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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负心?薄情?(1 / 1)

他按住御案,一点点坐直了身子。

“太玄真人,劳你帮朕看看……”

“是。”

“薛棣,你即刻拟诏,宣禁军统领樊琼进宫。岱山,你安排可靠之人秘密领诏出宫,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樊琼的手上。”

刘未伸出手,由太玄真人把着脉。

“臣领旨。”

“老奴接旨。”

有太玄真人在,刘未自然不会跟刘恒一般呕血三升躺在什么地方,但他比刘恒的情况复杂的多,他还患有头风。

风疾这种病,是刘氏家族遗传的病症。高祖刘志,当年服丹药后精神亢奋,高呼着“我欲升仙”狂奔到祭天坛,不顾周围侍卫大臣们的苦苦哀求,直熬到下半夜,结果就因风疾的旧疾猝死在祭天坛上,以至于祭天坛至今不曾再用。

后来的景帝刘玄、恵帝刘权,都有或多或少的风眩或风疾,身体也并不是很好,都不是很长寿。

刘未由于自幼生长在宫中,锦衣玉食,体质本来就不是很健壮,加上政事杂务极重,又一直承担着极大的压力,不过是不惑之年,竟染上了头风这种无法根除的顽疾。

刘未召了太玄真人来,除了之前曾请求他去各地巡查想要知道结果外,也有借助道家的办法治好自己和儿子的意思,但是太玄真人的内力在刘未身体里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就已经明白,刘未这头风,是治不好了。

人的身体极为复杂,但凡再高明的大夫,对于脑子里的问题都有些束手无力。昔日名医能够开颅治病,那只是个传说,真要对皇帝说“我要动你的脑子”,那百分百都是被砍头的命。

太玄真人的内力是道家无上的玄妙真传,内力一吐在刘未身体里运转,如果是健康之人,便会毫无阻滞地运行一个周天,滋养血脉后进入丹田,最是对人有好处,可如今太玄真人运气,到了刘未的脑补就无法再通畅地行进下去,说明刘未脑部的气脉已经有了血瘀,无法再用人力去除。

而且,由于刘未经常久坐,年复一年的低头批复奏折,颈部也已经形成了痹症,颈骨筋聚,压迫了正常的气脉,使得风疾越发加剧。

因为天子的身体事关国体,宫中内外也不知有多少耳目,所以刘未并未和谁切实说过自己的身体情况。

每日早起,他都会头痛眩晕,有时候四肢都出现麻木的情况。所以好几次未上早朝,都并不是因为前一夜犯了风疾,而是清早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先躺着,对外宣称犯病而已。

除此之外,每日批阅奏折时,他的颈部和肩部的肌肉都常常酸痛到无法抬起来,一旦低头久了,还会呕吐不止,全靠岱山替他掩饰。会重视和提拔薛棣等一群近身的舍人,外人看起来是他想补偿、提拔薛门的门生,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身体再也不如年轻之时,什么事情都可以亲力亲为了。

而薛家的名士以前大多是天子近臣或太傅太师出身,又大多执掌山院,对于制诰、检阅文书、归档总结都有自己的一套本能,最是适合做这些辅助的工作。

刘未见太玄真人气色凝重,心中也七上八下,再顾不得保密,屏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从小伺候他的宦官总管岱山,问起太玄真人:

“真人,太医们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朕就想知道,还能不能治好?”

太玄真人并不是什么真的得道高人,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反应当然是自保。治是一定治不好了,可要说有什么生命危险,那也未必。

所以他没有告诉刘未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只是斟酌后开口:“陛□□内阴阳不调,阳气不能内敛,肝阳上亢,动则生风,所以风疾越来越严重。这种病最是折磨人,却还不到最坏的地步。”

刘未听到太玄真人的话,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这种病症,最怕的就是数病同发,又或者是外风引发内风。所以从此往后,陛下最好少食油腻、勿要疲累,也不要吹风。冬季虽将至,最好不要去泡温汤,一冷一热,最易引发风痹……”

“这些太医都和朕说过。有没有什么医治的法子?或者头风发作时能够减缓一点痛苦?”

