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斑驳。西风残照,文庙前,坐着一个中年男子,灰衣拢袖,神色慵懒,面前支着一个残破的画摊。
他叫李慢慢,吃饭很慢,洗脸很慢,说话很慢,啪啪啪时也很慢的李慢慢。唯独画画时不慢,岂止是不慢,一笔浓墨射到纸上,酣然笔意走龙蛇,顷刻间一纸水墨丹青跃然纸间,偶尔兴之所致,添上一行漂亮的楷书,譬如“好狗边上漂”、“杜甫能动”等充满禅意的诗词。
他是古城第一画师,也是唯一的画师。
画师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也是一个高雅的行业。——古老,意味着格调很高;高雅,意味着价格很高。
所以,李慢慢活得很滋润,更何况,他的画,确实很不错。
郭芒要找的人正是李慢慢。
有位古先生曾说过:有困难的时候找朋友,决不是一件丢人的事。真正丢脸的是,有困难的时候,竟然无朋友可找。
李慢慢大约算是郭芒的朋友,如果那种相互瞧不起的朋友也算的话。
“这个画画的家伙很有钱吗?”林少一边朝着画摊走去一边问道。
“很有钱,上次被人打了之后竟然去药铺买了一瓶五两银子的金疮药”郭芒肯定地回答。
五两银子的金疮药,林少一时有些羡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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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影子遮住夕阳余晖的时候,李慢慢才似乎察觉有人来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像皮影戏里的木偶,一卡一顿的向上抬。这种诡异的姿势让林少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的脑袋给撅上来,然后拿跟木柴放在下巴底下撑住。
“你来干什么?”看到是郭芒以后,李慢慢好像有些泄气,又似乎松了口气。
“来看看你的生意怎么样”郭芒大大咧咧地坐到李慢慢旁边,随意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开始寒暄——朋友之间有事相求又开不了口的尴尬寒暄。
林少一辈子也没找人借过钱,更没陪人去借过钱。为了掩饰心中对陌生事物的羞怯,他拿起画摊边支起的画作,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顺便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刚交的朋友,林少”郭芒的笑声像被捏住喉咙的鸭子。林少从画作后面探出半边脸,羞涩地打了个招呼。
李慢慢看了一眼林少,点点头,算是回打招呼。他点头的时候林少又恨不得拿脚帮他踩一下。
“刚...交的朋友?”李慢慢重复了一遍。
“嗯,刚交的”郭芒肯定。
“哦!”李慢慢看了一眼郭芒屁股坐在地上小心的姿势,若有所悟:“很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屋顶破了”
“哦,动静有点大”
“我朋友受伤了”
“哦,年轻人太不注意身体了”
“我后厨空了”
“哦,是需要补一补”
“所以”郭芒干笑了一声:“我来找你...借—点—钱!”
落日的余晖懒懒地铺在文庙前灰色的台阶上,远山如黛,宿鸟倦归。
李慢慢笑了,一脸古怪;郭芒笑了,一脸窘态;林少也笑了,一脸羞涩。
他们的脸都被夕阳映得红红的,但夕阳下的每张脸都是不一样的人世百面相。
“你来晚了”
“来晚了是什么意思?”
“来晚了的意思就是我刚把钱花光了”
“就算上个月嫖了十五个姑娘,你的钱也花不完”
“花不完”
“可是你的钱还是完了”
“一文钱都不剩,因为...”
