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笑什么?李昌镐察言观色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在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就练出來了。
所以当陈冲刚刚勾起脸部肌肉的时候,他就嗅到了那抹一闪而过的诡谲气息。
有圈套,信奉事有反常必为妖李昌镐在看到白棋也不占场也不张扬右边却跑到他后花园里闹事,本就在怀疑陈冲是不是要做个什么东西给他,现在看到了这个表情,他更加确定当年那个跑到他们家可怜兮兮要求借宿的小子,在下边给他留了个雷。
现在只需要看看这个雷的弦在哪了,作为阴谋诡计的宗师挖坑埋人的达人,李昌镐既然知道了陈冲要做什么?那么只要逆着方向反推一下,这个手段对于他來讲也不是太难找到的。
所以他的下一手落在了右下,然后抱着胳膊静等。
陈冲看到那手棋的时候,第一时间抬起头看向李昌镐,不过他所看到的,只是一张死气沉沉的苦瓜脸。
“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对!”和洛愣了一下:“李昌镐看出來了!”
“应该是看出來了吧!”10分钟之后,古力才微微点了点头说:“这手棋,很鬼,是个骗招,陈冲希望的是下一路,不过现在看上去,也许陈冲看这手棋的时候,会觉得如果他按原先的计划走,和他要的结果是一样的!”他看了一眼电视画面:“他的确上当了!”
陈冲的原计划是在左下挂出來后飞攻,那时候拉着李昌镐不得不应,他紧跟着可以托边挡右下角,然后在下边跳出攻击左下几枚黑子,最终借着挖断之后右边黑棋数子气紧点入角里滚打。
“那时候,下边一块入中央大棋,左边是无忧角,右边是大模样,中央李昌镐两大块被挖得只有一个眼,顺出來之后三边缠绕两块,他李昌镐再有本事,恐怕也是在劫难逃!”2韩尚勋吸了口气接着说:“可因为李昌镐高了这么一路,他陈冲那个点角就不成立了,这个变化非常复杂,不过陈冲仔细计算的话,也应该看得到,他沒留神看,明显算错!”
而当李昌镐对黑棋托边不理而在左下弯角做眼的时候,陈冲终于发现他算漏了什么?一把把那苏绣的小精骨扇子戳在桌子上眼珠子贴在棋盘上死拧不动,过了一会儿甚至冒出个念头打算要抗议李昌镐偷偷把那个子挪了位置。
“‘唧’也有算错帐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陈冲那在棋手里完全称得上丰富多彩的表情,山下敬吾差点笑出声來:“我还以为他在杀龙的时候从來不会出错呢?”
徐奉洙很关心这盘韩国“内战”,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李昌镐和陈冲这两个人的连错带漏时而惋惜时而感叹,看到陈冲这个样子,立刻便是连连摇头:“这小子,一点大棋士风范都沒有,给九段丢人!”
“坐在那泥雕木塑就是棋士风范了!”马晓春撇撇嘴:“这才有意思,人人都是李昌镐,就彻底沒劲了!”
赶紧封盘吧!陈冲刹那间从缠绕变成了下边被围攻,右边的大模样在攻不到右下角的情况下立刻变成累赘还要费一手拉出來,而实地……实地……好容易缓出神來心情立刻跌落谷底,仰天长叹闭目待死,不过临死之前,他又想起來一件事情:左右这样子了,有什么事情就下午再说吧!看看李昌镐犯不犯错误,要不找个认输台阶也好。
心情差的已经无以复加的陈冲也就不在意这些那些的东西了,一顿中午饭吃的是满嘴流油,直把王语诗看了个目瞪口呆:“你不怕,撑到自己!”
“多吃一口算一口,多吃多有福!”陈冲在那咬着螃蟹腿旁若无人。
“你就不担心,吃多了下午犯困沒精神下棋了!”棋手们从來沒有在中午时候这么暴饮暴食的,王语诗也是女人也是棋手,对于吃东西这种事情天生感觉不到乐趣,尤其是中午饭。
“怕什么?”陈冲扔掉螃蟹腿抱过來一盘不知道什么鱼的菜舀菜汤拌米饭:“曾子曰:一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
王语诗张着嘴满脸疑惑:“这是曾子说的!”
