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饭桌上,已经好久没有人用英文交谈过了。
此时正在侃侃而谈的人说着一口标准地道的美式英语,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山涧流淌而过的溪流,清澈温润,说它能够洗涤人的心灵也不为过,拥有这种声音的人往往是最适合从事开导他人之类的工作,比如心理医生。
苏雨一直对自己说要镇定要镇定,但拿着筷子的手却一直颤抖个不停,她甚至还接二连三地将菜夹掉到桌上;她也对自己说专心吃饭什么都不要听,但双耳还是不由自主地拉长,将对方说的每一个单词都牢牢记在心里。
原来他这一年多来都在为美国联邦调查局工作,经常协助他们与各种歹徒谈判。他曾经成功地劝服一位银行劫匪放过手里的人质并投案自首,也让无数个企图自杀的人重拾生活的希望,他甚至正在试图游说白人放弃种族歧视,让更多的黑人获得平等的权利。
珀西说完自己十分精彩的人生经历,就开始询问每一个人的近况,只可惜对于他的殷切关怀,苏雨的父母都给予了相当冷淡的回应。苏雨的父亲苏弘文至少回答了一句“Fine”,不至于令珀西尴尬,但卢漫涓却直接无视他的问题,甚至“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对着厨房喊道:“吕姨,汤有些凉了,给我拿进去热热!”
卢漫涓是个十分护短的人,她很疼爱苏雨,或许大多数的母亲都和她一样,认为所有伤害过自己孩子的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即使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
餐厅的氛围顿时变得压抑沉重,幸好苏老爷子苏长铭适时地代卢漫涓回答了珀西的问题,替珀西化解了尴尬。“她挺好的,就是不再设计珠宝了。”
苏雨闻言手颤了颤,有种再一次遭遇了断手之痛的错觉。她赶紧低下头扒了一口白米饭,生生地将眼底涌起的一股湿意给逼了回去。
“那莎琳你呢?这一年多来你过得还好吗?”珀西似乎丝毫不介意方才卢漫涓的无礼,忽然将目光落在了苏雨身上。
莎琳,是苏雨的英文名,是珀西为她取的。
苏雨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待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才抬起头来,却在触到那双充满关切的蔚蓝色的眸子时,忽然感到头晕目眩,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珀西是个目光深邃的人,看着别人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温柔,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他,不由自主地想亲近他。
餐桌上忽然发出一声轻咳,令沉浸在那双蓝眸中的苏雨蓦地回过神来。卢漫涓的脸色阴沉得仿若被人泼了一层墨,她看了一眼女儿,示意她注意家里还有外人在。
今天林毓心和周越泽照例来苏家拜访,只是很不巧地珀西也来到了中国。
苏雨忽然感到脸一阵火辣辣的,比被人扇了一巴掌还要难受。她其实并不担心周越泽会介意,她知道他不喜欢自己,更不会因为自己吃醋,但周越泽的母亲林毓心,她不清楚她会怎么想,毕竟,她表现得实在太明显,对珀西强烈的感情恐怕就连吕姨都看得出来……
珀西的出现是在今天清晨,在与他有着相似气质的时刻,令人感觉充满了希望和朝气。当时周越泽与苏雨刚刚晨跑完回来,两人正手牵着手走进园子。珀西就那样穿着浅咖啡色的羊毛衫闯入苏雨的视线,让苏雨方才还因为运动而红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周越泽扫了眼苏雨立刻明白了什么,用只有他们俩能听到音量问道:“要我放开手吗?”
苏雨只感到呼吸困难,胸口最脆弱的地方就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了一般,痛得她恨不得在下一刻死去。
“不用。”她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目光好不容易从那张英挺的脸移开,望向不远处正忧心忡忡地盯着自己的母亲……
“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苏雨同样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回答珀西的问候。
珀西顿了顿,难掩失望道:“莎琳,我记得你以前也是说美式英语的……”
苏雨的胸腔像是受到了剧烈的撞击,只能拼尽全力维持着脸上的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的,她曾经是说美式英语的,为了追随珀西,她曾经硬生生地将自己那标准纯正的英式发音改成了美式。只可惜后来,她很不理智地将自己的遭遇迁怒于美式英语,又硬生生地改了回来。
半个小时后,一顿不怎么愉快的午饭总算结束,卢漫涓大概极不希望苏雨和珀西接触,才刚吃完饭就打发苏雨回房休息。
“你和他发生过什么?”
