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和前往京郊的小道上,一辆马车飞快的奔驰往前而去。
马车的车厢很大,却挂着丝丝红线,一副质朴的商车模样。
“还没醒呢。”
“让她多睡会儿吧。”
轻而又轻的对话声,消散在山间的风里。
轻微的颠簸,让躺在马车中间的女子慢慢恢复了意识。
可眼皮沉重,胸腔灼热,耳边只能听见这两句温柔的声音,随后,眼前的微弱光线又变成了一片黑暗。
光庆十年,秋季围猎,以猎杀黑熊,取其首级为落幕,只举办了十日,便班师回京了。
同行前去的傅阳,因为护驾有功,封为昌安子爵,赐良田千亩,黄金万两。
可新晋的昌安子爵,却连谢恩都没有前去,把自己锁在府邸里面,外面流言纷纷,都说。。。这个从平头百姓一路走到子爵贵族位置的年轻书生,命不久矣了。
傅家未曾娶妻,更没纳妾,刚刚为祖上赚够了荣耀,便要因为没有香火传承,而彻底的泯灭在这一代上了。
比起傅阳的事情,这段时间在京城里闹得更加沸沸扬扬的事情,是贵人江氏,不治身亡的消息。
谁都知道,那晚前往树林,江湄是替中宫皇后虞澜清前往的。
若不是当日虞澜清身体不适不能陪同皇帝,今日被野熊所伤,不治身亡的人,恐怕就是皇后了。
江贵人的功劳,不低于傅阳,江家有香火传承,可骤然失了爱女,也是悲痛万分。
江府白绸已经悬挂了整整三日未落,皇后更是因为江湄的离世一病不起,可见伤心。
念在江湄的功劳上,魏离破格以贵妃之仪下葬,追封为怡妃,将江家在很大程度上,推上了与虞家相对比肩的一个位置。
热热闹闹的秋猎,成了江湄永恒的终点。
傅阳把自己关在府邸里,得知江湄离世的消息,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
恍若隔世。
他这些天并没有表现得太过癫狂,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静默的坐着,看着窗外落光树叶光秃秃的枝桠出神。
旁边的桌案上,放着一盏香炉,如今就算是安神香,也很难让他平静的入睡了。
香炉边的一折红册子格外醒目,那是他拟好,要给江湄的聘礼,这封折子早就边角磨损,快要散架了。
放了十年的执念,最终还是毫无办法。
知道江湄死讯的当日,傅阳便锁了门要陪她同去的,魏离是算准了他的性子,宫里的人及时出现,夺下了他手中的匕首,顺便还带来了魏离的话。
江湄走了,可江家还在。
若他敢自尽,牵连江家无辜,去了地下,也要他无颜面对江湄。
真狠,连死都不许。
魏离算准了,傅阳不可能不在意江家,江湄没有了,他要替她守着她的家族,怎么能让她九泉之下,也不安心呢?
所以傅阳只是这般坐着,一个人的心痛到极致,原来是没有眼泪的。
江湄的棺柩,也因为皇后破格的恩典,准许在下葬的前一日送到江家灵堂祭拜,随后从江家出发,送往妃陵。
棺柩送到江家的时候,傅阳终于走出了屋门,他一身黑服加身,徒步前行往江府。
雪白的纱绸挂满了整个江府,傅阳驻足抬头凝视,很久之后,才走了进去。
灵堂里跪着的,只有江家的人,傅阳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波澜。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里,江夫人低声哭泣着,更显凄凉。
“我来。。。看看她。”
傅阳对着江大人一拜,从他旁边的童子手中接过三支香,躬身三拜,随后插入香炉之中。
礼行至此,该当离开,毕竟他和她,本不该有任何别的关系存在。
她即便是躺在棺柩里,即便是有了皇后恩典,她依然是大魏的怡妃,明日,便要被送往妃陵。
可是傅阳实在是挪不开脚步,他就想站在这里,守在这里,哪怕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也比独自一人在府邸里坐着要强。
傅阳是第一个前来的,随后陆陆续续有人进来,说节哀顺变的话,奉上三柱香,转身离开。
流水一样的人进进出出,傅阳站在门边的阴暗处,也没有人注意到他。
这些人,大都和江湄没有什么关系,秋季围猎见过几面,想来再过一段时间,便连她的容颜都不记得了。
但这些人,还是挤出那么几颗眼泪来,称赞江湄是救护中宫的女中豪杰,称赞江家养出来的女儿忠孝两全。
他们要的,不过是在江家悲痛的时候,曾经留下过自己的足迹,做出与人为善的假象来。
毕竟,如今的江家,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江家了。
人爱从众,一旦有了相同的心思,做起事情来,更会觉得心安理得。
傅阳的目光一直都没有从那个棺柩上挪开,满堂凄凄,也只有他,能和江家的痛,感同身受。
江大人自然知道傅阳一直站在角落里,当初江湄为了这个书生,险些和家中闹翻,当年谁又会知道,傅家的无名小子,如今已经是朝堂言官的第一人了呢?
