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绪将宝琴端端正正的放在案几之上,自己则端坐几后,右手轻挥,琴弦发出了三声清越之调,算是开曲。
接着,安庆绪边弹边唱道:
南国有佳人,轻盈似飘絮。越艳浣纱溪,吴姬著白衣。
华筵九秋暮,挥袖拂云雨。翩如秋风舞,婉如飞凤举。
曼妙不能穷,风姿曲向终。坠珥时流盻,踏雪雪萦风。
低回莲破浪,修裾欲溯空。浑然花仙子,飞去逐惊鸿。
公孙大娘俏立当场,每当安庆绪唱出一句,她便随着曲风在厅中起舞,舞姿若合符节。
开始时分,舞者是绝代佳人,脚步轻盈,如风中柳絮飘飘荡荡,如同越国的美女西施在河边洗衣的倩影,如同吴国那穿着一身雪白衣裳翩翩流连的芳华美姬。
慢慢的,舞者身形起伏,旋转飞舞,跳跃纵横,仿佛仙人挥袖,带来了一片云雨,又仿佛秋风劲吹,黄叶纷飞,又如同凤翔九天,昂首高歌。
舞者的动作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曼妙之姿,直到曲子快要结束时,她的动作才慢了下来,但是,她美目流转、耳坠摇晃的模样动人心魄,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仿佛走在厚厚的积雪上,风温柔地吹着,雪花纷纷扬扬,悄悄的落在她身上,也融化了。
舞者缓慢整理自己衣裙的时候,天地仿佛也静止了一般。她像一个流落凡间的花仙子,她似乎要御风飘去,鸿飞无痕。
一曲《惊鸿舞》弹奏完毕,公孙大娘亦舞蹈完毕,众人都呆住了,他们忘了鼓掌,忘了喝彩。
良久,众人方从刚才的意境中回过神来,这才纷纷击节叫好。
青松居士道:“一曲惊鸿舞,满目胜天书。今日一见,方知舞魁名不虚传。”
公孙大娘谦道:“是安大人琴弹得好,歌唱得好。想不到安大人身居高位,也如此多才多艺。”
安庆绪道:“我掌管天下礼仪往来,精通胡汉文化,弹唱之事耳濡目染,自然学会了一些。”
水龙吟道:“今日既品尝了独具风味儿的葡萄美酒,又欣赏到了曼妙无双的歌舞表演,真是不虚此行,平生之幸。”
安庆绪道:“青松居士,这位是?”
青松居士忙介绍道:“这是甘泉酒坊的坊主,水龙吟。”
安庆绪盯着水龙吟看了又看,道:“哦?原来是扬州四修之一的水坊主,传闻水坊主善酿美酒,安某十分的感兴趣,改日当亲自登门拜访。”
水龙吟也客气了几句:“欢迎,欢迎。安大人见多识广,还望多多指教。”
不一会儿,众人用过午饭,青松居士安排大家中午小憩,而将在太阳西下之后,再到院中谈论武艺茶艺之道。
安庆绪起身道:“安某虽略懂一些骑马射箭之术,但本身武艺却是稀松平常,拳脚功夫也限于健身之流,加之另有要事,本官就不在这里多搅扰了。诸位,告辞!”
大家纷纷礼节性的拱手相送。
经过公孙大娘身边时,安庆绪突然停下了脚步,面对公孙大娘,他也居然不敢直视公孙大娘之面,只低声道:“今日有缘,能为姑娘抚琴一曲,安某大慰平生。安某有心邀请姑娘明日光临扬州城西之梧桐居,在下还会得一首古曲,愿与美人分享,不知安某有没有这个福分?”
公孙大娘心无芥蒂,随口答道:“既是安大人相邀,公孙定当如约而至。”
安庆绪微微一笑,在属下拥护下,走出了青松书院。
红日西坠,暑气渐退。青松书院前院之中,那风姿招展的青松树下,青松居士、水龙吟兄妹、狂侠褚怜香、裴旻、月娥眉、公孙大娘七人又聚在了一起。
巨大的四方木桌,圆鼓型木凳,搪瓷小茶杯,龙嘴青釉大茶壶,加之檀香袅袅,风声萧萧,一切显得那么古色古香,充满雅韵。
青松居士吟道:“半壁山房待明月,一盏清茗酬知音。咱们上午品酒,下午饮茶,如此逍遥岁月,真是不亦乐乎,幸甚至哉。”
褚怜香笑道:“居士也忒小气了些,上午那葡萄美酒不曾喝够,却又转为喝茶,褚某只觉得其中少了些许滋味。”
水龙吟亦笑道:“褚兄嗜酒如命,岂不知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再者,你说青松居士小气,你可知这茶是何品种?”
褚怜香苦着脸道:“壶中日月长,一醉解千愁。可这茶我喝起来确实是有些寡味。”
青松居士笑而不语,他知道水龙吟走南闯北,见识极广,他只静待水龙吟说出茶的来历。
水龙吟道:“此茶是扬州特产,名叫绿柳春。这茶要用老井之水浸泡方为最佳,只因老井之水一般较为清凉醇厚,矿物质也较为丰富。待茶叶在温润的井水中徐徐展开后,其形如新发之柳叶,翠绿而秀气,叶底均匀而娇嫩,茶水的质地香气弥漫而充满高雅,汤色清明,滋味鲜醇。所以,这绿柳春真乃扬州头等香茗也!”