刘未难得露出示弱之色。

“至少这几年,能够……”

太玄真人好歹也在宫中受皇家供奉过几年,脸皮再厚也做不出再忽悠着皇帝的事儿,更何况这皇帝为了江山确实是禅精竭虑,只是因为性格多疑,所以才留下这么一堆隐患,是以斟酌再三后,还是送出了金玉良言:

“陛下,其实只有保重身体,才能徐徐图之,贫道建议您……吏治之事,可以暂缓几年,待身体调养好了再……”

等不及了,再过几年,说不定都有人招兵买马,资敌造反了!

刘未心道。

“此事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发。”

方淑妃和方党都动了,动一半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道门用方,讲究中正平和,颐养天年,如果陛下是想短期内能够振奋精神,确保国事,最好还是和可靠的太医商议……”

太玄真人说的也诚恳。

“只是这种药,大多是虎狼之药,一时用来提升尚可,但不可多服久服,否则有生命之危!”

刘未听了太玄真人的话,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一个人来。

孟太医是他母后为他留下的人,后来又听从他的命令去辅助袁贵妃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正邪观念极为淡泊,且医术高明,见多识广,无家无累,不用担心他和谁结党谋私,原本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孟顺之这个人,性格太过古怪,他一向不喜欢用“无欲无求”的人,事关他自己的生死,又在这紧要的关头,一个无懈可击的人,用起来反倒危险。

更何况他当年是舅舅引荐入宫的,私底下也有些交情,万一……

但那个以“招魂”之说得罪于整个太医院的年轻人李明东,却是个可以利用的人物。

有野心,有机变,且以他这种张狂,日后肯定在太医院大受排挤,唯有紧紧抓住自己才能在宫中立足。这种人,不但不会想他出事,恨不得他能长命百岁,一直替他稳固权势,做第二个孟顺之,所以倒是可以一用。

说起李明东的“招魂”……

“太玄真人,朕的长子突然口不能言,木讷无神,太医们俱说是得了‘离魂症’。前些日子,太医局有人用民间的方法‘招魂’,但毫无用处,您看,是不是举行个法事,尝试着……”

刘未苦笑。

“肃州山高水远,他若想平安抵达,最好还是能好转一点。”

“离魂症,咳咳。”

太玄真人突然有些心虚。

“怎么?”

“没什么,敢问给大皇子招魂之人是?”

不会是皇帝亲自拿扫帚吧?

“是老三刘凌。”

刘未开口。

“陛下,那老道行法事的时候,最好还是三殿下在场。”太玄真人又开始卖弄神棍的本事。

“敢问大殿下如今在何处?”

“……在礼宾院。”

“这……”

太玄真人露出为难的表情。

“无妨,朕命人送刘凌出宫一趟,待道人行过法事后就回。”刘未叹了口气,“希望老大能好,否则……”

肃州民风彪悍,精兵猛将众多,其实他也留了后手。

只是老大出了事,他派去稳定肃州大局的人马,说不得会有自己的心思。

如今肃王妃看起来倒是个精明能干的,只是女人在兵马之事上天生就是弱项,魏坤年纪又小了点,等成长起来至少要几年……

刘未的思绪跌宕,不免对太玄真人有了些期待。

***

礼宾院。

“守静兄,你怎么不去帮忙?”

被宫人送到礼宾院的刘凌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好友张守静,也见到之前王太宝林心心念念的可能是她七妹的王七娘。

由于礼宾院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所以刘凌没有办法单独去和太玄真人身边正在忙着架设法坛的王七说什么话,只能找了也闲在一旁的张守静聊聊天。

太玄真人做法,许多人都来看热闹,因为外人太多,肃王妃没有出面,只派了心腹的丫鬟花团和锦簇出来帮忙,实际上也帮不了什么忙,这种“专业性”太强的事情,只有道士们才能插上手。

“我学的不是这些。”张守静嘴角含笑,“而且太玄真人‘做法’,也实在是不需要什么人帮忙。”

就差没把跑江湖卖艺那套东西拿出来糊弄人了!

“我一直很好奇,守静你姓张,应该是天师道张致虚天师的嫡传子嗣吧?为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道童?”

刘凌看着一身普通道服的张守静,再看看穿着法服的太玄真人,十分好奇。

“谁叫我年纪小……”

这肤浅的世人啊!

张守静有些淡淡的忧伤。

“年纪小?”

“我问你,但凡做这种法事,你是愿意找太玄真人这样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道人呢,还是我这种貌不惊人年纪轻轻的道人?”

