘垂帘,我家小主心头之痛,无人能解半分,娘娘宽宥仁慈,肯移驾尊步来此真心以待,奴婢替我家小主,叩谢皇后娘娘恩典!”
江湄伸手去扯飞花,扯不动这丫头,只能作罢,她垂着眼帘,没看虞澜清,轻声道:“皇后娘娘说,嫔妾心里装着遗憾,把心痛长久的禁锢着,这样的事,确实是没有的,我只是生性冷淡,不爱与人亲近交流,进宫之后,前尘往事,我都已经抛弃忘却了,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了。”
这便是在撒谎了,她连直视都不敢,又如何能让虞澜清相信所谓抛弃忘却的话呢?
“本宫,也曾爱而不得,求而无用过。”虞澜清往前走了一步,将手搭在石柱上,看着眼前的江湄,她仿佛瞧见了年少的自己身影与之重合,“年少的时候,谁都有真心爱慕,盼着相知相许的那个人,本宫也曾围猎场上遥顾一眼,便交付了心,也曾看着近在咫尺的机会,从指间溜走,本宫有过最辛苦的十年,每一天,都在努力的学习,如何成为一个端庄持重,行事无差的正房娘子,本宫走过的每一步,都坚实坚定的,朝着心里的那个人和目标而去,所以本宫了解,那种钻心蚀骨,却又漫长缓慢的疼痛,它不会一瞬间就叫人断心断肠,它只会活在每一寸肌肤里,眼之所及,手之所触,皆是伤痕。”
“我们本都是将门之女,难不成入了这皇城的墙内,就不可以说话坦诚,真心相对了么?若早年间,本宫不是日夜苦读,修身养性,或许,跑马场、流水宴、京郊游,咱们早就见过,认得,成为知交好友,也当一回性情儿女。”虞澜清少有这般激昂的时候,说话间,竟然有了几分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你若想见他,本宫现下可以帮你,你若想隐瞒到底,本宫也不会多说一个字出去,取舍都由你自己定夺,殿试快要结束了,过了今日,下次再想要这样的机会,便不知是何年月了。”
江湄的心被虞澜清的一番话撼动了,她不可否认,皇后的确是一个极有魅力的女子,她聪慧果敢,爱恨分明,话语间总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这样的女子,很难不让人亲近。
“皇后娘娘口中的少年郎,是皇上么?”
江湄问一句,其实,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虞澜清点头。
若虞澜清心头所爱不是魏离,那么她如今能做到这般贤后的地步,江湄不会觉得惊讶。
正是因为虞澜清所爱是魏离,江湄才会觉得眼前这个女子,确实是只有虞家那般的人家才能养出来的大气。
她的爱恒久忍耐,又带着恩慈。
她的爱不嫉妒,不张狂,不为自己所求而发怒算计,更不为恶。
她正义而不凡,凡事包容,相信,期盼。
她的爱好像永不止息,没有禁锢,只有自由。
如此中宫,是大魏的福气。
如果没有虞澜清这一番话,江湄不会动摇,她守着自己的秘密,至死也不会松口透露,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宣泄,害了阳哥儿的一生前途。
但从虞澜清的眼神里,江湄知道她是真心想要帮自己的,皇后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当初,虞澜清多想上前和魏离说一句话,却没有人能够帮她。
如今只有她能够帮江湄,她必须站出来,否则于心不安。
江湄能从虞澜清的身上,看见将门的风骨,她是不屑以她人感情陷害玩弄之人,是可信之人。
江湄撩起裙摆,也径直跪了下去:“嫔妾,想去。”
虞澜清赶紧把江湄扶起来,她握紧江湄的手,定了定心神,回头对绣心和月颖吩咐道:“去传我的轿子来。”
月颖应下,让绣心留在这边接应,她自己一人,赶着便回来。
江湄不安的看着月颖走远,她心中焦躁,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皇后撑腰,她自己是绝不可能做的,稍有不慎,天子发怒,便是全族都要遭她连累的事。