他还念着江湄,记着江湄,就不枉费当初江湄为他闹一场。
只是再沉重的道别,也终究有到终点的时候,从上午时分一直站到傍晚,傅阳没有挪动过一步,两条腿都已经失去了知觉。
祭拜结束,是江大人亲自送傅阳出的府。
“年轻人,要学会放下,走得出来才能走得进去。”
这是江大人把傅阳送出府后转身回去前拍着他的肩膀同他说的一段话。
随后江府大门紧闭,傅阳缓缓收回视线,呢喃道:“走得出来,才能走得进去么?”
那恐怕这一生,都难以走出来了。
傅家的马车停靠在路边,小厮上前询问傅阳是不是要乘车回去了,傅阳摇摇头,让小厮自己驾马先行,他想走一走。
这么久没有出门,小厮听傅阳这么说,反而松了一口气,一个人把自己困顿太久了,难免失了人气儿,走一走也好,免得外头总是传些傅阳命不久矣的话,听着叫人心里难受。
江湄的棺柩第二日如期送往妃陵,皇家派来的队伍专程到江家去抬走了棺柩,听说江夫人当时便哭晕在了棺柩边上了,至棺柩出京都还没有醒过来。
这一日,傅阳破例饮酒,秋风瑟瑟,他却只着了一身单薄的衣衫。
月余未曾上朝,魏离也没有怪罪一句,只道傅阳还需调养身子,等一切都好了以后,再来上朝不迟。
这样的宽厚恩典,傅阳并不能领情,他甚至希望萧瑟的秋风能够吹垮他这残破的身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只要自己不是自尽,魏离又能如何逆转天命呢?
他酒量并不好,喝得多了,头晕目眩,坐也坐不稳,干脆便躺到地上,看着天空中的云彩出神。
看得久了,眼睛酸涩,眼泪不受控制,顺着滚下来。
他不想哭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光亮刺眼,泪腺受了刺激,怎么也停不下来。
傅阳抬起手袖盖住眼睛,本以为能够控制,没想到哽咽更甚,最终只剩失声痛哭。
她的棺柩从京城走过,他都不能前去相送,为她大哭一场。
那么在这片自己的府邸里,就不要再辛苦忍着了。
江湄的葬仪结束不足三日,京城又重新恢复了该有的繁华景象,傅阳依旧没有上朝,昌安子爵府的府邸,他也没去看过。
人们平静得早已经忘记了秋季围猎的事情,傅府的偏门,却在今日迎来了客人。
外头的小厮匆匆进来,说外头有人找,主人家坐在轿子里,看不清楚模样是谁。
傅阳摆手说不见,继续坐在廊下看天出神,小厮倒是没走,沉吟了一下,想起门外那人的话,又往前走了两步,把手中的东西抵到傅阳的面前:“大人,那人说请大人务必看看这东西再做决定。”
傅阳的思绪被扰乱,很是不耐的瞥了一眼那小厮手中的东西,只一眼,整个人便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
那是。。。墨玉雕的剑,这串手钏,傅阳一直以为戴在江湄的手上,随着她一并下葬了。
怎么会在这里?!
他伸手把东西接过来,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半响,才握紧了拳头,抬头道:“那人在哪儿?”
“轿子在偏门那里。”见傅阳有了反应,小厮赶忙指着方向往前走,领着傅阳去见人。
傅阳脚步越来越快,到偏门的时候,看见的是一顶素色的轿子,和一个脸生的下人。
那下人见着他也不卑不亢的,率先开口道:“我家夫人不爱见外人,还望傅大人能请轿入府,寻无人处安静详谈。”
傅阳沉默的站着,好半天后,才吩咐下去,不许走漏了风声,随后迎轿子到府中后院说话。
后院的人都被带走了,此时清清静静的,再没有了旁人。
傅阳终于是忍不住了,他对着那轿子拱手,颤抖着声音道:“不知夫人可否告知身份,以及。。。这枚手钏是从何得来的,这对傅阳尤其重要,若能告知,傅阳感激不尽。”
轿子里久久没有声音,傅阳抬起头,小声道:“夫人?”