“……自然是太玄真人这样的。”

刘凌轻笑。

“那我和太玄真人站一起,你觉得是我像长辈,还是他像长辈?如果你有事要找天师道帮忙,是去通传太玄真人,还是我?”

张守静又接着问。

“你不用说了。”刘凌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明白了。”

“哎!”

张守静摇了摇头。

“其实做道童也有做道童的好处,至少许多庶务翻不到我。”

刘凌哑然失笑,这张守静的口气老气横秋,俨然一副“要不是我年纪小这掌教都是我的”以及“虽然现在不是掌教但也少了许多麻烦事还是有些好处”的语气,就像是这掌教是他自己不要,当个道童玩玩罢了。

“说实话,我还要谢谢你和太玄真人……”刘凌抬眼望去,太玄真人脚踏七星,手持七星剑,正在祝祷着什么。

“你们一直关心着我,你送我的无色水,也派上了很大的用场。”

“这些不过是小道罢了。”张守静骄傲地说道:“所谓无根水,不过是借着植物的特性,我天师道兼容百家,但凡机关、符箓、医药、天文、地理、水利、农事、阴阳五行,皆有涉猎,等殿下登,等殿下成年,如有需要,可传召我等天师道弟子,三千天师道弟子,任您差遣。”

刘凌没想到他想说的是什么,但任谁听到这种话,心情都会大好。

“哈哈,借你吉言。不过可不是人人都是你,我一传召就来的,等你当上了掌教,我才敢说差遣三千弟子,否则三十个都不见得能用上……”

“那殿下可否和我打个赌?”

张守静笑着开口。

“什么?”

“如果我能在二十岁之前当上天师道的掌教,殿下便重新修缮祭天坛,尊我道门为国教,如何?”

张守静认真地说道。

“我不和你打这个赌。”刘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此事不是我能许下的,也不是我能用来打赌的事。”

张守静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气馁,只是微微点头。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刘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过于严肃,只好随便扯了件事来化解有些尴尬的气氛:“我看那王七在太玄真人身边跑来跑去,可态度却丝毫不见恭敬,还有些隐隐的敌视,这是为何?”

“您看出来了?”

张守静心惊于刘凌的心细如发。

“原本没太注意,可刚刚烧符篆时,太玄真人似乎也有些避着王七?”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能拿出去说的事,太玄真人和昔日的王家之间,有一些纠葛。”张守静也知道刘凌是从小由冷宫里的太妃们带大的,所以没有什么隐瞒:“说起来,这件事还跟离魂症有关。”

“咦?”

“当年王家大姑奶奶年过二十还未嫁人,王家为她招倒插门的女婿,引得四方来人。太玄真人那时候还没入道门,只是一四处游荡的游侠儿,便跟着一群朋友去瞧热闹……”

其实就是变了装束混进招婿的队伍,趁机进去敲诈勒索。

“后来人多生乱,来参加招婿的都想娶掌管王家绣庄布坊的王大娘子,就有人在王家闹了事,差点伤了王家那位大姑奶奶,太玄真人阴错阳差也不知怎么就救了她一命,只是头部也受了重伤,变得痴痴呆呆,看过的大夫都说他得了离魂症,怕是好不了了。”

“又是离魂症?”

刘凌吃了一惊。

“民间把失去意识或突然性情大变的人,都说是失了魂,离魂症也因此而得名。”张守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总而言之,太玄真人伤了头后,性情变得犹如小孩,而且一直粘着王家那位大姑奶奶,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刘凌想象着身高过八尺的太玄真人小鸟依人般跟着一个女子到处跑,忍不住好笑起来。

“他是救王家娘子而出了事,王家自然不能恩将仇报,也不差养这一个傻子。只是他跟着王家娘子进进出出,不免就传出不少闲话,再加上太玄真人的长相,你也知道……”

刘凌了然地点了点头。

即使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近七十,却依然相貌堂堂,面如冠玉,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想来年轻时更加英俊潇洒,神采飞扬。

“也许是太玄真人脑子坏了性情却讨人喜欢了,也许王家大娘子就喜欢太玄真人这样的,这位王家大小姐居然看上了太玄真人,要让他入赘,做她的夫君。”

“啊?可太玄真人那时候不是傻了吗?”