“惹惹惹敲破锣,摞摞缸卖闲酱,捆着发木吊着发麻,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这都是曾子说的!”陈冲反倒觉得奇怪了,手里拿着一根羊腿扭头看目瞪口呆的王语诗:“你是天津人,还沒听过开粥厂!”
王语诗彻底无语了:“这时候你还想的起來开粥厂!”
“那可不!”陈冲抱着羊腿连皮带肉一起咬,嘴里面含糊不清:“要不然我想什么?想比赛,那我还活么!”
马晓春对此挑大拇指:“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这才是真汉子!”
真的棋手,就要敢于面对沒路的大龙,敢于直面要死的对局,陈冲这时候特想得开:“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死个痛快!”他扭头问满脸惊涛骇浪的山下敬吾:“我说的对不对!”
可惜山下听不懂他说什么?之所以惊讶也是惊讶于陈冲的饭量:“您吃了第三碗饭了吧!真了不起!”
“这小子说什么呢?”陈冲同样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要是骂我就替我抽丫挺的,要是夸我就替我说声谢谢!”中日文翻译是个小伙子,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陈冲:“应该算是夸您吧!”
“嗯!”陈冲立刻拦住翻译抓抓脑袋:“那就我自己说,谢谢怎么说來着,我学过!”回忆回忆就转回头冲着山下很甜美的点头一笑:“阿里阿多!”
山下敬吾完全不明白他谢谢自己什么?想问问张栩只看见张栩脸上肌肉绷紧憋得满脸通红,怔了一下再看苏羽,却发现苏羽别着头捂着嘴哼哼唧唧肩膀耸动的不知道在笑什么?
“回头你学学日语吧!”王语诗曾经被王文达逼着学了两年日语。虽然不能说,但大致上听得懂,而她就是到了这时候才算明白多学点语言有什么用:“要不然都不好交流!”
“屁!”陈冲不屑一顾:“干嘛不让日本人学汉语!”也不等王语诗说话,自顾自站起來伸个懒腰:“午休时间到了,睡觉去!”
李昌镐如果沒看到棋盘上已经要成围攻之型的两边,现在看到陈冲如此轻松恐怕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大不利,可就是如此,也落了一个目瞪口呆:“他难道已经放弃下午的比赛了么!”
两边围攻中央一块,陈冲枕着手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被两面夹击的下边大龙,算着看能不能外逃,或者能不能就地做活。
难,太难,陈冲的计划里那一块本來就是要夹在李昌镐两条大龙里一起跑做缠绕的,本就沒打算能在杀一块之前有活,可李昌镐莫名的把右下做活了,左下也有眼位了,于是就该轮到他倒霉了。
右下厚实,左下关出之后也不好攻,咋办呢?陈冲地不足势不够,跑大龙也沒把握,叹了口气坐在床上发一会儿呆,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走下楼去等死。
“棋盘上最重要的是控制力!”老聂吃饱喝足回來继续讲棋:“论起控制來,苏羽是天下第一的!”讲起來他的四弟子,老聂立马腰不酸了腿不痛了走路也有劲了,说话都喷唾沫了:“苏羽流么,讲的就是控制,当然,苏羽的比赛是在明天,不然你们也能好好看看,不过现在咱们在这盘棋上也能看到李昌镐当年的风采,陈冲弄到现在被两面夹攻,倒也不是全在他犯错,不是陈冲无能,而是大李太狡猾!”他看看陈冲落下的下午第一手,笑了笑:“这个是腾挪的好手,你们应当多学学!”
可再好的手段,这个局面下有个屁用,李昌镐简简单单的在左边跳,就让陈冲再一次两难。
“这个局面是可以预料的!”韩尚勋和陈耀烨逗累了嘴皮子,终于开始看棋了:“陈冲估计也有心理准备,等等看好戏吧!”
他们可以看好戏,古力却要为明月网上数千棋迷做解说,可不能用看好戏來糊弄衣食父母财神爷,还是要尽心费力的摆变化:“不管怎么看,也是陈冲不妙!”
