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
虞澜清顿了一下:“是哪个字?”
卫凌:“保家卫国的卫。”
虞澜清微微点头:“这些天来,都是你陪着四皇子,对么?”
卫凌倒是答得坦白:“是,承蒙四皇子看得上奴才,所以奴才时常和四皇子说话。”
“本宫瞧你年岁不大。”虞澜清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身形看上去倒是精干,像是练过武的样子。
“奴才再过月余,便八岁了。”卫凌倒是至始至终没抬头,虽然才进宫不久,但是个懂的规矩的,说话也有条理,怪不得魏子策喜欢跟他说话,大概是因为这个小奴才的确和旁的小侍卫很有区别吧。
“年岁虽然不大,说话却凌厉得很,你在四皇子身边本是你的造化,本宫想知道,你教唆四皇子的那些话,是何居心?”虞澜清不怒自威,说话语气虽然淡淡的,但是带着几分凌冽,若是旁的下人,此时定然吓得浑身发抖了,卫凌却低声笑了笑。
“奴才不大清楚皇后娘娘说的教唆四皇子是什么意思,四皇子失了怡妃娘娘,这段时间一直非常的伤心,奴才陪在四皇子身边,也是一直规劝四皇子要解开心结,皇后娘娘若是觉得奴才话多了些,逾越了奴才的本分,那奴才甘愿领罚。”卫凌伏跪下去,给虞澜清磕了个头,一副问心无愧,忠贞为主的模样。
他倒是以为这样虞澜清就拿他没辙,问不出话来了?
虞澜清勾勾嘴角:“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侍卫,进了慎刑司,也还这般巧舌如簧么?”
卫凌没再说话,只道一声奴才该死,便伏跪在地。
虞澜清是心头有火气的,魏子策这个孩子没什么复杂心思,大概是跟南华珠生活的时间还不算长,在江湄这里养着的时候更多一些,所以没把生母的精明算计学到,倒是学着江湄的几分直肠子。
这样的性子最容易被人三言两语撩拨进了牛角尖里,这个小侍卫一看便是极有主意的,像是刻意要靠近魏子策一般。
“谁派你来接近四皇子的?”虞澜清稍微往前挪了挪,盯着那小侍卫的后脑勺,厉声道,“抬起头来。”
卫凌怔了一下:“奴才貌丑,怕吓着了皇后娘娘。”
虞澜清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重复道:“抬起头来回话。”
卫凌深吸口气,好半响后,缓缓抬起脸来。
虞澜清盯着他,先是觉得很奇怪,随后便看见了卫凌为何奇怪之处。
他上唇处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像是唇瓣形状一样的东西,卡在嘴上,染成和下唇相似的颜色,所以看上去格外的奇怪别扭。
怎么会有人在自己嘴上安这种东西?
见虞澜清微微皱眉,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看,卫凌眼中闪过精光,面对着虞澜清开口也不胆怯,好像是早就习惯了被这样异样的眼神看着,张口说话的时候嘴部更显僵硬,但卫凌早就已经习惯了,所以发出的声音一点不含糊,和常人无异:“皇后娘娘是否也觉得奴才面目可怖?”
虞澜清回过神来,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处:“这是什么?”
“这是一位云游四海的得道高人留给奴才的,若非高人出手相救,奴才已经死了。”卫凌说起自己的往事像是说别人的故事一般风轻云淡,眼中的镇定和语气里的淡漠从容,根本不像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该有的。
“你受过伤?”
“奴才父亲伤的,父亲憎恶奴才不祥,固有此举,好在奴才贱命一条,踩进泥土里,也能艰难爬起来,实在活不下去了,才进宫做了这三等侍卫。”卫凌见虞澜清眼中尽是疑惑,接着道,“皇后娘娘是不是想问,奴才会武,又有钱买得侍卫一职,甚是奇怪?”
虞澜清眯了眯眼睛,更加觉得这小侍卫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系列的说辞,专门是要来说给自己听的。
明明是要拷问他教唆魏子策是有何目的,可现在虞澜清反而不着急了,对这个急于把自己准备好的话说给自己听的小侍卫的故事竟然有了几分好奇。
见虞澜清不说话,算是默许了自己接着说下去,卫凌抿了抿嘴唇:“高官大院儿里的嫡子庶子尚且纷争不断,更何况奴才一个丧母的不祥人,皇后娘娘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那娘娘能不能告诉奴才,这世上的祥与不祥,有福无福,究竟是如何判别的?难道一个人的容貌如何,便能成为断送性命的缘由了吗?!”
