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艺晞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非常消沉。大概是因为她状态不好,肖子卓都被她吓哭了一回,总以为妈妈是生病了,会丢下他死掉。小朋友的想法总是简单而直接,小小的天地里又只有妈妈,一想到妈妈会生病会死掉,就好像天快要塌下来,撅起红红的小嘴巴便把鼻子一皱哭起来。
“我不要妈妈生病……”他一双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眼泪珠子成串儿往下掉,小身子还沾满了香皂泡沫,就这么挺直背脊乖乖地坐在浴室的小板凳上,那副委屈的“我会乖乖的,妈妈不要丢下我”的模样让肖艺晞看得心里一阵阵发紧。
她连忙抱住小朋友,也顾不上他浑身的肥皂泡沫,像从前哄他睡觉那样,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乖乖乖,妈妈还没确定是生病呢?小卓不哭啊……是妈妈不好,妈妈乱讲……”
其实她是真的病了。肖艺晞自己很清楚。她活了近三十年,从没有哪段时间如现在一样,几乎一年半以来都沉浸在一种焦虑痛苦的情绪中,难以自拔。以前她滴酒不沾,如今却为了逃避这种情绪而学会了喝酒。
她反应是慢了些,但不至于一年半了还不能意识到,她这是心病。
心病该怎样治疗?肖艺晞一开始以为她能自我调节。可她渐渐发觉,她甚至不能找到她的心结在哪里。只是因为失去了第二个孩子吗?她知道自己再次怀孕的同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患了多囊卵巢综合症。她明白这个孩子很可能会因为这个病而流掉,更何况那段时间她的心情就相当糟糕。
所以真正流产时,肖艺晞的情绪并没有太激动。她只觉得心里很空。
再之后和陶文卓离婚,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她看得出来他想跟她好好谈谈,但她没有办法开口。她怕自己一说话就会忍不住掉眼泪。她刚得知自己怀上第二胎而又得了多囊卵巢综合症的那段时间,陶文卓还在外地出差。肖艺晞的情绪却临近崩溃。她每晚都会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大哭,为了不影响肖子卓睡觉,还将蓬头打开掩盖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哭,她控制不了她的情绪。
而等到自然流产,等到和陶文卓离婚,肖艺晞已经没了流眼泪的冲动。她很平静,异常清醒。
带着肖子卓搬到原先买的这间小房子里以后,那种平静日渐演化为压抑。她不论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寝食难安,一天天消瘦下来。
直到看见肖子卓哭,看见他哭得那么伤心,肖艺晞才恍惚中从那种压抑的情绪中抽离了一会儿。她清醒了些。她意识到孩子需要她,她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如果生病了,她必须去看病。她要振作,孩子不能没有她。
因此肖艺晞托肖铭联系了李嵩,他的高中同学,从国外进修回来不久,现在是个比较有名的心理医生。
第二天她就去了医院。
由于之前见过面,肖艺晞和李嵩对彼此都稍有了解。他没有急着给她治疗,而是端了杯温开水给她,坐下来很平常地跟她聊天。大约是出于对医生、对哥哥朋友的信赖,肖艺晞在和李嵩聊天的过程中,多少放松下来。
她和他聊一些琐碎事,全都是她没有机会对别人说的。李嵩专注地听她讲,有时也会问她几个小问题,让她回想起许多她不能靠自己想起来的事情。肖艺晞也不记得自己和他聊了多久,只不过从某个时刻开始,她的意识就变得有些恍惚了。
当她再次回过神来,已经到了晚上。她坐在家中主卧的小书桌前,开着台灯,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陈玉婷发来的一条短信,内容很简单,是她的□□号和密码。
肖艺晞猛然间清醒,心底一阵发慌。
为什么陈玉婷要告诉她她的□□号和密码?
肖艺晞跟陈玉婷是高中同学,两人认识了十几年,关系一直很好。陈玉婷家里穷,一来自己成绩不好,二来付不起大学学费,便没有念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肖艺晞在大学城开了茶餐厅,想起陈玉婷没有稳定的工作,就雇她来做店里的收银员。开店初期碰到过不少麻烦,陈玉婷都陪着肖艺晞一起走过来了,她们的感情自然比从前更深。
但陈玉婷结婚早,丈夫刘涛又是个不靠谱的男人。他人懒,不爱出去工作,家里的开销都要靠陈玉婷那点算不上丰厚的收入。陈玉婷二十一岁就给他生了个儿子,他不仅没有改变,成天待在家里也从不带孩子。最关键的是,他喜欢喝酒,一喝高了便会动手打陈玉婷。这些年来,陈玉婷不下八次被刘涛打得鼻青脸肿,从家里跑出来不敢再回去,只能投奔到肖艺晞这儿来。
肖艺晞劝过陈玉婷离婚,却又奈何不了她心软:每回酒醒了,刘涛都要跑来找她,跪着向她道歉。一个大男人就这么跪在那里,流着眼泪求她不要离开他。陈玉婷对他有感情,又考虑到孩子,便都一次次忍了,原谅了他,可再怎么警告都抵不过他一次次再犯。
任肖艺晞脑子再笨,也看出了这里头的规律。虽然不能理解,但她知道陈玉婷是不可能离开刘涛的。问题是,她离不开刘涛,同时又被这种痛苦折磨,几乎快要疯掉。
肖艺晞便害怕。她有种强烈的感觉,陈玉婷突然发短信告诉她她的□□和密码,是准备要自杀。
于是肖艺晞一边开了免提给陈玉婷打电话,一边急匆匆地换了衣服。电话没有接通,嘟嘟嘟的忙音倒是吵醒了睡得正香的肖子卓。
“妈妈……”小朋友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出声,吓了肖艺晞一跳。她没想到肖子卓今晚是和她睡一起的,回头一看还发现他怀里抱着大黄,脑子便一乱:大黄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惜当务之急是去找陈玉婷,肖艺晞只好把这些想不通的问题抛到脑后,俯身摸摸肖子卓的额头,小声哄他:“小卓乖,陪大黄继续睡,妈妈出去一趟,很快回来,好不好?”
