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山因为离市集较远,白天除了路过的商队,等闲不会有人踏足这里,忽然来了这么多人,究竟是什么缘故?他们没敢声张,只在山顶伏守着,看那蜿蜒的火龙在谷底转了两圈,略作停顿后又离开了。
晚上看不清楚,不敢肯定底下发生了什么,硬铮铮守到天明,看四周一切如常,这才上崖壁,进洞窟找王阿菩。
他常作画的那个洞窟,是鸣沙山上最大的一个,也是他画得最精细用心的一个。照着惯常的进度,一年时间肯定来不及完成。莲灯冲进去看墙绘,果然北面的一堵墙上飞天只绘了一半,一个胡腾舞者足下的飞盘刚勾了线,没有来得及上色,用来调色的画板散落在地上,画笔的笔尖因为长期不用,颜料已经干涸了。这个洞窟里的一切没有生气,全是死的。
莲灯倒退了两步,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敦煌最欠缺的就是颜料,从朱砂雌黄青金石里提炼出来,要花不少的功夫。天气干燥,每隔半天必须加一点水稀释才不至于凝固,现在瓦缸里的云母完全附着在缸壁上,说明已经很久没有人料理了。
她在离开长安时就一直为阿菩的安全担忧,路上走了三四个月,回到这里,噩梦居然真的发生了。
她不死心,蹒跚地爬起来,又去临近的几个洞窟寻找,依旧毫无发现。忽然想起他们平时存储粮食的地方,过去一看瓮里米面都在,所以王阿菩大概真的出什么意外了。
她掩袖哭起来,脑子里乱糟糟没有头绪,人到底是不是被定王的人抓走了?他现在还活着吗?一定是她在李行简身上失手,才给阿菩招来了大难。
她自责不已,她是阿菩从沙子里硬挖出来的,没有他,自己早就死了。他对她来说不仅是恩人,更是家人,若真有了什么不测,她拿什么面目在天地间活着!
昙奴不停安抚她,“没看见尸首,就说明他还活着。你别着急,我们再去周围寻访,说不定他不愿意在这里蹉跎了,所以离开了。说不定应了都护或刺史的令,往官学教学去了呢。”
莲灯知道这些都是劝慰她的话,阿菩死心塌地画着同一个人,在他心里画画是唯一能够靠近那个人的方法,太过专情以至于偏执,不可能扔下他的梦去别处。
“他和我定有三年之约,如果要走,也应该给我留下片语只字的。你看那些典籍,”她指了指矮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卷轴,“都是他最看重的东西,怎么会随意丢弃在这里?”
昙奴嘴上只管往好了说,其实心里也没底。这地方太偏僻,连相熟的左邻右舍都没有,想打听也找不到人。
国师四处转了转,对她的崩溃表示不理解,“人不在了不一定是死了,也不一定是被定王抓了。你看看这些卷轴上堆积的蛛丝,一层叠着一层,应该是上年残余的。王朗也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他能教你武艺,能同本座对战三百回合,一般人还真奈何不了他。”他掏了掏耳朵皱眉,“所以别哭了,他要是没死,哭都快被你哭死了。”
莲灯愣愣看了他两眼。“你这么冷血!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国师简直觉得她不可理喻,“是我的朋友,难道本座要像你一样哭么?我只是希望你冷静下来,他离开已经有一段日子了,而且时间未必比你们短。”
他这么说,似乎也不无道理。莲灯垂首思量,“能到哪里去呢……他不肯回中原,在敦煌也没有熟人。”她想起昨晚那队人马,可能就是抓住了阿菩之后,转而想来伏击他们的。
她按住腰刀往外走,“不管他在哪里,我现在就去碎叶城,确定他没有落入定王手中就好。”
昙奴在碎叶城生活了十几年,对定王管辖的城池了解颇深,忙拉住她道:“长安门禁严不严?碎叶城比长安更严十倍百倍。那里是定王的驻地,连现任的安西都护都不能随意进出,何况你我!若定王当真对长安城内接连发生的案子有了防备,那么守备必然更要加强,咱们靠别人的过所蒙混不进去。碎叶城城墙比太上神宫还要高,想翻墙也不容易。”
莲灯迟疑了下,抚着额头茫然打转,“那怎么办?快想想办法吧,无论如何我都要进城,打探阿菩的下落是一宗,还有你的毒,在外面打转什么时候能有进展。”
国师说得很轻巧,“找个粟特人的商队,花点钱,让他们带我们进城。”
莲灯看着他,艰难地笑了笑,“这个主意不错,不过粟特人生性多疑,出于对女人和财产的保护,不会接受外族男人的加入。”
国师有点发愁,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本座可以易容成女郎,你们给我找两件合适的衣裳就行了。”
