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余可可异梦心惊
几天时间,余可可瘦了。圆下巴变尖了,红润的皮肤变得苍白,失去了光泽。整天一言不发,也不去学校吃饭。杜司晨送去的饭菜,几乎原封不动。郭强、小灵都来劝她,安慰她,她除了流泪,一句话也不说。吴小秋比谁都着急,眼看着余可可成天不吃不喝,身体一天天消瘦,干着急。他只能在外间的播音室转圈圈,不敢进到里屋,他害怕余可可很烦他。于可可不愿意搭理他,看见他进来,就会用眼白狠狠瞪他。他觉得委屈,他并没有得罪她呀,是李韦良那家伙不地道,怎么迁怒于他呢?不过,他心里暗暗高兴,对于他,这是个机会。他不动声色地关心着她。他给她炖黄古鱼,她看都懒得看一眼。他想跟她说别的话转移她的情绪,她眼皮也不抬,脸上还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他无可奈何,每天帮她开三次广播,余下的时间守候在外间不敢进去,但也不想离开。杜司晨劝他不要守在这里,免得可可心烦。他去出转一圈,忍耐不住又回到广播站。在吴小秋眼里,余可可是女神。她有别人没有的气质,文章写得漂亮。她写的新闻稿,受到县里市里的广播站的好评。有的还选送到省电台。特别是她城里文化人的家世背景,更让她披上一层神秘面纱。吴小秋在自己这块土地上,有足够的自信。不光是父亲是支书,举足轻重。他自己也有让人不可小瞧能耐。高中文化在方圆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里,属于少有的知识分子。而且,他上的高中是设在他们公社境内的县立高中。毕业回乡,大队部在电排站接了一路电线,把柴油打米机换成电动打米机。跟电打交道可不是好玩的,弄不好要人性命。同春大队就有一个大子胆的蛮汉子,硬是不信邪,不相信这样一根细细的线能要人性命。他说:别说只有鞋底线粗细的东西,就是箩筐索大的绳子,他也不怕。姜子牙的捆仙绳也只能捆人,不会要命。他不相信细细的电线比捆仙绳还厉害。有一天天傍晚,人们发现蛮汉子直挺挺倒在抽水泵边,一条手臂乌焦墨黒。蛮汉子的死吓得人们谈“电”色变。谁也不敢去惹那看不见摸不着,能要命的电线了。学过物理的吴小秋,挎个电工袋,起子、扳手、试电笔插在口袋外面,像个大工厂里的工人阶级。他一个人在机房里鼓捣了整整三天,过路的社员都忍不住探头往里看,看里面还有没有活人。第三天晚上,打米机房突然大放光明。黑沉沉的丰收大队,第一次被电灯光照得雪亮。紧接着呼啦啦的电动打米机欢快的旋转起来。全大队的人几乎都赶过来看热闹。第一次看见电灯的岳二老倌伸出大拇指说:吴德生这歪丝瓜,养出了一个有本事的崽。
吴小秋办的另一件事,更是让人佩服。他去公社学习了十天,回来扛几捆铁丝穿过各家的苦练树,给每个队架上一个朝天大喇叭,还给每家每户安装了一个圆粑粑。大喇叭叫得热闹,河那边的农场都听得见。各家的圆粑粑也听得到十里开外公社干部作报告的声音。更让人意外的是,有时还能听到花鼓戏,“打铜锣”、“补锅”的唱段,叫人百听不厌。
“锄头扽的稳,作田为根本”的湖乡人,从来看不起那些“吃油花食”的家伙。却打心眼里佩服吴小秋。一个洞庭湖边上死气沉沉的村子,让他一鼓捣,过年一样热闹起来。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了。人们开始感叹:还是要读书啊!养崽不读书,不如养只猪。
从第一眼看见余可可,吴小秋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妹子了。他是这块土地上的佼佼者,他一定要找一个最好妹子做堂客。他认定这个人就是余可可。他知道他们之间有距离,娶这样的妹子做堂客,有不小的难度。因此,他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但他坚定的认为,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如今,李韦良的背叛,给他创造了机会,李韦良曾经是他有力的对手,对手自动退场,留给他更多的机会。余可可正陷在痛苦中,是接近她,安慰她的好机会。可是这位土生土长的小伙子一筹莫展。当地传统婚娶模式,媒人牵线,男女双方见面对上眼,然后“押庚”,看“日子”。程序简单明了。男女爱情只是在戏文和传说中才有。如今,吴小秋爱上了下放学生余可可,他认定这就是“爱情”。他相信,只有死心塌地对她好,就会成功。无奈的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爱情”。
这天,吴小秋不顾母亲反对,杀了一只下蛋鸡婆,炖了一砂锅浓浓的鸡汤,小心翼翼来到广播站。余可可坐在书桌旁边,有气无力地梳理凌乱的头发。看见余可可终于起了床,他十分高兴。他陪着笑说:小余你起来了?几天来你没吃饭,把人都急死了。你看,我给你炖了鸡汤,多少吃一点。炖鸡汤,是十分难得的补品。粮食缺少的年代,养鸡不是一件易事。熟话说,斗米喂斤鸡,斤鸡难卖一斗米。人们不愿意把金贵的粮食填到鸡肚里。所以一户农家一年难喂几只鸡。不是重大节日,哪家也不会舍得杀只鸡吃。砂锅里溢出的香气,令饿了几天的余可可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吴小秋捕捉到了这个细节,连忙揭开沙炉罐盖,热气和着浓浓的鸡香扑面而来,鸡汤上面漂浮着一层金黄色鸡油。这的确是一砂锅好东西,难得的美味佳肴。余可可不由自主的扇动鼻翼,抬眼看了一下鸡汤。吴小秋赶紧拿来一只小碗替她盛汤。余可可用眼光制止他,随后把砂锅盖上。吴小秋用恳求的语气说:小余,你要吃一点,哪怕喝点汤。你现在这个样子,是人看了都心疼。如果你爸爸妈妈看到你这个样子,会伤心死的。