好在小朋友还是半睡半醒的状态,也没有哭闹,只睡眼朦胧地点了点头,就抱着抱抱熊的大胳膊扭了扭身子,找到枕头上最舒服的位置继续睡了。肖艺晞确认他睡着,便拿上钱包和钥匙,急急忙忙走出房间打算出门。
她低着头在玄关换鞋,身后冷不丁就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么晚还要出去?”
身体下意识地一震,肖艺晞扭过头来,便瞧见陶文卓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正皱着眉看她。他穿着假期才会换上的休闲衬衫和牛仔裤。肖艺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打扮,毕竟自从他们离婚,他每次过来看肖子卓时都是刚出差回来,身上穿的一定是西装。
“阿卓?”她难掩脸上惊讶的表情,“你怎么……在这里?”
不只大黄在这里,陶文卓也在这里?为什么?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然而陶文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神情微微一变,最终张嘴也只是叫她的名字,“晞晞。”
那个瞬间,肖艺晞明显地感觉得到,他有话要对她说。而且会是很多很多的话。肖艺晞突然感到恐慌。她还没忘了陈玉婷的事,情急之下便三两步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袖:“你有没有开车过来?”她向他求助,“能不能送我去玉婷那里……我收到她的短信,我怕她想不开……”
或许是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陶文卓蹙紧眉心瞧了她两秒,颔首:“我送你过去。”
陈玉婷住的小区距肖艺晞住的社区不远,他们开车过去只需要十分钟。夏天的夜里,陶文卓没有热车就将车从停车场开了出去。路上他一面注意着路面情况,一面不忘问清楚状况,“她在短信里说什么了?”
“只告诉了我她的□□号和密码……”肖艺晞精神相当紧张,她左手紧捏钱包和钥匙,右手则握着手机不停重拨陈玉婷的号码,思绪都变得混乱起来,“我很怕……我之前在网上查过抑郁症的表现,我觉得玉婷很可能有抑郁症……她突然把□□号和密码告诉我,我怕她会想自杀……”
“先不要急,很快就到了。”他简单安抚她,尽管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十分钟后他们抵达那个小区,肖艺晞没有等他就先下了车,用最快的速度跑向陈玉婷住的那栋楼,还险些被石头绊倒。沿着最近的小路七拐八拐,她在距离那栋楼还有两百多米远的时候,就借着路灯的灯光,看到了陈玉婷在五楼阳台上的身影。
她已经攀上了阳台的护栏,身上还穿着粉色的睡衣,单薄的身影在七月夜间的习习凉风中摇摇欲坠。
“玉婷!”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里,肖艺晞拼了命地跑过去,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别跳,别跳!玉婷!”
下一秒,她却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从五楼一跃而下。
人脑在某个瞬间真的可以回想起很多东西。比如这一刻,肖艺晞的脑海中就闪过她怀上第二胎时,陈玉婷小心地弯腰,用耳朵贴着她的肚子,难得笑得开心:“要是个女儿就好了。”她说,“要是个女儿呀,以后就可以嫁给我儿子。这样我们就能做亲家了,也算是一家人了吧?”
然后,在那个身影坠地以前,肖艺晞感觉到有人追上了自己,猛地拽了她的胳膊,捂住她的眼睛。
那是双很大的手。说不上什么原因,肖艺晞却知道是陶文卓来了。
可是玉婷走了。
“不要看。”陶文卓把肖艺晞拽到怀里,按着她的后脑勺不让她转头。她的前额紧贴着他的胸口,能够清楚地听见他胸腔微微震动,熟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不断重复:“我叫救护车过来。不要转头,晞晞。什么事都没有。闭上眼睛。”
持续了一年半的那种情绪一股脑翻涌上来,几乎要把肖艺晞淹没。她想哭又哭不出来,而这种状态也仅有两秒,她就眼前一黑。
睡一觉吧。她告诉自己。妈总说,睡一觉,什么都会过去的。睁开眼又是新的一天。
即使新的一天也会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