“正是如此。一个傻子,自然是写不得媒聘之书的,哪怕是要入赘,也得接受别人的同意。但这位王大娘一口咬死了他就是她的相公,哪怕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拜过堂,她也不嫁别人。于是王家人无法,只好想了其他的办法。”

张守静摇了摇头。

“太玄真人当时是跟着几位朋友一起混入王家看王大娘子招婿的,用的是其中一位朋友弟弟的身份,王家人找到太玄真人那位假冒兄长的朋友,给了他一笔钱,由他代替太玄真人写了文书,自称愿意入赘王家,日后若生孩子姓王,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云云。”

“太玄真人那时得了离魂症,按照民间的规矩,便是谁是他最亲近的血脉亲人,谁就可以为他做主。那朋友和他本就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有那么一大笔钱,又思忖着太玄真人已经成了傻子,有富甲天下的王家照顾他,总比在外漂泊当个浪荡的傻子好,就冒了太玄真人兄长的名签了这纸文书,彻底将太玄真人托付给了王家。”

“那为何静安宫的王太宝林说她的姑姑被一恶棍骗财骗色,毁了一生云云?”

刘凌诧异连连。

“难道太玄真人的痴傻是装的?为的就是做王家的女婿?”

“要是为了做王家女婿,后来就不会逃了。此事说来话长。”

张守静想到这堆糊涂账就头痛。“太玄真人当年是真撞坏了脑子,成了一痴儿,一直这么痴傻下去,他那样真心实意地对待王家娘子,又对她服服帖帖,未必和她不是一对佳侣。毕竟当年王大娘子凶悍之名众人皆知,打理生意时又出入内外,抛头露面,也不见得什么男人都接受得了……”

“坏就坏在太玄真人后来脑子好了,恢复了记忆和神智。”

张守静挠了挠脸。

“他是个不受拘束的人,醒来后发现居然多了个未婚妻,屋里屋外全是奴仆,见了他就喊他姑爷,自然是吓个半死。”

“他昔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怪事,先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借尸还魂,后来一看,并未还魂,只是伤过一阵子脑子,丢失了许多记忆,也想不起和王大娘子如何恩爱,一心只想着出去,和那一群朋友们继续快意人生,不愿被困在王家……”

“难怪。”

刘凌叹了口气。

“那王家大娘子要伤心透啦!”

“正是如此。太玄真人变回了原样,其他人看不出来,王大娘子却是看的出来的。她也知道太玄真人要是清醒了未必愿意娶她,便拿出做商人时候的本事,一张文书拍在他身上,告诉他他已经被他的哥哥卖了她做面首,王家花了三千两买了这纸文书,给他在官府上了籍,他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太玄真人原本也出身大族,只是从小性情跳脱,有一日走出家门,便被拐子给拐了。他年岁太小,只记得家中是大户人家,却不知家乡何处,少时被卖来卖去,做过乞丐,当过铁匠铺、杀猪摊子的学徒,后来逃了出来,拜入一私塾习文学字,又认识了一群草莽朋友,学了一身本事,过的也算是快意。”

张守静撇了撇嘴,“他曾发誓一辈子就算穷死饿死,也不会再卖身给任何人,此时被人拿了身契要挟,怎么可能对王大娘子有好印象?更何况他神智刚清醒时,记得的只是自己舍身救了这女子一命,可刚刚醒来,这女人不思回报,反捏了他的身契说自己成了一面首……”

“然后他就跑了?”

“是,王大娘子也提防着他要跑,只是不愿意传出去丢脸,所以让自己的心腹看守他,寸步不离。她每日或软或硬,对太玄真人百般讨好,就为了他能留下来。太玄真人后来是得了王大娘子身边的一个侍女所助,逃离了王家……”

张守静还隐去了些话没说。

其实太玄真人也是个缺德的,竟靠着自己的脸引诱了一个王大娘子的婢女,骗她和自己私奔。

那女子是管王大娘子妆奁的贴身婢女,正是怀春的年纪,对太玄真人的话信以为真,竟帮着太玄真人离了王家。

她还指望太玄真人真能带她远走天涯,逍遥快活,却没想到太玄真人一逃出生天就去溜了个没影。

“太玄真人离了王家,想到自己的身契还在王家,便改名换姓,也不再和以前的朋友接触,一路流浪到了宋州。他力气大,干活利索,长得又好,倒也是不愁吃穿,后来遇见了我天师道下山游方的师,师……”

