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迎来了新一轮的热闹。
博合门的南偏门外,站满了侍卫,宫女太监们井然有序的引领着新选入宫的几名小主以此排列到南偏门的门口。
马车上款款走下来明艳动人的姑娘们,豆蔻年华,正直青春。
南偏门口候着的宫人们,依次根据皇后娘娘的名单指示唱和,随后便有人领着她们到各自宫中去。
今天是新贵入宫的日子,上午一批下午一批,要热闹整整一天。
虞沫泠此时听着外头的欢喜笑声,正故作沉心的给虞澜清剥橘子,只是心不静,手上的动作也总是出错,橘子皮明明好剥,她却手抖着落在了桌案上,虞澜清听见响动,抬眼看了虞沫泠一眼,她正装着没事人一样把橘子扔到一旁的盘子里,顺手拿起另一个要继续剥。
“昨儿拟名册改了又改,拿笔久了,今天胳膊可酸?”虞澜清把手里的书放到膝上,轻声‘关怀’虞沫泠一句,伸手把她手里的橘子拿过来,自己慢慢剥起来,她很快剥好,放了一瓣在嘴里,入口水润香甜,虞澜清没多吃,只是径直搁到了一旁,“今儿的热闹,连哀家这里都听得清清楚楚,往后想来会更热闹。”
月颖在一旁附和道:“是,可热闹归热闹,该有的规矩,还是一个不能错的。”
虞澜清点头,看向虞沫泠:“不错,这宫里头的规矩,一早就是要立下的,任凭是谁,都不能错了半分,皇后守着规矩,莫偏向了任何人,往后威信自立,便能服众。”
虞沫泠知道虞澜清这是在教她,这些年在宫中,姑侄两人做伴,虞澜清一直有意无意的都在告诉虞沫泠,新贵进宫以后,她是不愿意多管宫中事务的,提点是一回事,可皇后的威信和权势,都只能靠虞沫泠自己牢牢抓在手中衡量把握,旁的人帮得再多,也是于事无补。
“姑姑,我怕。”虞沫泠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当年姑姑入宫秀选,也会觉得心酸害怕吗?”
虞澜清握过虞沫泠的手:“当然怕,可哀家与先帝,是先有错过,再有情深,你与皇帝不同,你们年少相识相知,最单纯烂漫的时光,皆是陪伴彼此一起走过的,一同念书,一同办私塾,你与皇帝之间的感情,从未有任何人从中插足,皇帝爱重你,信任你,你也该相信自己,这后宫里就算有再多的女人,你只坚信自己与皇帝心意相通,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虞澜清的手很温暖,有虞澜清的宽慰,虞沫泠的确好受不少。
她和魏子善之间的相伴,回忆和羁绊,的确不是任何人能够撼动的,他们珍惜彼此,爱重彼此,当初决定要嫁给魏子善做皇后的时候,虞沫泠自己不就已经接受了将来训诫六宫嫔妃的事实了么?
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尚还有些彷徨罢了,如今有虞澜清的这番话,虞沫泠缓缓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当年虞澜清不得宠爱,被六宫嘲笑尚且能挺过来,如今她是人人皆知的与皇上彼此相爱的中宫皇后,要想整治住六宫争宠害人的心思,难道还能比虞澜清当年更难么?
一帆风顺的路走多了,难道就不敢面对风浪了么?