简单跳出的话,还是要被攻击,这时候李昌镐已经完全用不着什么借用什么缠绕也不用再做准备,如果陈冲敢往中央跑,他只要直线攻击便可以了,随便在哪里敲敲打打,他陈冲都不好应付。
“那也要腾挪出來!”陈冲叹息一声,在左边顶头。
“善于杀大龙的人,往往也是治孤的高手!”老聂对于陈冲这几手很赞叹:“这个顶在紧李昌镐的气,还能在左边吹冷风造混乱给中央制造机会,不错!”
陈冲现在只希望李昌镐会看在黑棋优势的地步上,能手下一软放他一条生路,然后贯彻黑取实地的方针去。
实际上他知道即便李昌镐放他一条生路,自己的地也拍马赶不上,可现在是火烧眉毛只顾眼前了,能多挨一分钟,总也是好的。
“况且左边还沒活干净呢?”做解说的古力对于陈冲的无奈体会最深刻,但看在一奶同胞还是老乡的份上,替他说两句好话总沒问題:“李昌镐也不是沒有隐忧,看他怎么下了!”
左上是无忧角,拆左边逼住黑棋的发展潜力也能破眼,如果中央不是这么紧迫的话,陈冲倒有心气跟他对杀。
可现在……“不管怎么样吧!先把中央跑了再说!”韩尚勋摆了几个变化都觉得不满意,拧着手指头发呆。
陈冲在长考,他再一次清点了目数之后,确定自己如果不把李昌镐左边卷进來对干的话,这盘棋恐怕……怎么卷进來,人家攻击着中央大龙,右边距离太远隔着几枚黑子基本帮不上忙,上边左边……别提了。
哎呀……陈冲的小扇子攥在手里都快捏出汗來了,宽大的汉服再一次被汗水打透了。
“一个多小时了!”古力看了看表低声说:“长考,快赶上日本人的番棋决赛了,不过,有用么!”一个小时以前他沒算清局面时候,还敢支持陈冲反击,可现在算尽了中央变化之后,基本上失去信心了:“他可能沒见过李昌镐的攻击力吧!或者是,在找投路!”
找投路,需要这么长时间么,韩尚勋却隐约觉得这盘棋也不是就一点办法都沒有:“左边,还是有隐忧的!”
“那管什么?”陈耀烨听不得韩尚勋说话:“黑棋左边寻眼和冲击中央是两合,陈冲保地就要被攻,跑龙就不能立边,你以为他能连下两手么!”
不能连下两手,就必须争两先手,陈冲长长的叹了口气:试试吧!
“跳!”韩尚勋和陈耀烨两个人对看了一眼,似乎对这盘棋第一次达成了共识:“这管什么?挖一下或者下扳,他有办法么!”
挖么,陈冲终于忍不住,再一次轻轻翘了翘嘴角。
不对,李昌镐落下棋子刚刚放到棋盘下轻轻握着的手刹那间用力,捏的指骨发出轻轻的喀吧声。
重点不在被挖开之后那些断点,陈冲的手慢慢拿起棋子,浑身上下突然有一种轻松。
突然见到如此手段的老聂已经忘了要给学生们讲解了,只顾着看着对局喃喃自语:“这手托,是鬼手啊!”
“鬼手!”韩尚勋和古力几乎同时跳了起來:“李昌镐左边要崩!”
苏妙瞪圆了眼睛半天说不出话。
“所谓鬼手,就是在局面极度困难的情况,所用出的仿佛是泼皮无赖一样的手段,但是!”老聂缓过神來之后,转身向台下的学生们解释:“鬼手的目的往往就是破坏,而且极为狠辣,往往是一手翻盘!”
台下的学生们摆了几个变化之后,便有人提问:“可是?您不常教导我们,要用堂堂之阵行正正之师才是围棋的正理么,陈冲这手如此难看……”
“你是说这一手太诡异破碎,不该是大棋士下的棋么!”老聂笑了笑:“你这样想,很好!”可紧跟着面容一板:“围棋要正,但决不是说这鬼手便不能下,棋如军旅,要的就是奇正结合,伤敌要以堂堂之阵,可如果正面攻杀无效呢?高川格一辈子流水不争先最讲究形状格调最看不上这些,可他那个号称‘不灭的十连霸’里面,本因坊秀格就真的下的都是漂亮围棋,错,他嘴上不说,却不代表他不用,正招打不过人家就要认输,呸,天底下也就岳不群这样,可君子剑又是什么好人了!”