张守静将“师兄”二字咽下,“……师叔祖,便收入门墙,改了道号叫无尘子,四处游方,为人消灾解难。再后来,他回了泰山,得了上届掌教真人的青睐,负责泰山上的庶务和收徒教习之事,一留就是几十年……”

还靠着不要脸的手腕和一张确实出众的脸当上了新任掌教。

“这和我在王太宝林那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刘凌咋舌道:“我那边听到的是,有一恶棍用尽了手段,混到了王家大姑娘身边,伙同骗子演了戏,对王家大姑娘是又骗财又骗色,后来还挟持着王家一位家人,裹了王家姑娘所有的首饰跑了。”

张守静听到刘凌的话,忍不住面红耳赤,将太玄真人年轻时犯下的恶迹在心中骂了个遍。

刘凌回想着,继续说着:“随后王家派人去找,只找到了被挟持出城后放回来的那个婢女,珠宝首饰已经是被那恶棍带走了。再去找卖了自家兄弟的那位‘兄长’,却发现那人早已经没有了踪影。王大娘子派了人去打听那恶棍的身份,想要找回他来,才知道他是别地有名的骗子无赖,惯于敲诈勒索,于是气的一病不起,差点死在那年冬天……”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张守静蹙起眉,“太玄真人虽然不喜欢拘束,但从小苦惯了,却不爱财,也不好享受,我师,师叔祖收他为徒的时候,他饿的要和野狗抢饭吃,如果得了那么一笔横财,怎么会过的这么潦倒!”

“而且太玄真人其实很有分寸,他那时知道自己虽然经历荒诞,但是却已经是对不住王大姑娘,决计不会再占她一点便宜,更别说抢了她的首饰走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凌也想不明白。

“王家总不会说谎吧!”

“我也不明白。”张守静摇了摇头,“但我相信太玄真人……”

“我也相信王太宝林。”

刘凌孩子气也上来了。

“算了,当年的事,我们又不是当事人,有什么好争的……”

张守静连忙打着哈哈。

“其实后来太玄真人后来入了道之后,常叹自己当年不管不顾跑了,太过亏欠王家女郎,也曾派弟子去王家打探过,得知王家大娘子已经出家做了女冠,改道名‘静远’,早已经不理世事。当年还是无尘子的太玄真人有心想去见她一面,了却以前的宿怨,却得之她修道的地方是元山本宗的天师道,便按下了最后一点心思。”

张守静年纪还轻,也不明白什么男女之情,说出来的往事,带着一份轻飘飘的事不关己。

元山宗的天师道一向视泰山宗为叛逆,关系势同水火,要是太玄真人上了门去,见不见得到静远道人不说,很大可能是被守山道人当踢山门的给打出来。

“她本就是豪门贵女,即使是出家,也远比旁人要富贵的多,自然是拜入元山宗这种源远流长的大门大派。何况她当了女冠之后,再没有了旁人的指指点点,每年寄情山水,比困在山上教徒弟管事管的焦头烂额的太玄真人要快活的多。过了几年后,太玄真人也就放下了这件事,直到继任了掌教,无尘子的道号也被上任掌教真人改为了‘太玄’……”

等听完了张守静说出的往事,刘凌再看不远处施法的太玄真人,心中就有了些微妙的不平之气。

张守静和王家女素无相识,又和太玄真人朝夕相处,言语中自然对太玄真人有许多维护之意。

可世人对女子严苛,王大娘子当年以女子的身份行商理事,性格刚强,却不代表不会被世人的眼光和言语所伤,否则她也不必弄什么劳什子招婿了。

太玄真人痴傻之时却得了她的爱慕,这世上又有几个女人能做到下定决心和一痴傻之人相伴一生?

可太玄真人一醒来之后,竟惶惶不可天日,连句解释都没有,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刘凌见过静安宫中不少的太妃,但凡能过的潇洒豁达的,都是曾经没有对皇祖父动过情的妃子。

如桑昭仪、马姑姑那般,一旦动过心的,最后即使不是落入伤心欲绝的下场,也是幽怨一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日子。

太玄真人还能安然一生,只是偶尔对王家女有些亏欠之感,那是因为他对王家女有情之时正在“痴傻”之中,对他来说,王家女并不比陌生人好多少,就像是有一块手帕,将脑子里的情意全部擦了个干干净净,也有了借口好逃离出去。

可对于王家那位出家修行的女冠来说,她真的能放下一切,走出去吗?