见虞沫泠打起了精神,虞澜清才重新拿起手中的书来看,明日觐见中宫后,虞沫泠便要开始忙碌起来了,好在这些年在宫里,早就已经学会了如何有条理的打理后宫事宜,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忙碌整理一下,也就习惯了。
所以虞沫泠特意留下来陪虞澜清用晚膳,大概是知道虞沫泠的不安和难过,魏子善也不约而同的传话来说晚膳回到慈寿宫来,膳间当着虞澜清的面,魏子善虽然没说什么,却对虞沫泠格外的照顾关怀,吃过饭两人还一左一右陪着虞澜清散步消食,说说笑笑,一直到虞澜清说有些累了想休息,魏子善才和虞沫泠一起离开了。
月颖亲自跟着送两人出去,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皇上这是偏心皇后娘娘,给六宫立威呢。”
“怎么?”虞澜清喝口茶,走了半响,也确实口渴了。
“后宫嫔妃入住六宫,今晚上皇上原该是宿在乾明殿的,大概是一早就想好了要叫六宫都晓得皇后受宠,免得那些新人娇狂,是以奴婢方才问过诏安,说皇上今儿专门要去凤羽宫陪皇后娘娘,看这样子,是要留宿了。”月颖轻声说一句,魏子善能够有这份心思是极好的,这一回入宫的嫔妃她问过,样貌门第都是不俗,骨子里定然都是有傲骨的,野心勃勃,只盼着君恩。
如今魏子善亲自给个下马威,明日问安,想来谁都不敢小觑了年轻温柔的皇后。
虞澜清只微微颔首,这才是第一夜,往后的路长得很,心思不正终究会害到自己,当年的贺美人,赵怜儿,南华珠,李乐荣,又有哪一个是得了好报应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她只盼着,这回进宫的都是聪明通透的孩子,心思正经也便罢了,若是生了糊涂的念头,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她自然是要管一管的。
“日子还长,且慢慢看吧。”谁都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看透人心,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凡事还是要多替皇后留意着,皇上那边有诏安,哀家自然也是放心的,这段时间让云思多进宫走动走动,她眼光毒辣看人准,哀家不在后宫走动,让她替皇后把把关,哀家信得过。”
虞沫泠是大家风范,自小在虞家那样的氛围长大,自然和当年的虞澜清一样,根本没有体会过什么闺围间的肮脏事情,性子太温和,是不会用什么坏心思去揣度别人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容易吃了暗亏,让云思进宫来多走走,多看看,一来她能提醒沫泠一些,二来云思的性子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和虞澜清一样,见不得脏东西,若是撞上了,也正好帮着沫泠一块儿料理了。
月颖应声说好,过几日就往安顺公主府上递消息,魏云思虽然年纪最小,但这几年过去,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虞澜清倒是听魏子善提起,说陈子爵府的小爵爷与魏云思是互相有意的,她只说还不急,等着年后魏子珏回来以后再定下也不迟。
现在看来,决定正好,成婚以后再要这般时时进宫,怕是就没有许多的时间了。
第二日一早嫔妃觐见,月颖特地先到了凤羽宫为虞沫泠梳头,带来虞澜清的话,要等所有人都到齐候着了,再慢慢过去也不迟。
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缘故,虞沫泠今日醒得特别早,魏子善去上早朝的时间她也就起身了,这会儿看见月颖,安心几分,才靠在椅子上又阖眼小睡了会儿。
外头的宫女进来说嫔妃们在正堂外头的院子里候着了,大家都是新进宫来的,有相熟的也有不想熟的,叽叽喳喳在凤羽宫的院子里说话,月颖瞧一眼时辰,让铃铛去叫醒虞沫泠,可以接受嫔妃们的跪拜大礼了。
铃铛也是打小跟着虞沫泠,从魏子善刚做亲王到虞府念书的时候就看着魏子善和虞沫泠的感情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现下宫里边多了那么多女人,铃铛自然也是替虞沫泠在意的。
她搀扶着虞沫泠出去,月颖在长帘后边远远站着,嫔妃们进来坐下,正好瞧不见她的身影。
虞沫泠坐到正殿的宝座上,深吸口气后,铃铛才让传嫔妃们都上来。
排成两列,像是花朵一样娇艳的女子们款款走进殿中,她们都已经学习过宫中礼仪,给虞沫泠行三跪九叩的大礼,虞沫泠粗略瞧过去,从前和她一批长大相熟的小姐们大多都许了人家,进宫来的倒是有几张相似的面容,应该是一个大家族里面的嫡姑娘,为了避免京官势大,虞沫泠瞧着熟面孔也难做,所以此番入宫选的都是养在郡县老家的嫡小姐,看着相像,却一个都不认得。
见过皇后便要听训诫,虞沫泠让她们都坐下,说话倒是端庄得体,看上去已经有了几分皇后的架势,月颖在后边瞧着,虞沫泠的侧脸和当年虞澜清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她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自矜自持的模样,像极了虞澜清单独训诫苏瑶瑶的那个场景,虞家的女儿是温柔,可骨子里到底还是武家的,该有的东西也不会少了。
嫔妃们听过皇后的训诫,有人牙尖嘴快,看虞沫泠长得柔美,便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抢着话便开口问:“听皇后娘娘训诫完,咱们姐妹是不是就可以预备着侍寝了?”
话一落下,屋子里便安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所有人都看向说话的那女子,好半响后,铃铛才寒着脸上前一步:“郑美人倒是比谁都思虑得周全呢,好似郑美人不说,皇后娘娘便不晓得你们能侍寝了一般,皇后娘娘话未说完,郑美人便抢着要搭话,怎么,教习姑姑连这点规矩都没教给郑美人?!”