虞澜清知道江湄的顾虑,她牵着江湄,轻声开口:“别怕,你在我的轿中不需露脸,旁人看见,也只以为是我想见一见殿前三甲罢了。”虞澜清宽慰江湄一句,江湄听过之后,才点头稍微安定一些下来。
月颖传轿算快的,但江湄还是觉得时间过去了许久,她一直盯着云华殿那边,就怕自己赶不上,阳哥儿就已经走了。
好在,月颖回来的时候,云华殿那边依旧没有出入的迹象。
虞澜清吩咐飞花不必跟着,到前方的隐蔽处等着江湄就是,她不可能上虞澜清的轿子躲着,站在一旁就暴露了,所以只能先行离开。
飞花晓得轻重,特意选着没人的小路走远,江湄进了虞澜清的轿子,朝着云华殿那边过去,轿子会停在云华殿广场外的第二道侧门边,太监领着三甲出来的时候,就能够在这里叫住傅阳。
江湄的心跳不止,不知道究竟是激动还是害怕。
时间过得慢,像是数着一秒一秒在过,很久后,才听见绣心在轿旁小声道:“娘娘,人出来了。”
虞澜清应了声,伸出手拍了拍江湄的手背:“不能久留他,江美人,此番事了,还盼着你能舒缓心结,困顿在这里,已经够苦了,不要再自苦了。”
江湄没有点头,虞澜清也知不能强求。
话音落下,外头传来脚步声,绣心不认得傅阳,可出来的三人里,只有一个年轻模样,猜也猜得到谁是。
不过绣心并没有径直走到傅阳跟前,只是在引领太监走出来的时候,对那太监说了句:“哪位是傅阳?皇后娘娘要问话。”
引领太监看一眼旁边的轿子,连忙拱手作揖:“奴才,请皇后娘娘安。”
轿子里传来虞澜清的应答声,那引领太监才直起身,疑惑的看一眼绣心:“皇后娘娘她。。。”
“娘娘只是好奇,如此年轻的三甲究竟何许人也,几句话的功夫,公公前边稍等就是。”这是个没有破绽的理由,二十出头便中了三甲的年轻人,谁都是想要见一见的,傅阳一举成名,放榜那日恐怕门槛就被上门说亲的媒婆踏破了。
引领太监了然的笑笑:“谁说不是呢,皇上也念着傅公子年轻,颇有些另眼看待呢,皇后娘娘与皇上同心同德,奴才都明白,奴才在前头候着,娘娘有话慢慢问,奴才不急的。”
说罢,见绣心微微点了头,引领太监才回身走到还给皇后行礼的三人前,冲傅阳道:“傅公子好福气,才气名声都传到皇后娘娘耳里了,娘娘宣公子上前问话,奴才就在前头等公子,公子好生表现,将来大富大贵,效恩殿前,还望公子多关照奴才。”
傅阳拱手称有劳,见引领太监带着另外两人走远后,才恭敬的走到轿前三步远的地方行礼:“草民傅阳,叩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他等着听虞澜清问话,可轿子里半响也没动静,傅阳觉得有些奇怪,又不敢抬头张望,是以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
好半响,他才听见轿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强忍的克制,颤抖着唤他:“阳哥儿。。。”
傅阳颤了一下,抬起头:“媚儿?”
喊罢,惊觉不妥,心下恍然,赶忙改口:“草民。。。草民请小主安。”
一声小主,把江湄的眼泪都喊出来了。
她不能撩起帘子看,两人分明已经如此近了,江湄却还是觉得隔着山高水远一般。
“你高中之日,我不能亲自贺你,今日殿试,愿你能得中状元,春风得意!”江湄咬紧牙,不敢叫傅阳听见自己的哭声,使劲的憋着,谨慎又真情的说出祝福的话。
傅阳沉声应下:“草民,谢小主吉言。”
“你,你还好吗?”
“劳烦小主挂念,草民一切都好。”
江湄急切的靠近帘边,透过缝隙,能够看见傅阳的衣摆:“你一定要实现你的梦想,为国效忠,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说着客套的话,可嗓音还是控制不住的发了涩。
“好。”傅阳拼命攥紧手,顾不得皇后的婢女就在一旁看着,他忍不住去看那顶轿子,她冒着这样的风险来见他,他。。。要他如何能一个人去释怀洒脱?