刘凌又一次感受到了世人对男女的不公。

因为是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就该守在家中,一旦用于追求自己的情感又受了挫折,便只能落到终生被误的局面。

而男人犯了错,只要日后改了过,便是“浪子回头”。等他洗心革面一番,出人头地之后,往日做过的那些错事,反倒成了他用于改正自己的证据。

这更提醒了刘凌,日后有关女子终身之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因为绝大数女人,根本没有像男人一般“再来一次”的胆量和能力。

即使有,也会被各种束缚所禁锢,做不出其他选择来。

刘凌忍不住遥遥地向着兄长刘恒的主院看去。

如今大哥也得了“离魂症”,甚至比当年的太玄真人更糟糕。太玄真人当年人是浑浑噩噩的,但至少只是有些痴傻,人还能自理,也能说话走路,可大哥就犹如木偶,对于外界一切毫无知觉。

如果他日他醒了过来,发现多了一个妻子,又身处肃州那陌生之地,会不会如同太玄真人一般惶惶不可天日,只想着逃离?

想到这一点,刘凌心头又揪了起来。

王嫂有一点比王家女要好的多,她和大哥的婚事虽然仓促了点,但也是正儿八经上了谱牒,皇家和世人都承认的婚约,断没有被轻易抛下的道理。

至于两人有没有感情……

刘凌抿了抿唇,没有多想。

“殿下,王七郎在那边等您……”

张守静看见法事已经进行了一半,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呼风唤雨的太玄真人注意了过去,连忙一指那边穿着道袍,捧着玉板的王七郎。

“殿下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法事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王七郎可能要取你一点指尖血,而后你便可和他站在一起,沟通一番。”

张守静说出之前的安排。

“时间很紧,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之后王七便会住进京中的铺子。如果再有消息,就需要其他人带进宫中了。”

刘凌点了点头,整理了下衣冠,跟着前来请人的道士一步步走进了道人打扮的王七。

到了王七身前,王七一手持着银针,一手持着玉板,沙哑着声音低头道:“殿下,请挽起袖子,小道要取您一滴血给太玄真人招魂……”

刘凌仔细打量了王七郎几眼,发现他虽然晒得黝黑,五官也并不出众,但眉眼之中有几分像是王太宝林,恐怕真是王家遗孤。

他抬起手,挽起袖子,将手伸到王七面前,任他取血,腕间却滑落一枚古朴的金环。

只见这金环不但毫无装饰,而且式样还有些笨拙,和刘凌全身上下精致的配饰风格完全不符,可那王七见了这枚金环,激动的手竟哆嗦了一下,应该采无名指之血的,那银针竟滑了一下,戳进了刘凌的指甲缝里。

银针进了指甲缝,自然是疼痛难忍,刘凌痛得一缩手,嘶了口气。

一旁送刘凌出来的宫人吓了一跳,开口就要斥责:“你怎么回事,怎么取个血也笨手笨……”

“无妨无妨,是我手抖了下,不怪他。”

刘凌连忙打住了宫人的话头,将手指递到王七郎面前。

“指缝里的血也是指尖血,可以用吗?”

他苦笑了下。

“还是要再戳一下?”

“不不不,这个就行!”

王七小心翼翼地用双手递上玉板,接了刘凌手中滴下的鲜血,然后飞奔着送到太玄真人面前。

只见太玄真人剑尖一挑玉板,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那玉板上的血滴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一般,向着七星剑就逆着向上朝着剑身滑了过去。

“神啊!”

“好!”

一旁围观之人纷纷交好,就连刘凌身边那个陪同的宫人也忍不住频频回头。

“李常侍去那边看吧,我就在这里待一会儿,不会跑远。”刘凌自己会医,伸手掐住指节止血,笑着说:“你也难得出宫一趟,随意逛逛也好。”

“殿下真是善心人,难怪对刚才那道人也这么宽厚。”

这名宦官喜笑颜开,看看一同出宫的宫人礼官们早就已经凑到法坛那里去了,也心痒难耐,一听到刘凌让他随意,立刻就挤进了人群。

此时王七也已经送完玉板走了回来,放下手中的杂物,状似无意的站在了刘凌的身边,嘴唇翕动着问道:“敢问殿下,王姬可好?”