铃铛瞪着眼睛,气势十足,月颖惶然像是看见了当年鲁莽为主的绣心一般,虞沫泠抬眼扫过每个人的脸,郑美人被铃铛这般呵斥一番,自然也晓得自己是说错了话,赶紧跪了下来道嫔妾不敢,请皇后娘娘恕罪。
虞沫泠是没想到今天还有人敢抢了她的话来说,想着头一回见面也不宜太过肃然,是以让郑美人起身,念在是初犯,只罚面壁三日,郑美人眼眸黯淡下去,这下旁的人可乐坏了,少了个人来争这头一天翻牌子的殊荣,可不是件好事?这能怪谁,怪只能怪是自己蠢。
这般一闹腾,虞沫泠原本想留她们下来多说会儿话,现在看来似乎也显得过于尴尬了,是以让所有人直接散了。
郑美人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她原本以为皇后随和性子,自己也不过是替大家问一句,现在落了满身的斥责不说,旁的人也不见得感激她,只当她是愚蠢性子,都在心头不晓得怎么嘲笑呢,她瞧一眼对面的王美人,她们两个是认得的,在郡州老家的时候便是两个不对付的,如今她受了训斥,王美人可不是要笑死了?
是以虞沫泠一说散了,郑美人便头一个起身匆匆离开,王美人也提上裙摆加快了脚步,可算是在第二个转角处的地方追上了郑美人:“郑家姐姐跑那么快做什么,咱们一同入宫,一路上也没跟姐姐说上话,姐姐该不是故意躲我吧?”
王美人手劲儿大,拽住了郑美人的手腕就不肯撒手,眯了眯眼睛,晓得一脸狡黠:“莫非是姐姐自知愚钝,在皇后娘娘跟前说错了话被训斥了,觉得丢了颜面么?”
郑美人甩开她的手,瞪她一眼:“与你有什么干系?”
“姐姐怎么这般说话?咱们一个地方来的,自然该多多照拂才是,姐姐的教习姑姑未能尽心教会姐姐规矩,妹妹可是都仔细学过了,未免姐姐再错了规矩被责罚,妹妹倒是有这个空来提点姐姐一二。”王美人瞧见后边慢吞吞走过来的嫔妃们已经过了转角看见她们了,是以故意拉长了音调,大声道,“就怕姐姐心高气傲,瞧不上妹妹呢。”
那方的人看过来,听见这边的说话声,郑美人更是羞愤,王家的这位与她家的官职相近,两家是世仇,向来是不对付的,原本想着进宫来躲着点,等有了恩宠以后再相较高下,谁知道头一天便被她抓到了把柄,王美人不笑个三五月,怕是不肯放过。
“进宫以后大家各凭本事就是,我就算再不懂规矩,上有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哪里就轮到你来教我规矩了?”郑美人脸色不好,也不肯轻易示弱,反正都被人瞧见了,闹到这个地步,自己回避躲闪反而叫人觉得她好欺负,是以也呛声回去,两人好似还和在郡州的时候那般,府邸之间隔着长街,两人就是出门上马车遇到了,也能你来我往的说上好一会儿。
那方看热闹的人不少,担心吵闹声传到凤羽宫引来宫中姑姑的人也不少,有几个同一郡州来的已经商量着要走了,这种事情有多远躲多远,免得到时候还要被连累。
王美人是没想到郑美人还气盛上了,其实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本来就是王美人找事,她说话不客气,戳着郑美人的心窝子就去了:“那是自然,姐姐聪慧过人,就算是闭门思过三日,想来也不会耽误了姐姐的荣宠的,那妹妹就先恭送姐姐了,免得耽误了姐姐回宫思过,又被姑姑训诫一顿。”
郑美人像被人踩了脚,一下抬手指着王美人,咬紧牙关好半响也没说出话来,她的确是听说皇上年轻英俊,进宫前就对皇上颇为仰慕,想要相见,可方才被训斥之后已经是懊恼不已,三天时间不多,可足以错过太多她期盼的事情,头一夜皇上没翻她的牌子是一回事,自己被禁足牌子递不上去又是另一回事,郑美人已经够自责,心里头够难过了,还被王美人揪着特意拿出来说,脑子一炸,好半响后才对着王美人得意忘形的那张脸轻啐了一口:“那又如何?论才情样貌,你可也算不上头一等,得意什么?好似皇上已经翻了你的牌子要你今夜侍寝了似的,别到时候落在我后头,有你哭的时候。”