卫凌说得激动,竟然朝着虞澜清挪动过来,月颖大惊,赶忙上前拦住卫凌:“放肆!竟敢这般和皇后娘娘说话!”
虞澜清的视线一刻也没从卫凌脸上挪开,她抬手拦下准备叫人来把卫凌拖走的月颖,方才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了。。。一位故人的脸。
往事重新从记忆深处被拉扯出来的感觉很不好,虽然很荒唐,但虞澜清却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没有错的。
眼前的这个孩子。。。
“你是哪里人士?”虞澜清稍微弯下些身子,方便更好的看清楚卫凌的模样。
被虞澜清这样仔细打量,卫凌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作用了,方才的淡然此时变得有些躁动起来:“奴才,川渝人士。”
虞澜清的瞳孔收紧了一瞬间,随后四目相对,只剩一片沉默。
他费尽心思的进宫来,接近魏子策,都不是他最终的目的。
虞澜清在这一刻终于明白过来了,眼前的这个男孩儿,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见自己,或者说。。。魏离。
今日来的是谁都好,闹出这样的动静,他根本就没有想要掩藏自己,他把自己暴露在人群里,就是为了,把今日的这番话,传递给大魏的最高统治者。
“你想见本宫,对么?”想清楚这一点,之前的一切就都好解释了,眼前的这个小侍卫在学堂巡逻,一定是把皇子公主们脾性都了解了一遍之后,才决定从魏子策着手的。
卫凌眼眸颤了颤,笑起来:“奴才总听人说,皇后娘娘天资聪慧,是大魏难得的贤后,今日见到,奴才敬服。”
“你也想见皇上,对么?”虞澜清按捺住内心巨大的震撼,这么多年过去了,魏离再没有提起过那件事情来,以至于。。。虞澜清都以为,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是死了。
月颖在一旁站着,听虞澜清说了半响,这会儿反而听不明白了。
卫凌跪着没动,好半响之后,才缓缓点了点头,算是认下来了。
虞澜清站起身来,扭过头对外头的小安子道:“告诉洛贵人,小侍卫和四皇子本宫都暂时带走了,让她好好休养。”
说罢,侧过脸看向身后的人:“走吧,本宫带你去。”
月颖扶住虞澜清:“皇后娘娘,这。。。”
虞澜清摆手:“本宫自有分寸。”
月颖赶忙闭嘴,还轮不到她来教虞澜清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卫凌难掩脸上的激动神色,他对虞澜清的印象并不好,几乎全都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可是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从别人嘴里得知太多总是不好的,本以为还要再出尽底牌,虞澜清才会受自己威胁带他去见魏离,可没想到。。。
皇后在反应过来自己有可能是谁的瞬间,就做下了要带他去见魏离的决定,卫凌起身,跟上虞澜清的步伐,后边跟了一群人看守他,卫凌倒是一点都不关心。
去乾明殿的路卫凌还不认得,他进宫以后一直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皇宫规矩森严,他是到不了乾明殿和凤羽宫附近的,别说他才八岁,就算是十八岁,想要悄无声息避开所有眼线到皇宫的中心处来都是非常困难的。
所以身后跟着这些人完全没有任何必要,他怎么会跑呢?他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本就是要豁出一切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的。
去乾明殿的路很远,至少在卫凌的眼里,很远很远,皇宫里的路错综复杂,走一遍根本没有办法清楚的记下,卫凌也没有去记,这一去要么生要么死,活下来的话,他有的是时间记下这些路,死了的话。。。也就没有必要记什么了。
到乾明殿外的时候,虞澜清停下脚步,让卫凌就在这里跪着等。
卫凌听话的跪下来,虞澜清还不忘了跟诏安叮嘱一句,诏安盯着卫凌看了会儿,点了点头。
卫凌跪下来的时候是垂着头的,这些年他习惯了,低着头生活,方才和虞澜清对视那么久,已经很累了,所以诏安并没能看清楚卫凌的脸,只是皇后吩咐说看着一些,待会儿皇上要见这个人,所以诏安才多看了几眼。
虞澜清进殿之后,根本没有拐弯抹角,把事情径直跟魏离说了,魏离听得愣住,好半响之后,才眨了眨眼睛消化起来。
虞澜清耐心等着,魏离起身走了两步,沉声道:“当年。。。的确是吴义去办的此事,朕也确实没有下死命令,只是送到了南泉寺旁边的庙子里寄养着,南泉寺的姑子是认得吴义的,想来也把那孩子的生世猜得差不多了,这么多年过去,谁都没提,朕也忘了,想着。。。那样的孩子,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竟然活下来了,还想了这么多的办法,进宫里来了。
“皇上不见么?”虞澜清拧眉,“臣妾以为,皇上还是应该见一见。”
“罪族之子!”魏离愤然开口。
虞澜清打断他:“也是皇上的儿子。”
魏离愣住,缓缓回过身来,看着虞澜清的目光,好半响之后,才终于叹了口气:“罢了,让他进来吧。”
卫凌跪了很久,等到诏安过来叫他进去说话的时候,终于觉得心里边紧张了起来。
他。。。就要见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人了么?