刘凌知道是王太宝林给的金环得了他的信任,微微点了点头。

刹那间,王七的眼泪潸然而下,像是难以自抑一般捂住了脸。

“太好了,太好了……大姐还活着……”

刘凌含笑看着王七流泪。

薛棣听到薛太妃无事时,也是这般情景。

想来骨肉至亲,是不可磨灭的深厚关系,一旦有所希望,便会披荆斩棘,不顾一切地伸出援手。

约莫几个眨眼的时间,王七已经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擦了擦眼泪,丢下一句让刘凌如遭雷击一般的话来。

“殿下,这天下,恐怕要乱了!”

***

法事结束,刘凌匆匆和王嫂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宫人回了宫。一路上,刘凌犹如梦游一般,好几次闪了神,差点从马上掉下,也没有了之前刚刚出宫时那种什么都感兴趣的新鲜劲儿。

几个宫人见了刘凌这个样子都有些害怕,再想到他是取了指尖的心头血后变成这样的,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恐惧之心。

难道说帮人招魂,是真的会对自己的魂魄有所损伤的?

一想到这个,他们看向刘凌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生怕他一回了宫,也变成了活死人。

变成活死人却是不会,可刘凌现在脑子里犹如一团乱麻却是真的。

他的脑子里不停回想着王七对他说过的那些言语。

“殿下知道,鄙人是个商人,南来北往,互通有无,便是鄙人的生意,所以对市场上的动荡极为敏感。大约从四五年前期,市面上的粮食便一直在被人囤积,鄙人也曾探查过,发现各地都有人在囤粮,且做的隐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是但凡囤积新粮,旧粮就要被抛出,市场上的粮价变动荡不大,可这几年新粮被囤积不少,旧粮却没有被大量抛出,导致粮价越来越高……”

王七的声音还犹如在耳边。

“恵帝时,天下设立十七处皇商,举凡盐、铁、铜、粮一旦价格有所波动,立刻便有皇商彻查清楚,或抛或购,平抑物价。可如今皇商已经名存实亡,天下商人争名逐利,粮价一高涨,许多人都看出这其中有利可图,于是乎从去年起,但凡大一点的商号都囤积了不少粮食,就等着囤积居奇。”

“今年南方大旱,秋收的情况不尽人意,加上赋税未减,民间已经有了许多摩擦,只是还没彻底爆发出来。现在市面上的粮食又被大商人囤积,等百姓没有了粮食又买不到粮食之时,恐怕会有大祸!”

“非但如此,鄙人做的是西域通往中原的生意,主营的便是马场。这么多年来,举凡有关马匹生意的消息,都比旁人更加灵通。”

“从前年起,从凉州、肃州各马场售往中原各地的马匹价格越卖越高,如果是西域的种马,更是百倍的获利。殿下,这行商犹如官场,也是有自己的规矩的,马匹价格变高,那是因为市场上有人在大量收购马匹,使得供不应求、有价无市,最终只能高价买再更高的价格转手的原因。如今连拖货的劣马都能卖到往年良马的价格,您说,有人又囤粮食,又囤马匹,是不是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

代国以前曾经发生过大旱,所以从恵帝起,京中就修建有十座粮仓,负责收储粮食,以备灾年所用。每年收入新米,再用陈米发放百官的禄米,已经成了定律。

就如肃王,一年的禄米是三万石,这么多米他自己肯定是吃不掉的,要么售出,要么就赏赐给其他官吏作为福利,对于所有的官员来说,肯定希望市场上的粮价越涨越高,而不是卖个贱价。

时人轻商,没有多少官员精通商道,即使是户部的官员,大多也只是精于计算,并非真的从过商。而所谓的“皇商”,因为先帝时“资助谋反”的原因,也不在得到重用,几乎名存实亡。

是以如今国中出现了这么多变化,竟没有几个人发觉,恐怕还有不少官员认为粮价升高是好事,至少每年吃不掉拿出去卖的禄米可以换到更多的钱了!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才能把这件事的严重性告之于父皇?

对了,有薛棣,还有陆博士,实在不行,还有沈国公!

一定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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