两人吵得厉害,越说越不像样子,光天化日下竟然敢议论起皇上翻拍嫔妃的时候,若是传到凤羽宫去,怕是又要被叫去训话了,余荣华回头看一眼窃窃私语却谁都不准备上前管管的嫔妃们,暗骂一句蠢货,趁着王美人和郑美人还没吵得更离谱之前朝她们过去了。
她们在这里看两人吵架,要是真吵出事来,她们这些袖手旁观的就能安然无事了?到时候皇上若是生气了,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才刚入宫就在宫道上闹起来,把皇后的训诫当成耳旁风,别说皇后要生气,皇上若真如传闻里那般爱护皇后,怕是连带着所有人都要狠狠的罚,余荣华借着这个由头也好来想劝一番,到时候就算真的问责下来,她至少规劝过,心头敬重且记着皇后的教训,一下子便能在皇上心里落下个好印象,反而能脱颖而出。
不管怎么算,是个划算买卖,是以余荣华毫不迟疑的迈动了步伐,径直走到了两人中间,把她们两个隔开来,轻声道:“日头这样大,两位妹妹这样晒着,妆都花了,漂亮的美人儿落了汗,万一撞上皇上来看望皇后娘娘,怕是要失仪御前了。”
王美人看一眼余荣华,晓得她位分更高一些,是以有些巴结的意味开口:“余姐姐也听见了,我好心替郑姐姐担心,倒是郑姐姐一个劲儿的怪罪呢。”
余荣华看她一眼,淡淡的,没搭理,倒是对郑美人一笑:“皇后娘娘方才训诫,入了宫中都是自家姐妹,这宫道附近宫人来来往往,最怕就是口耳相传,以讹传讹,咱们姐妹倒是晓得是两位妹妹说笑,可宫人们万一会错了意,以为两位妹妹是枉顾皇后娘娘教诲,前脚出了凤羽宫,后脚便吵得人仰马翻,怕是皇后娘娘也要误会了,郑妹妹不是还有要紧事么?怎好和王妹妹在这儿叙话,等过几日,寻个好时间咱们一块儿坐下来说话,岂不是更好?”
余荣华话里带话,警告她们别把皇后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既然晓得上还有太后,就更该谨言慎行一些。
郑美人听懂了,王美人也听懂了,两人的眼神变了变,看一眼彼此,都不服气的哼了一声,但到底是谁都没再多说,各自离开了。
这场闹剧倒是平静收场,余荣华回头走回那些看热闹的嫔妃身边,沉声道:“唱戏的都走了,你们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自己也要去唱一出么?”
余荣华生得就是一副冷清模样,看上去格外干练,叫人信服,方才三言两语就解了局面,大家自然不与她顶撞,转眼间人便都走光了。
余荣华在原地站了会儿,回头往凤羽宫的方向看了一眼,心头闪过几分念头,随后才搭上宫女的手,朝自己的宫宇走去。
她猜得倒是不错,她们此间的举动,的确是有人在暗中看着,只是余荣华以为是皇后那边的人,却没想到其实是御前的人。
魏子善不能时时在后宫里,今天新贵拜见皇后,他自然有些担心,可下朝后又有大臣留下来说事情,一时半会儿走不开,所以便让诏安差个办事稳重的小太监去替他瞧瞧,那些新进宫的嫔妃都在干什么,人怎么样。
方才那一幕自然都落入了御前小太监的眼睛里,他没被余荣华看见,见嫔妃们都散了,才回乾明殿把看见的事情都告诉了诏安,诏安微微颔首,这个余荣华,倒是有些像当年的南华氏,只是不知道她的这份聪明,是能用在正途上,还是像当年南华氏一样被野心蒙蔽,最终落得悲惨下场。
诏安让那个小太监下去领赏,自己等着魏子善议完事后,才端着茶盏进去,轻声把事情经过仔细给魏子善说了一遍。
魏子善抬眉:“余荣华?”
“是,看来是把皇后娘娘的训诫听进去了,也很敬重皇后娘娘的样子。”诏安一五一十的说,御前小太监回来前还专门去凤羽宫跟铃铛说皇上待会儿会过来,顺道提了一句今日问安的情况,是铃铛说,坐在前边的余荣华,给虞沫泠行礼的时候格外的诚心,看上去很是敬重皇后的样子。
魏子善拿起手边虞沫泠昨日差人送来的各宫嫔妃的资料,原本没想看,听了这话,才打开来看了一眼。
余荣华的名字在第三列,魏子善眯了眯眼睛,他把折子放下,半响后才开口:“余姝,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