“傅阳,月余不肯上朝露面,是在怨恨皇上心狠么?”轿子传来女子的声音,傅阳身躯一震,只觉得这声音熟悉。
细细回想,他骤然瞪大了眼睛:“皇。。。皇后娘娘?”
这声音,的确是皇后娘娘的声音,可是,江湄离世,皇后已经抱病在床月余未见好转了,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本宫问你话,你且答便是。”
虞澜清的声音清冷的传来,像是兴师问罪一般。
傅阳跪下行礼,好半响,才道:“臣,不敢对皇上有怨恨,臣只怨恨自己无能。”
“你对大魏的功劳,本宫记得,皇上也记得,你是栋梁之臣,是皇上不能失去的重要臣子,皇上的宏图大业,还需要大人的鼎力支持。”虞澜清的声音再度传来,俨然像是魏离派来规劝的,“你这般自暴自弃的藏身府邸之中,没有任何的意义,昌安子爵府的府邸,总归是需要它的新主人的。”
傅阳咬紧嘴唇,握紧了拳头:“皇后娘娘若也要跟臣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那臣只能斗胆,恭送娘娘回宫了,臣自知,天子恩情重如泰山,傅阳只能穷尽毕身所学,方能回报一二,可不是现在,臣没有办法故作镇定,装成毫无关系的旁人般去上朝,臣只能称病在府中,即便如此,皇上也不能容忍么?”
轿子中的人沉默下来,傅阳知道,自己不该这般和皇后说话,可是他现在的心情,绝对没有办法走出去。
“皇上与本宫,深知大人忠心,所以本宫今日来,乃是给大人带来一份恩典。”虞澜清轻声开口,风吹过帘子,隐约能看见轿子里,虞澜清的侧脸。
恩典?
傅阳苦笑,拱手道:“微臣想要的恩典,已经不复存在了,还请娘娘把这份恩典代还给皇上,皇上的心意,傅阳心领了便是。”
虞澜清憋得辛苦,听到这句话,终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她从轿子里钻出来,走到傅阳面前,把他拉起来:“你确定不看一看是什么恩典?这若是退回去了,别后悔啊傅阳。”
看着虞澜清的笑意,傅阳楞了一下,随后脑子迟钝的停止了转动,好半响,都不知道虞澜清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见傅阳跟个傻子似的,虞澜清叹口气,伸手指了指他一直握在手心里的手钏:“聘礼都给了,你该不会是要反悔了吧?”
聘礼?反悔?
傅阳傻愣愣的摊开掌心,看了看手中的东西,随后像是突然开了窍,被人砸了一下后脑勺般,结巴道:“难道。。。娘娘的意思,是。。是她。。。”
虞澜清拍了拍手,赶忙接过话来:“这份恩典,傅大人,还要么?”
“要,臣。。。”傅阳直直跪下去,眼眶泛红,死死盯着眼前的轿子,再也挪不开视线。
虞澜清侧过身子,对着轿子里的人轻声道:“听见了吗?你若是愿意,便出来吧。”
片刻后,轿子里的人动了,她撩起轿帘,探出身来,一袭红衣闯进傅阳的视线之中。
日思夜想,梦中来回的人,此时正站在他的面前。
她穿着一身待嫁的红衣,微笑着看着他,轻声唤他:“阳哥儿。”
傅阳的泪再也止不住,他跪在原地,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却眨也不敢眨,生怕自己眨眼的瞬间,眼前的一切,就又变成过眼云烟了。
虞澜清快步上前,牵过江湄的手,走到傅阳的面前,开口道:“傅大人还愣着做什么?”
