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袋稻谷的风波
周小早是趁着夜色回来的。他轻轻敲响梅花的格子窗。
在小早外出的十几天里,梅花天天想夜夜盼,扳着指头算日子。盼着小早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么晚了,窗外的声音让她心头一震。第六感觉告诉她,是小早。她来不及开门,拉开小拴,揭开木格窗户,日思夜想的小早站在窗前,黑了,瘦了。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哽咽着不知说什么,只是小早,小早地叫。.
小早笑嘻嘻地说:怎么哭了咧,我不是回来了吗,我要看你笑,笑的梅花才漂亮。梅花嗤地笑了。小早从窗口敏捷的跳进屋里,梅花一下紧紧抱着他,又哭又笑。小早拿开她的手,让她把左手伸出来。梅花听话的伸出左手,问:你要做什么?小早不说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扣在梅花手腕上。手表!梅花惊喜的问。小早说:我说过的,要给你一块电子表,这就是电子表,香港出的,不用拧发条,自动走时,你看还带有日历,喜不喜欢?梅花点点头,什么也不说,在小早脸上重重吻了一下。小早说:有吃的没有,我饿了。梅花说:只顾高兴,把这事忘了,我给你做饭去。小早说,不做饭了,随便吃的什么,红薯,芋头都可以。我出去的时候你家就没米了,拿什么煮饭啊?
梅花说:前两天李韦良去农场那边画像赚了一些钱,买回的粮食被大队没收了。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些米,给我们送来了一些,应该还有一点。
小早问:没收了多少?大队部怎么那么缺德。
梅花说:五麻袋,德保说有五百斤。
小早半天没说话。五百斤啊,能救多少人的燃眉之急。他痛心地皱紧眉头沉默着,一言不发。
梅花做饭惊动了满老爷夫妇,梅花喜滋滋的告诉他们,小早回来了。小早看见满老爷夫妇起来了,连忙过来招呼。满老爷问:这次回来不走了吧。小早说:还有一些事情没处理好,还要出去一趟。满老爷说:岳春生老是问你哪里去了,我只好说你家里人生病了。处理完事情就马上回来。小早点头答应尽快回来。小早拿出一个四方盒子递给满老爷。满老爷问什麽东西,小早说,外国香烟。满老爷吃惊地打量盒子,问:外国烟,好多钱一盒?小早说:十块钱一盒。满老爷拿烟的手有些抖,平日里,一毛三分的纸烟,待客时才舍得买,十块钱一包的烟不但没见过,听也没有听说过。他埋怨小早说:十块钱能买一担谷了,你不该这样糟蹋钱。小早啊,这烟哪里买的退到哪里去,我们作田人不敢吸这么贵的烟。小早笑着说:这烟美国生产的,退不回去了。买也买回来了,您就尝尝洋烟的味道吧。
吃过饭,小早回到青年组。李韦良、郭强、王小灵将小早团团围住,审讯似的问:发财了吧?到了大城市,见了世面,捞了多少钱?小早一声不吭,笑模笑样的解开外衣扣子,脱了下来一亮相,大家目瞪口呆。小早的双臂全都是手表,胸前也挂满手表,满身黄灿灿的晃人眼睛。王小灵瞪大眼睛说:你不是变魔术吧?这些都是真的?小早说:你摸摸看。小灵伸手拿起一块手表,叫道:是真的啊!郭强说:这么多表,值多少钱啊?小早说:大慨一千多吧。李韦良叹了口气说:暴利啊,小早,你那些才鱼花了一百多块钱,倒腾一下变成一千多,难怪有人说,富要经商。快点收起来吧,这是走私,比搞资本主义还要严重。被大队的那些人知道,又要倒霉了。小早收拾好手表,问李韦良:梅花说你画像赚钱买回的稻谷,被吴德生岳春生他们没收了?李韦良默默地点点头。郭强气愤地说:那些家伙简直就像土匪,他们抢了我们的东西,还要我们写检讨,还说我们犯了法,真是岂有此理!
小早说:梅花讲你们送了他们一些米。稻谷被没收了,你们哪里还有米?小灵说:幸亏粮食贩子没有那么多谷,剩下一些钱,第二天悄悄买回一点米。
小早问:那我们的粮食是不是不缺了?
小灵说:送出去一些,留下的不多了,还是接不上新粮。
小早说:韦良,我们必须去把那些稻谷要回来。妈妈的,欺人太甚了。人家幸苦赚的钱,他们说没收就没收了?明天我们一起去大队部。
李韦良说:他们会给吗?想都别想,要不回来了。
小早说:不给,我们就抢回来。
郭强气鼓鼓地说:对,抢回来。本来就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怕什么。
李韦良摇摇头说:没用的,斗不过他们的。他们人多,他们代表政府。
小早眨眨眼睛说:明抢不行暗抢。晚上大队部没人,我们现在就去......