莲灯和昙奴差点惊掉下巴,他居然毫不犹豫地决定了,需要怎样坦荡且无畏的胸怀啊!果然是成大事者,能屈能伸。
既然他答应,那事情就好办多了,粟特人的商队在丝绸之路上遍地都是,这个族群由无数商旅集结而成,他们没有国,也没有相对完善的政权约束,走南闯北都是为钱,对于金钱,有着无比执着和狂热的崇拜。
世上最容易解决的就是爱财的人,当一个人不爱财时,才是真正叫人头疼的。粟特人喜欢钱,给萨保一些金银,表示愿意依附他们,看在你是女人的份上,身上有积蓄,不会白吃他们的粮食,可以考虑接受你同行。
不过现在最难解决的是国师需要的女装,他身量高,肯定没有现成的。胡服的衣摆不及地,如果挡不住他那双大脚,一看就露陷。所以只有请裁缝现做,尽量做得婀娜多姿,如果穿上曳地的长裙,以他的姿色,还是可以蒙混一下的。
昙奴靠在店外的柱子上,帷帽的纱幔低垂,看不清脸上表情。莲灯知道她有心事,过去挨着她,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在碎叶城长大,城里全是定王的人,随时会被认出来。只有尽快找到解药,我身上的毒解了之后索性回去,你要杀他,我近水楼台,好助你一臂之力。”
莲灯听后心里不舍起来,“回去继续行尸走肉一样生活么?万一他们怀疑你怎么办?”
昙奴说不会,“长安的三起案子我都没有参与,就算京里有他的眼线,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定王不像京城里的官员,生活在富贵丛中忘了自己是谁。他的戒心很重,否则就不会训练那么多的死士来保护他。你想像杀高筠、张不疑一样杀他,绝无可能。只有进他的营帐,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够接近他。我追随了他十三年,虽然无用时像弃子一样被他抛弃,但只要活着回到他帐下,他不会拒绝的。谁会嫌挡刀的人多?尤其他这样雄踞一方的王侯。”说罢了怜悯地看了她两眼,“莲灯,位高权重的男人,没有一个是一尘不染的,你要记住我的话,将来才不至于因为错信了人而后悔。”
莲灯明白她的意思,恐怕也有对国师的担忧。她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牢牢记住你这句话的。如果你有把握,回去我不阻拦你,反正我也会想办法进营,到时候可以同你汇合。可要是没有把握,找到解药后你就回宕泉河谷等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一定回去找你。”
她的脸隐没在障面之后,只看到个模糊的轮廓。昙奴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她们之间的友情是超越生死的,很少有人能理解,认为女人更多的应该吟诗赏花,纸上谈兵。她们不同,铁血里走过来,就有铁一样的情义。有时候自己想想,简直要被自己的豪迈感动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这时候国师在瓜棚底下招手,他实在无聊,灌了满肚子的瓜,失去耐心,开始大力催促了。
莲灯压了压手请他稍安勿躁,回铺子里看进度,夏天的衣裙做起来很快,急赶着要,半个时辰就能做出一套来。因为尺寸和一般的不同,裁缝拎起肩线比在自己身上让她看,好奇做得这么大,究竟谁穿。莲灯敷衍道:“是个拂林①来的娘子。”笑着往头顶上一比,“牛高马大。”
昙奴嗤地一笑,还好没有被国师听到,否则又要闹了。
既然衣裳有了,那么就装扮上吧!他们回到鸣沙山,莲灯和昙奴在洞窟外把守,等国师换好了行头召见她们。
莲灯摩拳擦掌,急于看到他男扮女装的样子。不时回头窥探,其实从亮处望暗处根本就是黑洞洞的一片,但还是招致国师气急败坏的“不准看”。
她舔了舔唇,识相地转过头去,等了半天不见他出来,有点不耐烦了,嘀嘀咕咕抱怨着:“快点吧,真正的女郎也花不了你那么长的时间打扮。”
他没有应,过了一会儿终于走出来,只见一个明媚丽人站在她们面前,延颈秀项,腰如约素。
莲灯和昙奴大吃一惊,仔细看了又看,他还没有易容,五官依旧是他的五官,可是他把头发盘起来,那脸孔的精致程度已经到了雌雄莫辨的地步。这才是真正的美人,浓淡得宜,男装是堂堂儿郎,女装就是倾国佳人。奇怪他穿上了衣裳,竟丝毫没有男子粗犷的感觉。他沐浴时的脊背莲灯是看到过的,宽肩窄腰,精壮有力。可是现在,实在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一味地和昙奴赞叹,“用不着易容了,你这模样已经把我们比下去了。”拍着腿伤嗟,“这是不给人留活路了!”