诏安见他还愣着,又说了一遍,卫凌才赶紧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孤身一人走进了乾明殿中,诏安没有跟进来,只是在卫凌走进去之后,关上了门。
卫凌看着这空旷硕大的宫宇内部,华丽到不可思议,他垂眸,朝着里边走去。
虞澜清和魏离并肩坐着,卫凌上前跪下行礼磕头,却没有说话。
“卫凌?”魏离冷哼一声,“什么保家卫国的卫?谁让你叫这个的!”
卫凌颤了颤,天子威压下,他不是不怕的,但还是捏紧拳头,鼓足了勇气,径直抬起头来看向魏离,满眼都是恨意:“奴才是个孽障,岂敢姓魏?!”
魏离噎了一下,当年送走的突然,连名字都没取,这些年更是从未过问,骤然多了个孩子在自己面前,魏离也难免不知从何开口问起。
谁晓得两人一见面就是这般火药味十足。
“皇上。”虞澜清喊了魏离一声,这才把快要暴走的魏离的思绪拉扯回来。
“你这个样子跑进宫来,做什么?”魏离深吸一口气,看他这打扮,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奴才若是还有别的法子,便也不会出此下策了,莫师太走了,留下了不少银两给奴才,奴才这才得以进京寻亲,刚到京城,便听闻皇上秋猎的盛典,奴才连靠近一点都不行,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往裕和,好不容易等到皇上归来,想要递信进宫,受到的只有无尽的羞辱,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费劲了身上所有的财物,才换来进宫做低等侍卫的机会,高高在上的皇上,您能不能告诉奴才,奴才不这样进宫,要怎么样,才能进宫?”卫凌是要讨债的,八年的抛弃,他满腔怨恨。
这宫里的锦衣玉食,这宫里的文学武功,他原本也该有一份。
可他的其他兄弟姐妹在宫里面过着属于他们金贵身份的日子的时候,他在南泉寺吃着不见油荤的三餐,还要干不少的活,因为貌丑,险些被那些纨绔子弟打死。
那个时候,魏离在做什么!虞澜清又在做什么!现在道貌岸然的质问他,觉得他丢了皇家的脸面了!
魏离愣住,这时候才注意到卫凌脸上的与众不同,他的嘴唇。。。虽然遮挡住了致命的伤痕,但魏离依旧能够清楚的回忆起当年看见这个孩子的时候那种心情。
届时又刚好是李氏一族谋反的时候,即便魏离并不相信什么不祥之人的说法,也还是狠心把这个孩子送走了。
当时魏离只是想着送走这个孩子,能不能活下来是这个孩子自己的造化,却没有想,这个孩子若是真的活下来了要怎么办。
当年吴义送去,也没有能把话说得太满,生怕魏离后面想起来有别的指示。
可当时的魏离,从内心深处,就是觉得这个孩子必死无疑的。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所以后面才忘了个干干净净,他不开口,任凭是谁也不敢提起这位李氏罪妇所生的二皇子。
莫师太临死前,想必也是实在不忍心,才告知了卫凌一切真相,以及。。。为什么他要姓卫的缘故。
若想要找回自己的名字,这个天底下,只有皇宫里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可以恩赐。
糊里糊涂的活一辈子,可谁又知道,自己走了以后,卫凌还能活多久呢,还不如明明白白的去走一遭。
所以卫凌来了,他这一辈子的运气,可能都用在遇到魏子策上了。
魏子策的烦恼和难过,的确被卫凌利用了,他一直在打着宽慰的名号,给魏子策灌输一些不好的思想,魏子策也是个笨的,说的多了,自己就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他对付洛文茵的那些个手段,自然也有卫凌的主意在里面。
不过毕竟是两个孩子,再怎么恶毒,最恶毒的法子也就是泻药了,若是这样都不能引起关注,魏子策便要自暴自弃了,好在,洛文茵能扛得住,她身边忠贞为主的奴才是忍不下来的。
所以才有了后面这一系列的事情。
卫凌拼命忍住自己反酸的泪意,他盯着魏离,见魏离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又接着道:“皇上看见奴才,是不是在想,奴才怎么可能活下来?或者,正盘算着怎么悄无声息的要了奴才的性命,就像当初毫不犹豫的将奴才抛弃出宫一样,是,您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一声令下,奴才竖着进来,便要横着出去,可奴才也想问一句,哪怕死了也想问一句,奴才究竟做错了什么!奴才天生缺陷,难道就是奴才的错了吗!”