苏雨站在阳台上望着园子里正与爷爷一起浇花的珀西,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她没有回头,目光贪婪地盯着那抹美洲人特有的高大的身影,淡淡说道:“我爱他,他爱别人,就这么简单。”
周越泽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一派慵懒惬意的模样。“你肯定很爱他,不然不会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苏雨闻言真是哭笑不得。周越泽说得没错,他除了长相无可挑剔外,性格也是相当吸引异性的。恐怕许多女人即使已经不是单身,应该也很愿意和他“搞搞暧昧”什么的,那估计是一件很享受的事。
“是的,很爱很爱……”苏雨轻声呢喃。
她还一直记得珀西用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望着她,用清澈温润的声音鼓励她:“莎琳,你不要自卑,你那么漂亮可爱,身材又那么棒,还这么学识渊博,那些会介意你的手的人,是自己本身不够优秀,他们的心胸不够开阔,思想境界不够高,你又何必去在意那些人的看法。”
他也曾为了告诉她,即使只有一只手,也能活得很好,便将自己的右手别在身后,只用不怎么灵活的左手穿衣、洗漱、吃饭,做任何的事。期间他无数次发生意外,甚至有一次因为杯子没有拿稳,手和脚全部被开水烫伤进了医院急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
没多久视线里陡然出现了母亲的身影,苏雨看见本来坚持不和珀西说话的母亲忽然走到珀西身边,不知对他说了什么,珀西很快就高兴地点点头,然后跟着母亲一起走进了车库,接着一辆法拉利从车库驶了出来。珀西正坐在驾驶座的位置上,而她的母亲则坐在车后座,两人一起离开了苏家。
苏雨当然猜得到她母亲的用意,只能无奈地走回房间,略感失落。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是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看珀西。她并没有再奢望自己能够和珀西有什么可能,她只是想记住他。因为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离开,离开之后什么时候又会出现,也许又是漫长的一年多的时间,又也许是一辈子……
屋内的周越泽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抽的烟,一双黑眸半垂着,纤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他抽烟的动作很娴熟,苏雨发现他似乎对香烟很迷恋,忍不住提醒道:“抽烟对身体的危害很大,看你的样子应该很小就开始抽了。”
周越泽听了侧过头看她,似笑非笑道:“你放心,等我们将来准备要孩子的时候,我一定会戒掉。”
苏雨愣住,耳根不自觉地泛红。她发现周越泽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忽然忍不住避开他的目光,走到背对着他的位置,淡淡说道:“你难道真的打算和我结婚吗?我觉得没有苏家的帮衬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如果说上帝是偏心的,那么周越泽无疑就是上帝的宠儿。出众的外表,独特的性格,甚至十分聪明的头脑,如果硬要说他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可能就是“家境”不是太好。然而这一点,苏雨相信用不了多久,周越泽就能让它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雨并没有等周越泽回答,继续兀自说道:“你不觉得没有爱情的婚姻很可怕吗?”她说到此,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自己不小心发现父亲的秘密,噢不,应该说是发现了父亲和母亲的秘密……
苏雨是她父母唯一的孩子,所以小时候可以说是受尽了他们的呵护与宠爱,而她也过得十分无忧无虑,直到有一次她不小心撞见他的父亲和一个人打电话,语气亲昵而暧昧,有些像她偷偷看过的偶像剧里男主对女主说话时的口吻。
苏雨听见他的父亲对电话那端的人说:“我想你了……”
苏雨只觉得天都要塌了,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有没有冲着父亲大吼大叫过,只记得自己立刻冲进母亲的工作室,边哭边说道:“妈妈,爸爸有外遇了!妈妈我们一起离家出走!”
然后卢漫涓不知道是怎么哄苏雨的,让苏雨相信是自己误会了父亲。可是有一天,苏雨又不小心听到母亲在对父亲说:“你以后还是别在家里和丽葶打电话了,省得又被小雨听到。”
苏雨当时就闷了,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而她后来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就私底下跟踪过她的母亲,最终果真被她看见母亲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车里接吻。她当时就懵了,从来没有那么期望时光可以倒流,因为她宁愿自己被父母欺骗一辈子,也不想知道这个可怕的事实……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和你结婚有什么不好的。”周越泽的一句回答,顿时将苏雨从儿时痛苦的记忆中拉了出来。
苏雨无力地笑了,笑得分外苍白凄凉。是不是只有她,才会固执地将爱情和婚姻看得那么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