国师挑起了胸前一缕垂坠的头发,绕在指上莞尔一笑,莲灯忽然一阵头晕,昙奴扶住了才勉强没有栽倒。
连动作都那么像女人,跟他站在一起,其实她们才是男人吧!难怪他说起乔装来毫无压力,除了比一般女人高很多以外,根本就已经无可挑剔了。
可是高也高得很好看,虽然称不上纤细,但是贵在匀称。不过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别扭呢,莲灯灵光乍现,那是因为该突出的地方他完全一马平川!
她愉快地击了下掌,从包袱里拿了两件亵衣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眼,一脸茫然,“我已经穿上了。”
莲灯说:“不是给你穿的……”往自己胸前指了指,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国师低头看了看,没弄明白。昙奴却立刻意会了,咳嗽一声道:“你帮帮国师吧,他应该不太懂这个。”自己避让开了。
莲灯难以解释,干脆上前把亵衣揉成团,扯开他的交领塞了进去。
她的手是温热的,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手指掠过他胸前那一点,他猛地颤栗下,咬住了嘴唇。再塞另一边的时候他身体僵硬,她大概察觉了,眨着一双九色一样的大眼睛望着他,“你怎么了?”
他说没什么,脸上热意顿生,狼狈地别过了脸。
她根本没想那么多,忙完了还替他调整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不管大小,有总比没有好。这么美丽的女郎,要是缺了点什么就不完美了。”
他低头看她,“这是谁的亵衣?”
莲灯这才觉得难堪,讪讪道:“是我的,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替代,亵衣拢起来好像差不多。”
他吊起唇角微弯了腰,凑在她耳边问:“你知道将自己的亵衣交给一位郎君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她想了想,“无外乎是示好联姻的表示。”言罢赖皮地笑笑,“反正国师允许我天涯相随,亵衣不亵衣的,不重要。”
一个破罐子破摔的女人,心已经锻炼得刀枪不入了。国师看着她耸肩出去,所有话都被她堵在了肺里。
准备好行装后上路,出玉门关,沿天山北麓西行,碎叶城离敦煌很远,但并没有想象中的黄沙漫天,反倒是越走气候越宜人,往来的客商都戏称这条路为“河西又一廊”。
碎叶城是大历疆土上最远的一座城池,也是边陲最后的一道屏障。不知是为彰显国威,还是定王私人的原因,这座城仿照长安建造。莲灯远远看到它时十分惊讶,见一座高塔巍巍矗立着,塔顶巨大的圆球让她惊呼起来,“那天看到的海市蜃楼原来就是这里!”
昙奴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含糊地笑了笑。转头看国师,他未置一辞,睨着两眼远眺,面上森然。
一个屯兵数十万的军事要冲,五里一卡,所以要顺利通过并不容易。昙奴知道哪里能够遇上更多的粟特人,便在城池以东的河谷停留下来。未过多久听见驼铃声声由远及近,拐过了两处弯道,一个二三十人规模的商队不紧不慢地过来了。昙奴振奋起精神迎上去,压着左肩对领头的人行了一礼。莲灯和国师跟在她身后,听她绘声绘色描述如何与亲人走失的过程,最后掏出两个小银锭,压在了萨保的手上。
商人最重要一条就是明哲保身,赚钱的前提下,自身的安全也要考虑。那个高鼻深目满脸络腮胡的粟特人打量了昙奴两眼,把视线调转到她们这里。莲灯掀起障面向他肃了肃,又转身替国师撩了幕篱上垂挂的透纱罗,那张脸一露,粟特人立刻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来,连连点头,还把一张闲置的过所慷慨相借。
莲灯明白了,原来国师这种长相和身板粟特人喜欢。西域来的客商豪爽,甚至当即对他唱起情歌来。她寒毛炸立,求佛祖保佑国师心情好,先平平安安通过关禁,其他的,进了城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①拂林:中国史书对古罗马的称谓。见于《隋书》和《唐书》,系指东罗马帝国及其所属西亚地中海沿岸一带。
感谢大家打赏,破费了,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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