难道是他错了吗?他也不想是这个样子,他也不想被人喊着怪物,被人追着殴打,被人用嫌弃厌恶的目光看着。
从知道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卫凌就在想,若他留在宫里,他还是二皇子,那么谁敢这样对他,谁敢这样指着他鼻子骂?!
造成这一切悲剧和痛苦,正是他的亲生父亲!正是这天下的君王!
“你放肆!”魏离皱眉,被一个八岁的孩子喝问,魏离心里不是没有愧的。
当年虞澜清没有处置了这个孩子,而是把决定权交到了自己的手上,魏离明白,当年的虞澜清,是不想送走这个孩子的。
可他的决定,虞澜清亦是没有过问,因为这是他的孩子,不是她的孩子,她站在对面,没有办法插手插嘴。
李氏该诛,可卫凌,是无辜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被下了什么黑手,才会让他变成这般面目可憎,他更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便一朝失去了生父生母,在全新的地方,过了本不该属于他的生活八年。
如今的怨,如今的恨,魏离辩驳不得。
“这便是蓄意接近子策,挑唆他做出这等荒唐事情的理由?你既然晓得自己是谁,也该知道子策是你弟弟,你。。。”魏离深吸一口气,说道这里的时候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卫凌收敛起脸上漠然的笑意,面无表情的看着魏离:“弟弟?皇上若是要说那是奴才的弟弟,就该认了奴才,公招天下,为奴才赐名,再来跟奴才说弟弟不弟弟的问题,奴才无意伤害别人,奴才若是不这样做,难不成要再等八年,等奴才爬到一等侍卫的时候,再来同皇上说这些话么?奴才自知天生缺陷,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
说罢,卫凌又看向虞澜清:“皇后娘娘,也不准备认奴才么?”
他就是来给自己讨一个公正,讨一个身份的。
今日一定要魏离的一句话,认,还是不认。
方才那般振振有词的说了那么多,其实卫凌怕得要死,这世上哪有人不怕死?敢跟魏离顶嘴,敢跟虞澜清顶嘴,若不是他们心中愧对,卫凌现在早就被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他怕极了,可还是尽量不让自己发抖的太厉害,魏离在气头上看不出来,虞澜清却看得明明白白。
她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卫凌的话。
卫凌恨她们,可虞澜清的心里,难道就没有恨吗?
当年她视李乐荣为亲生妹妹,即便她利用与自己的关系怀上了身孕,虞澜清也从来没有仇视过她,更无怪罪。
这般的真情相待,换来的是背后一刀,险些要她母女二人性命。
所以虞澜清不会回答卫凌这个问题。
两人皆是沉默,卫凌慌张的转动眼珠,深吸一口气后,终究绷不住:“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魏离看着他,眼中一片漆黑。
良久之后,魏离才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卫凌面前,他蹲下,看着眼前面容稚嫩的卫凌,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些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可魏离看见的只有恐惧和恨意的眼眸。
“闹也闹够了,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魏离开口,询问一句,他当然知道,卫凌敢这么和自己叫板,肯定还留了一手,不过这显然是多余的,魏离并没有要杀掉他的意思。
卫凌的身子瘫软下来,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要死了。
缓过气来之后,卫凌才望着魏离桌案后挂着的‘勤政为民’匾额,沙哑着声音开口:“奴才就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大魏还有皇子,还有一个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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