老聂最喜欢语重心长:“奇正相辅,才是围棋之道!”
“绝妙啊!”朴文尧击节赞叹:“李昌镐左边就那么一点毛病,在这一手里面就算是全暴露了!”
左边那个断点,被他看出來了……李昌镐瞬间便平复了心情,擦了把汗又回到了古井不波的状态里:滚打之后团个傻大饼却就能把黑龙一分为二,上边被白棋先手压出之后无疾而终,左边断尾却也无路可逃……有意思,他还真打算要对杀么,。
“李昌镐被打掉三子之后,还要后手粘断,记着,这种地方不能虎补了,被人家一刺落双后手更麻烦,再加上右上被白棋顺手吃死的那枚子,李昌镐被这手打得损太大了!”老聂很高兴看到那个后起之秀能成长到这个地步:“而陈冲,后面还有个手段,你们谁看出來,有大奖!”
“我看不出來!”朴文尧和赵汉乘都是哀叹,纷纷躺在沙发里装死,韩尚勋和陈耀烨还在努力,但总有些沒地方下手的郁闷:“陈冲肯定有后招!”古灵益死死瞄着中央:“在哪呢?!”
“苏叔叔……”王语诗对于快把脑袋薅成光葫芦的和洛已经不抱希望了,把头转向自打进了研究室就沒说过一句话的苏羽撒娇:“您看呢?”
苏羽对于这么一个大姑娘管自己叫叔叔很无奈,可王文达的辈分在那摆着,这种事情沒办法:“我看,我看什么?”
“陈冲后面该怎么办!”王语诗搂着苏羽胳膊打滚:“你说说嘛!”
“不知道!”苏羽打了个哈欠,开始装哑巴。
装逼,研究室所有人都愤愤然的看一眼苏羽,但徐奉洙和马晓春他们不说话,小辈们自然不敢把不满宣之于口,朴文尧抽抽脸上肌肉,跳起來继续看棋。
当李昌镐落子之后,韩尚勋舒了口气:“单并,这个是最强硬,也应该是最好的反击手段了,陈冲应该气短,看他怎么延气吧!”
跳过扳头,都是最好的腾挪,这个时候,谁也不敢犯错误了,即便是李昌镐,也要以最谨慎小心的态度去思考每一手棋,那张固定的眼珠里,也时不时闪过一丝精光。
而陈冲,已经快脱水了。
“沒有人犯错!”赵汉乘的扇子越扇越快,冷不丁啪啦一声收起仰天大叫:“谁想清楚了快说说,我算不出來了!”
绞杀战,两块大棋还未接触却已经危机四伏,不到最后手段用尽手段近身接触的时候,谁也算不清:“现在看上去,陈冲少三到五气!”古力反复推算了七八遍,才有些迟疑地说:“李昌镐有个顶头扑杀的手段!”
“那里面手段多了!”和洛一向不顾上下辈分对古力嗤之以鼻:“陈冲倒扑可以延两气,李昌镐里面虎也是做眼也能长三气,而且……”他也犹豫了:“似乎有个劫!”
那个劫,是最后的救护车了,陈冲自己也算不清楚哪里到底能不能成劫,努力的往那边靠拢,每下一手都要再看一眼看看能不能成构思。
“不好说!”和洛看着李昌镐沒按最好的手段虎眼,而是在三番犹豫之后拱,咧了一下嘴:“李昌镐察觉了,他在防劫争!”
陈冲把嘴唇抿到嘴里用牙齿尽力咬着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清醒,瞪大了眼睛寻找最后的机会。
而李昌镐的挡,却让他激动得一阵浑身发麻。
但这一手在外面研究室的眼里,依旧是绝对的好棋:“一手杀三气还留下搭的好手段,的确很妙!”他看着陈冲一手落子,很惊讶,甚至连他下在哪都沒看清便说:“他都想好了,别自乱阵脚啊!”
沒人搭理他,赵汉乘看看周围,发现所有人都在闷头计算,怔了一下:难道说……
“鬼手……”老聂看着陈冲那一手强崩,又一次开始喃喃自语:“李昌镐弹了!”
苏妙的脸再一次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