还不快牵过去。
傅阳慌张的从地上站起身来,他伸出手,从虞澜清手中握过江湄的手,手是温热的,她还活着,还活生生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那。。。那棺柩。”巨大的惊喜过后,傅阳猛然想起来这个问题,疑惑的看向虞澜清。
虞澜清挑了挑眉,把事情捡着重点跟傅阳说了一下。
当日虞文武的一箭其实根本就没有射在致命的要害上,她守在江湄的帐篷里,也是为了嘱咐太医封口,随后将江湄秘密送离裕和医治。
当时被送回宫调养的所谓的马车上,其实什么也没有,江湄从受伤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回过京城。
之后的一系列发丧下葬,棺柩里面放着的只是江湄被追封为妃时候赶制出来的宫服罢了。
“你去求恩典的第二日,皇上便与本宫商定,要把这个恩典赐给你,只是宫中规矩,极其森严,江湄不死,永生永世,难逃皇宫。”虞澜清浅笑着,不管过程如何的曲折,不管傅阳和江湄为此经历了多么伤心绝伦的过程,至少现在,他们在一起了。
十年的遗憾,终归是有个句点了。
听过虞澜清的话,傅阳久久难以平静,他和江湄一齐跪下身来,叩谢这般瞒天过海的天恩恩赐。
他原还以为,最是无情帝王家,这话不是书中说说而已。
可谁道君王是无情?帝王之情爱,难以言表,因为他要兼顾万民。
帝王的慈悲,也总是参杂着常人难以理解的过程。
虞澜清拉过江湄的手,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这一别,往后再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她知道江湄担心自己,不放心自己,但是这一生,虞澜清不要她牺牲葬送在宫墙之内:“你不必担心本宫,如今孩子们也都渐渐长大了,本宫陪着太后和皇上,再有几年,便是清净日子了,你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
江湄垂头应下,良久无语凝噎。
“江湄已死,所以她已经没有身后的名分,不能堂堂正正入你正门,嫁你为妻,只能做一个妾侍,可本宫相信,名分如何,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只要你们彼此心中坚定,妾便是妻。”虞澜清最后叮嘱一句,现在的江湄,已经不再是江家嫡女,只是傅家后院,一个普普通通的妾侍了,“等过几年风波平了,皇上说会给你个游历全国的差事,到时候你带上江湄,便无人可认得你们了。”
闻言,傅阳再次叩拜,冰冷残酷的君王表面下,藏着的依旧是一颗炙热的心脏。
这份感情,魏离也是感动的,或许是想起了虞澜清苦等的十年,或许是不想失去这样优秀的臣子,不管是为了什么,总之这件事情,魏离点了头,让江湄得以脱去嫔妃的身份,离开了皇宫。
江家现下还不知道这事,虞澜清的意思是,至少等到事情平息三个月以后,再到江家去缓缓把事情说明,江家定会守口如瓶,虞澜清对此倒是并不担心。
在傅阳这里不能久留,虞澜清此番跟着前来,便是给江湄和傅阳证婚的,江湄虽然说是妾室,但虞澜清给她准备的这身嫁衣依旧是正红色的,虽然没有仪式,一切都很简陋,但戴上手钏的江湄,比虞澜清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笑得开心。
她身在宫中的时候,从来都没有这样欢喜过。
如今心愿得偿,江湄从来都不是注重这些外在之物的人,两个人能够好好在一起,已经是她毕生所愿了。
一切仪式结束,虞澜清坐上轿子,从傅府的偏门离开,绕行小路,前往皇宫。
诏安一直在宫门口等着虞澜清的轿子,看见虞澜清的轿顶缓缓落下,赶忙上前扶住虞澜清:“皇后娘娘,皇上等着娘娘呢。”
虞澜清点头,出去前,就跟魏离说好了要一块儿用晚膳的。
走到乾明殿中的时候,魏离正在亲自煮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都知道是虞澜清回来了:“如何?”
“人已经送去了,想来再过几天,傅阳便能正常上朝了。”虞澜清含笑上前,看着魏离笨拙的手法,轻声道,“看来皇上的茶艺还要再钻研一段时间才是。”
魏离近来莫名的喜欢上了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学煮茶好几天了,说是以后闲来无事了,每天都要和虞澜清煮茶一壶来喝。
听见虞澜清跟他打趣,魏离直起身来,倒了一杯递给虞澜清:“朕煮的不好,也是煮给皇后喝的,皇后品品,可有长进?”
虞澜清接过来,当真一副品茶的模样,细细抿了一口,颔首道:“皇上天赋异禀,短短几日,茶香已然留于唇齿间了。”
说罢,两人对视一眼,轻笑起来。
虞澜清把茶杯放下:“皇上成全了江湄,臣妾替江湄,谢过皇上恩典。”
“她该得的。”魏离语气淡淡,并没有因为江湄的离去而觉得有什么不妥当,相反,他登基那么久,做了太多不由自主,身不由己的事情,这一回,倒是跟着内心走了。
“等过几年,朕派傅阳去江南一带任职,那边山清水秀,没人认得曾经的江贵人,这么多年的功劳,朕还是给得起的。”魏离笑笑,封爵赐人,皆是恩典,若不是亲眼见到了他们两人都愿意为彼此付出生命,魏离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坚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世间万事,讲求因果,他们真的要谢,便感谢曾经自己的自己,种下了善因,如今所得,便是善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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