江湄多想撩开帘子,再看一眼他的眼,她实在贪恋那抹温柔,她的心都揪成一团。
“阳哥儿。”泪水还是涌进了眼睛,虞澜清拉了拉江湄的衣袖,示意她不能再多说了,再多说,便要被疑心了,江湄拼命的忍住泪水,颤抖着开口,“我过得很好,皇后娘娘贤德,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你一定要官运亨通,再娶个好姑娘,能帮衬你,能照顾你的好姑娘,阳哥儿,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傅阳的嘴角轻轻抽动,不让自己眼中的眼泪落下来,他听她说她过的很好,他怎么会信?相知相许如他,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么粗劣的谎言来掩饰。
“嗯。”傅阳点头应下,好半天反应过来江湄看不见,这才用了最后一丝力气和理智笑着应承下来,“草民。。。告退。”
他转身往前走了半步,命令自己不要再回头,这是皇城,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他应该快步离开,但是傅阳还是不受控制的回过身,他听见自己亦是颤抖着声音说:“你也要保重!”
她的心意他懂,正如他也懂她。
只是造化弄人,命运难逆,这世上的事,哪能尽如人意呢?
就此道一句珍重,遗忘彼此,或者让对方以为彼此已经放下解脱,就是他们能为对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从此以后,她是嫔妃,他是人臣,天地广阔,无你我并肩之地。
傅阳不敢再留,快步朝着前方走去,绣心看他走了,赶忙小声道:“人已经走了。”
江湄这才迫不及待的撩开帘子,她看着傅阳的背影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终于崩溃痛苦,整个人伏跪到虞澜清的怀里,此时此刻,她已然只有皇后这一个可以依靠的臂弯:“娘娘,娘娘。。。”
虞澜清亦是红了眼眶,轻抚过江湄的后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娘娘,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再不知他冷暖,不知他喜悲,不知他是否真的安好,娘娘,我再没有阳哥儿了。”江湄攥紧了自己的心口,她的心好疼,像是要疼出一个洞来。
虞澜清抱着江湄,她现在情绪激动,怕是一下轿子就要满宫里传开了,是以吩咐绣心和月颖直接起轿回凤羽宫,顺路把飞花也叫上。
进了凤羽宫的门,绣心先是把洗扫的宫女们都打发了,才让飞花扶了江湄进里屋坐下。
大哭了这么一场,到凤羽宫的时候江湄其实已经镇定了不少,只是眼眶红肿着,双眼呆滞无神。
飞花担心江湄,可在虞澜清跟前又不敢随意说话,只能跟着绣心一块儿去泡茶,回来后亲自端给江湄:“小主,喝口水缓缓气。”
江湄接过来,吹凉了喝下一口。
虞澜清没急着同江湄说话,刚坐下来她便想着魏离考完殿试兴许会过来,已经差月颖去殿前回了话,说自己等一下要过去,算是暂时把魏离稳住了。
坐了一柱香的功夫,江湄才恢复了一贯的冷静,她把茶盏放下,突然站起身来给虞澜清跪下,吓得飞花也赶紧跟着跪下来。
虞澜清要伸手拉她,江湄不肯,沉声道:“娘娘让嫔妾跪着把话说完吧。”
拗不过,虞澜清也只能生受了。
“嫔妾是家中嫡长女,自小,母亲便斗不过偏房里的几个小娘,受了不少气,好在父亲还算疼嫔妾,才叫嫔妾学了一身习武的本事,虽然比不得上阵杀敌的儿郎,却也敢说有一战之力,今日,娘娘不追究嫔妾之责,还替嫔妾了却心中遗憾,从今往后,嫔妾自当以娘娘之命马首是瞻,嫔妾不敢说自己是什么刚正不阿之辈,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嫔妾是知道的,嫔妾被迫入宫,早已经把恩宠抛诸身后,也没有邀功争宠的念头,往后嫔妾便是娘娘的利刃,自当护得娘娘周全。”江湄眉宇间尽是坚定的神色。
虞澜清听她说完,这才伸手拉她:“你不是利刃,不是谁的工具,江湄,你是你自己,我帮你,不是要图谋你的回报,你只答我一句,你让傅阳好生为自己活着,让他娶妻生子,光耀门楣,放下一切,那你呢?如今,你可释怀了?”
江湄看着虞澜清的眼睛,好半天,才粲然一笑:“没有,娘娘,我不想忘,我只放在心里就好,娘娘担心的,我都明白,娘娘所问,我只能答一句,娘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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