青松居士竖起大拇指,道:“水居士一语中的,对此茶评价十分中肯,绿柳春茶在扬州十分著名,千金难求。”
众人品茗片刻,青松居士吩咐童子道:“童儿,将我的古剑取来。”
他转而对客人们道,“今日大家饮酒品茶,但又岂能少得了论道讲武,在座的都是武术大行家,水坊主行云流水拳法深藏不露,褚大侠醉剑独辟蹊径,公孙大娘双剑天下独步,裴将军之剑法更是后来居上,崭露头角,今日正是群英聚会,青松也有一套剑法,愿与诸君研讨。”
正说间,有一名童儿已捧着一柄长剑走了过来。
裴旻看时,但见那剑鞘为花梨木所制,满是古朴纹路,剑锷与剑柄皆平凡无华。
那童儿侍立一边,青松居士从童儿手中抽出长剑,裴旻眼尖,他注意到这长剑出鞘之时,剑锋亦是平实无华,但剑身却布满了松纹。
青松居士右手倒持着宝剑,将剑藏在右臂之后,他来到院子中央,左掌靠右拳,双手往前一推,向众人行了一记抱拳礼,然后便使开了一套剑法。
裴旻仔细留意,但见青松居士所使招式毫无规律,东一剑,西一剑,左一剑,右一剑,上一剑,下一剑,前一剑,后一剑,且不停绕场飞奔,但每一剑又是十分的飘洒如意,绝不拖泥带水,而每一剑都绝不重复,每一剑又似乎意犹未尽。
舞了二十余剑后,青松居士忽然剑风一转,剑招变得鲜活而绵密,整个人在方寸之地辗转而动,手上之剑动作极快,让人感觉到没有一丝缝隙,似乎风雨不透,烈阳不穿,又似乎剑上带有无数的生命力。
又舞了二三十剑后,青松居士剑风又变,变得异常沉重,脚步似灌铅,每挥出一剑都极其缓慢,剑锋藏而不露,似初学剑道之人愚钝不堪一般,好像每刺出一剑都要经过一番思量,又好像肩上挑着重担一般。
如此又舞了十余招,忽然,青松居士手中之剑似卸去重担,变得轻捷圆润起来,每一剑都画着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或平圆、或立圆、或顺圆、或逆圆、或大圆、或小圆、或椭圆、或溜圆,每一个圆皆从始归终,又并无定数,真是奥妙无穷,无穷无尽。
一会儿,青松居士剑势再变,忽如平地骤起狂风,风烈烈而席卷山岗一般,他手中之剑如同着了魔,变得恣意舞动,每一剑皆剑风猎猎,似要撕开暗黑天幕,似要破茧而出之状,不可阻挡。
似乎狂风已过,青松居士的剑终于慢了下来,慢得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慢得连没有学过剑的人都知道他这每一剑是刺出还是平抹、是上撩还是下划、是劈剑还是点剑,就像是一个刚入门的剑客习练最基本的剑术一样。但其剑姿之标准,气势之凝重,居然毫无破绽可寻。
直到青松居士再次倒提长剑,将剑背在右臂后,作出抱拳礼时,观者才发出阵阵喝彩之声。
几人围坐茶桌旁,青松居士还剑入鞘,而后环顾众人,道:“在下之剑法,各位以为如何?今日既为品茶论剑,诸位不妨畅所欲言,对我之剑法予以大力斧正也未尝不可!”
褚怜香道:“我只感觉此剑法古朴而凌厉,与我所习练之醉剑迥乎不同,敢问这是何种剑法?”
青松居士道:“此剑法便是以诸位头顶之树而得名‘青松剑法’。”
裴旻缓缓道:“我看出居士之剑法似有六大剑意。一重剑法飘逸不群,二重剑法轻活绵密,三重剑法凝重秋实,四重剑法圆转如意,五重剑法迅烈威猛,六重剑法洗尽铅华。小子眼力浅薄,还望居士多加指点。”
裴旻爱剑如命,他先将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想,向青松居士一一言明,再诚心向青松居士请教。
青松居士轻捋黑须,点头道:“裴将军果不愧为剑道高手,已将鄙人这青松剑法说得八九不离十了。我这套青松剑法是我常年观察揣摩青松之形而悟出。松,向来是我所爱所敬者,只因松之品格打动我心。松,岁寒三友之一,孔子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又云: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古人向来崇敬松之精神。”
“我年轻时亦曾周游名山大川,每遇奇松,必驻足松下读书悟道。这么多年来,我所领悟之松魂,一有高大挺拔的崇高之美,象征着一种奋发向上的精神;二有凌霜傲雪的坚贞之美,代表着不畏困难,卓然挺立的品格;三有顽强毅力的生命之美,松树生长不择地,悬崖峭壁,戈壁沙漠,石缝残垣中,他们皆可生存。他们发育不择时,春来暑往,寒秋严冬,他们时时处处蓬勃发展,潇洒自然;四有千姿百态的形态之美,松树们或绝壁凌空、或横生斜出,姿态各尽其妙,象征着群英荟萃,各展其才,天生我材必有用。”
裴旻见青松居士说出这样一番话,这其中又包罗了极其丰富的人生哲理,是青松居士耗费心智悟出,且句句在理,故而他也不禁暗暗点头。
而其他之人也听得入了迷,个个似乎进入了松的世界,将松的品格与自身对比,从而有所教益。
青松居士又道:“这青松剑法便是依照松树之形而创出的六大剑势。”
正是:
一棵劲松出凡尘,冰霜雨雪不动心。
从此静窗闻龙吟,剑啸长伴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