“因为,我所有的银子都拿去换了它”李慢慢指着摊子上的一长一短两只紫毫画笔解释到。笔是好笔,笔杆如白玉,笔尖如锥刀。
郭芒瞪着眼睛,起身,准备砸摊子:“狗日的,这二笔值你全部的家当?”。
“它确实值”说话的是林少、从画布后面探出全部脑袋的林少:“泼墨穷三代,妙笔毁一生。这双江南老兔紫毫,便是嫖上五十个姑娘也是换不来的”。
李慢慢笑了,真心实意地笑了。郭芒发现林少不仅自己喜欢吹牛皮,别人吹牛皮的时候也捧得一手好哏。
“狗日的二笔”说了一堆屁话,计划却泡汤之后的郭芒愤愤骂了一句,直挺挺地瘫到了石阶上:“真他妈想砍死你”。
“你若真砍了他,我便砍了你”说话的是一个人,来的是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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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男人穿着一件和林少身上样式仿佛的白衣,这白衣穿在林少身上剪裁得当,穿在这男人身上却像个袍子——他站在那,比瘫着的郭芒高不了多少,和坐着的李慢慢目光齐平。
旁边的男人身材宏伟,穿着一件灰色的衣服,像一座铁塔般杵在那,不动如山。走在最后的女人看不清容貌,因为她穿着太华美了,她身上随便一件衣裳一样饰品都比李慢慢的画笔精致上三分,贵上三倍。不太美丽的女人穿太过华贵的衣裳,实在是一个愚蠢的选择,可惜大多数女人并不懂,至少,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懂的。
“这位要砍了我的仁兄你认识?”郭芒眉毛一挑,从台阶上弹了起来。
“他们可能是你远房亲戚”李慢慢慢条斯理的答道。
“亲戚?”郭芒瞪大了眼睛。
李慢慢还是坐在那里,脸像苦瓜开了花一样精彩:“天水城郭家的,难道不是你亲戚?”。
虽然都信郭,但这么有派头有钱的亲戚郭芒大致是没有的,就算有,大约也是不会相认的。
不过天水城郭家,郭芒还是有所耳闻。天水城距离古城只有百里左右的路程,也是附近较大的一座城邑,而郭家是天水城最有名的几个地方武林家族之一。郭家年轻一代最出名的正好是三个人,正好是两男一女:山岭巨人郭幻城,铁骨铮铮郭红日,十字神斩郭眉。
“你是山岭巨人郭幻城?”郭芒冲着中间的灰衣大汉问道。就算打架,郭芒也想找个身材仿佛的,他一直是个公平的人。
“不,我是郭红日”大汉摇了摇头。
郭芒眼睛转了一大圈,终于转到白衣矮小男子的身上,矮小男子的脸色已然铁青,很显然,他才是郭幻城,郭家年轻一代第一人——山岭巨人,郭幻城。
郭芒还没来得及笑,林少先笑了。
林少发笑的原因似乎和郭芒不太一样,他一直在那看画,就算来了三个明明看不上去不好惹的人,他还是在那看画,从头至尾,他的余光也没有瞟过这三人一眼。
“你觉得好笑?”郭幻城的眼光比锥子还要锐利,似乎要将林少钉在那块破画布上。
“好笑”林少含着笑,说话的对象却是李慢慢,手中指着画卷角上夹着的一张纸:“这几个字是什么鬼?”。
李慢慢伸过脑袋,看了看纸上的三个字:“道德,裱”,想了想:“哦,这是道德楼主人找我求的画,我画好以后他一时外出没来取,就给裱了起来,又怕别人拿错,就写了这三个字。”
“道德楼,道德裱...嘻嘻,你他娘真是个人才”林少笑弯了腰,眼睛也弯成了一道小桥流水。
郭幻城快气疯了,白色的袍子无风鼓动,随时要爆炸一般。在天水城,郭家虽然不是最大的家族,但他却是天水城年轻一代不折不扣的第一人,他说话的时候没人敢多嘴,他问话的时候没人敢不正脸回答,毕竟,天水河里的浮尸会教给不听话的人很多道理。
“转过你的脸,回答我的问题”郭幻城一字一顿吐出,声音冷到了极点。
林少茫然转过脸,目光游离地转了一大圈,才落到了郭幻城身上,一指自己的鼻子:“你在和我说话?”。
“你觉得好笑?”郭幻城冷声重复了一遍。
“你在和我说话?”林少茫然重复了一遍。
郭幻城已经疯了,这种弱智的对话他一刻也不想再持续,但他偏偏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幸好林少又开口了,他优雅地摸了摸鼻子,羞涩地说道:“对不起,我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说完又把头埋进了另一副画作中。
不仅郭幻城目瞪口呆,郭芒也傻了:这货在江湖上就是这么和别人交流的?能活到现在真他妈是奇迹,比西瓜还大的奇迹。
林少身上仿佛永远带着一种让周边人尴尬的迷之天赋,本来可能会打成一团的几个人,现在正傻傻地站在当场,任凭几只乌鸦从头顶飞过,丢下了几泡稀屎。
不过,有女人的地方就不会一直尴尬下去,女人是调节气氛最好的利器,没有之一。当然,这是一种双向调节:她可以让弱不禁风的男人为兄弟两肋插刀,也可以让义薄云天的男人插上兄弟两刀。
郭眉就是这样一个善于调节气氛的女子,一个明媚的女子,虽然她涂粉,描眉,画唇影,但她知道自己是一个好女孩,和外面的妖艳货色绝不一样。
从看到林少的第一刻,郭眉就觉得以前认识的男人们都是挂在屋檐下风吹日晒的老腊肉,而这个羞涩的白衣少年,才是刚摆到案板上的小鲜肉,她想把这块小鲜肉带回家,炖成红烧肉,然后一口一口地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