提到父母亲,触动了她柔软的神经,眼眶不禁湿润了。此刻,她格外想念父母亲。离开家又有大半年了,除了偶尔写封信讲讲乡下的生活,从不提感情方面的事情。现在她格外想念他们,只想在父母面前撒撒娇,甚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就在昨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坐在床头看书,一阵轻风过来,门慢慢的开了。她记得门是碰上了的,怎么就开了呢?正诧异,看见爸爸站在门口,目光忧伤的看着她。爸爸脸上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一些伤痕。她吃惊地问:爸爸你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你怎么找到我的?爸爸半天不说话,只深情地看着她。她从未看见爸爸如此可怜巴巴的样子,她着急的说:爸爸,快进来呀,外面露水太重。爸爸摇摇头说: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我要走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妈妈身体不好,你要照顾好妈妈......说着转身离去。她急忙跳下床喊:爸爸,你怎么就走呢?你别走,你别走......她滚到了床下呆呆的看着房门,门依然关闭。她睁着眼睛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的心沉甸甸的像压上一块石头。她无法入睡,一脑门子疑狐。明明看见爸爸站在门口,甚至触手可及,一眨眼就不见了。他说他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他要去哪里呢?妈妈身体向来很好,爸爸怎么说她身体不好呢?她心里慌慌的、空空的,像有什么灾难降临。她突然决定,回去看看爸爸妈妈。
吴小秋看到余可可沉默,趁机拿起小碗盛鸡汤。余可可说:等一下,你去帮我把小灵、郭强、杜司晨叫过来。
吴小秋说:我可是特意为你做的,你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你是重点保护对象,我要为你的健康负责。你心疼他们,我下次想办法弄只鸡给他们改善生活。这次你慢慢吃,多吃几餐。养好身体。
余可可瞟了他一眼,冷下脸说:那你拿走吧。
看风云突变,吴小秋急了,连忙说:好好好我去叫他们,你莫生气,我就去。
不一会,王小灵、杜司晨、郭强聚齐在广播站。余可可勉强挤出笑容,招呼大家说:吴小秋今天炖了一只鸡,难得他一片热心。这五荒六月天,青黄不接的日子,的确是难得的好东西。我们不能拂人家的厚意,来来来,我们一起吃了它。说着,她拿起小灵的手,抚摸着她瘦削的脸蛋,眼里蓊起了泪花。她声音哽咽着说:妹妹,你受苦了,看看,都瘦的不像人样了。你傻呀,没吃的了还有我,还有司晨,我们毕竟不下体力,少吃一点饿不死的。说着,揭开砂锅,舀了一碗鸡汤,撕下一条鸡腿递给王小灵说:来,快补补身子。小灵嗅着热气腾腾的鸡汤连声说:好香啊,好香啊!她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块鸡肉,一脸的满足。的确,他们好久没有尝到荤腥了。
余可可把另一条鸡腿给了郭强。吴小秋有点急了,刚想说什么,余可可瞪了他一眼,他只得把话咽下去,不敢作声了。
一只鸡吃完了。余可可陪着她的伙伴们喝了一碗鸡汤。吴小秋没有吃。余可可没有邀请他,他不好意思动筷子。再则他们四个人有说不完的话题,尽是他们生活圈子里的事情,他插不上嘴。
临走的时候,余可可提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说:这里还有一点米,你们拿去度过这段日子。郭强走过去掂了掂,说:起码有二十斤,可可,你怎么还有这么多米?余可可说: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下体力,吃得少。杜司晨说:我也不下体力,怎么余不下米。你该不是勒紧裤带省下来的吧?
王小灵说:离双抢还有二十多天,全给了我们,自己吃西北风呀。
余可可说:别操心我了,我这里有的是办法。你们要出工,下力气,不能饿肚子。吴小秋趁机说:米你们拿去吧,小余的吃饭问题我来想办法。余可可瞟了他一眼,没说话。吴小秋知趣的不吭声了。
其他人走了,余可可留下杜司晨。
余可可说:我想回去一趟,看看爸爸妈妈。
听余可可突然要回家,杜司晨有些意外。不过转儿一想,可可心情不好,回去换换环境,看看父母,也许对她有好处。于是问:请假了吗?吴小秋知道吗?
余可可摇摇头:没有。我不想告诉吴小秋。我也不想请假。我请你帮帮忙,每天的广播你帮我开,全大队的人都已经习惯听广播了,出工收工都以广播为准点,劳累一天,晚上听听花鼓戏成了大家的习惯。我不想让广播停了。
杜司晨说:我看你还是请个假。你突然走了大队肯定会对你不满。到时候回来,你这个位子不一定靠得住了。
不做这事也罢了。我不在乎着个差事,也不喜欢这个环境。
你不喜欢吴小秋?他总是缠着你,烦你?
其实,吴小秋是个老实人。也是个好人。但是,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走以后,你告诉他一声。大队的人问起,他也有个交代。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大早就走,我不想惊动别人。
明天叫郭强送你,你身体太虚弱,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