那不是偷吗?不行不行。李韦良反对。
郭强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了,韦良一直反对。韦良你做正人君子,小早我们俩做一次小人,不管是要也好,抢也好,偷也好,拿回一点算一点。顺便出出这口恶气。
平时性情平和的王小灵,这时语出惊人:他们算什么政府,一帮狐假虎威的家伙。小早,我跟你们一起去。
李韦良说:为这点粮食闹出事情不值得。事情闹大了,对我们没有好处。这里不是我们久待的地方,有机会我们每个人要设法离开。要离开,必须经过大队,必须有大队那个红巴巴公章。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为这点事情和他们结下怨,对我们没有好处,也没有必要。
小早看李韦良顾虑重重,伸着懒腰说:好了,睡觉去吧。郭强还想说什么,小早眨眨眼:睡吧,不早了。
郭强在睡梦中被小早推醒。小早在他耳边悄悄说:我们背谷去。嘘,轻一点。说完,像猫一样轻巧敏捷的出了房门。郭强清醒过来,蹑手蹑脚跟出来。夜已深沉,露水湿了草尖,田野间黑沉沉的,昆虫的叫声,青蛙起劲的呱噪声,落沙婆凄厉的叫声。这些,他们司空见惯了,他们已经不害怕了。摸着黑走田间小路已经习以为常了。两人凭着感觉,高一脚低一脚直奔大队部。大队部和广播站只隔着一道泥砖墙,平日余可可在这里住,余可可回家去了,大队部空无一人。小早用薄铁皮片轻易打开了碰锁,很快摸到了装谷的麻袋。郭强轻声说:一麻袋差不多一百斤,你行吗?小早说:没事,你力气大一点,你就背三趟,我就背两袋趟。郭强说:全部背走吗?小早说: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全背走?留给大队干部开夜餐吗?
大队部经常晚上开干部会,开完会就打牙祭。或到哪个队鱼塘撒一网捕两条鱼,或去哪个队的鸭棚了拿些蛋,捉只鸭子,敞开肚皮吃一顿。干部们肚子里同样没油水,逮到机会吃一顿“社会主义”。享受一下特权。
郭强想想也对,留给他们白吃了,谢字也没有一个,岂不便宜了他们。他抓住一个麻袋往肩上一扔,大步流星往外走。小早背一袋稻谷有点吃力,不过咬咬牙还是坚持得住。两人一前一后大口喘气地回赶。大队部离青年组约有两里多路,加上天黑道路不平展。回到家,累得像赶急了的老母猪,吭哧吭哧喘粗气。小早早就体力不支,将麻袋重重扔在地下,一屁股坐在上面,半天出不了声。响声惊动了李韦良,他点亮煤油灯,看看地上的麻袋说:你们胆子太大了,如果被民兵抓住,性质就不同了。盗窃,他们可以冠以盗窃罪名,他们可以把你们绑起来,可以让你们挂牌子游乡,甚至批判斗争。听这么一说,两个人有点心虚了。王小灵害怕了,她说:要不,还是送回去?
李韦良摇摇头:送回去反而多一次危险。既然已经拿回来了,想个办法藏起来。话是这样说,真要藏好两麻袋稻谷,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房间里三个床,一张书桌,没有家具遮掩,没有犄角旮旯,一览无余,莫说两麻袋稻谷,就是两只空麻袋也无处收藏。
王小灵心存曉幸地说:全大队这么多人,不见得就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李韦良说:没收稻谷到时候,郭强抵抗情绪那么强烈,如今稻谷丢失,他第一个会被列为怀疑对象。
小早也感觉事情不妙,不管怎样,盗窃不是一个好名声。下放学生做贼,以后怎么抬头做人。他说:干脆,连麻袋稻谷一起,扔到湖里去。
郭强同意,弯腰去扛麻袋。李韦良制止道:这样不好,如今粮食金贵,扔掉可惜。他心有成竹的说:小早、郭强,把你们的内裤拿出来。说着,他从木箱里翻出自己冬天穿的内裤,扎紧裤脚口子,往裤里灌稻谷。内裤鼓鼓囊囊能装下半麻袋稻谷。他锁紧裤腰带,把肥嘟嘟的内裤放到床上,拉开被子盖住,不知内情的谁也想不到被子里会藏着秘密。
小早郭强恍然大悟,连忙找出内裤,将稻谷装到内裤里。
鸡叫三遍,东方才露鱼肚白,李韦良就叫醒小早,让他赶紧离开。他知道天一亮,一场暴风雨就会降临。小早必须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他的那些“商品”一旦被发现,将会引发一场更大的风暴。投机倒把,走私。这些罪名足可以把小早送进监狱。
王小灵一夜根本没睡,她心惊肉跳的等待天亮。她几次迷迷糊糊中看见岳春生领着基干民兵进了青年组,指着鼓鼓囊囊的内裤问是什麽东西。她吓得惊醒过来,睁着眼睛做了一个恶梦。她想象得出来,天一亮,大队部发现少了两包稻谷,必定会全大队大张旗鼓的搜查,青年组必定会是重点怀疑对象。如果被大队民兵搜查出来,李韦良郭强就会背上偷盗的罪名。他们两人家庭政治背景都不大好。李韦良的父亲,一说在台湾,一说在美国,不论在哪里都对他极为不利。郭强的父亲是体委羽毛球教练,培养过省冠军、全国冠军。如今被定罪为走白专道路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这样的家庭背景如果再背上偷盗罪名,两人的前途就完了。她天真地认为,这件事唯有自己出面扛着,才能冒险过关。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站出来说背稻谷是她的主张。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因为稻谷本来就是我们青年组自己的,大队没有理由收去。而且,大队必须把那三袋稻谷归还青年组,否则,她将这件事情反映到地区军管会主任匡老头那里。她豁去出了,她还会强硬的宣布,赫赫有名的匡老头就是她的外公,你们大队耍横,看你们能不能横得过匡老头。当然,她非常不愿意走这步棋,她不知道外公会怎么看待这件事情。这件事可大可小,说搞资本主义,目前有政策依据,是当下潮流;说生产自救也说得过去。左与右之间,积极分子们宁愿选择“左”,因为“左”是一杆大旗。外公会怎样选择她不知道,但是,外公耿直钢硬,他看不顺眼的事情,敢把天捅个窟窿。她这样做有点“拿虎皮作大旗”之嫌,只是不得也为而之。王小灵忐忑不安地盼到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