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
刚刚结束完主持的殿试,并根据时务策的水平和六部主考官一起选出了“上上”的佳作五篇,刘凌觉得很满意。
至少还有五篇能看的,没有全军覆没,被自己的题目吓傻到什么都写不出来,说明这届的士子中颇有一些胆量和见识均为不凡的人物。
其中最受赞赏的文章,是陆凡的一个学生做的,他是国子监里太学生们的掌议,也是当时叩宫门的那个青年。
另一篇上上的笔者其他人也很熟悉,就是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被两个举子谋财害命也要得到行卷的那位士人,被皇帝亲点的直入殿试的“门生”。
虽然说他们的文章都有些言辞激烈的毛病,但确实直击时弊,从各个方面揭出了代国如今的问题,并直言朝中大臣多年来报喜不报忧是造成国家沉积诟病的主要原因,而一直没有外患的环境,也是让朝中内斗不停,无法齐心协力的原因之一,其思考的方向让人拍案叫绝。
加上刘凌是个少年,正喜欢这样热血的文章,在征求多方意见都没异议后,刘凌便在他的文章上连划了好几个圈。
只是他只是主持“殿试”,真正定下“三甲”还要看刘未,于是乎刘凌带着礼部几个官员拿着殿试中的上上之作直奔刘未所在的偏殿。
刘凌在前面主持殿试,时间太长,刘未如今的身体是撑不住的,只能在后面边休息,边等结果出来,让其他人读出这届的佳品给他听,然后再订立名次,确定三甲。
刘未其实已经等得很急了,之前他想保留一些惊喜,并未问刘凌定的是什么题目,当听到身边的薛棣读出殿试的考题时,刘未鼻子都要气歪了,哪里还顾文章好不好,张着嘴就开始无声地大骂。
可怜那传话的读唇者嘴巴动来动去,怎么也不敢复述,气的刘未嘴巴又大动,这下所有人都看懂了。
他是在喊,“说!”
读唇的老头已经满头花白,看着满头雾水的刘凌,哆哆嗦嗦吐出两个字。
“逆,逆子……”
一下子,礼部那几个官员都明白为什么这老头不敢再传。换了他们,他们也不敢对皇子喊“逆子”。
好在有了这个开头,那老头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有些结巴地继续复述:“朕,朕自登基以来,勤勤恳恳,无一日懈怠,你这逆,逆子居然认为国国之生乱,居然错不在乱臣贼子?”
刘凌自出了这个考题之时就知道父皇肯定要生气,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父皇,儿臣出这个题目,除了是希望痛斥时弊,也是想考验考生们的胆量,如果连直面时弊的胆量都没有,又何谈改革?”
他接着说:“父皇立志改革吏治,可推行下去的时候却遇到诸多阻拦,为何?概因这么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并且因此而受益,不愿意去直视他。要想解决问题,首先得先找出问题的原因,并且让天下人都知道为何不得不变才是!每一届前三甲的策卷都是天下文人士子的范本,儿臣这是在振聋发聩,惊醒天下所有的有识之士,告诉他们,父皇很重视这些问题!”
“诡辩!”
老头被刘未暴怒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复述。
只见刘未举起手边的砚台,朝着刘凌就砸了过去。
他知道刘凌从小学过武,这么慢的砚台一定是躲得过去的,却没料到刘凌不闪不避,硬生生用额头吃了皇帝这一记,顿时脚步踉跄,满头是血。
砸坏了儿子,刘未也是愕然,张口大叫,那老头喊了一半“去召孟太医”然后又突然改口,变成“快去请张太医”来。
刘凌却面色自然地拂袖抹去了头上的血痕,跪地叩首。
“父皇,‘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天子乃是承受天下的福祉与不幸之人,又有什么不能承担的呢?您乃是代国的天子,又有什么听不得的呢?”
没一会儿,地上的鲜血就流了一大滩。
“儿臣也不希望听到的全是歌功颂德的声音,有此一例,百官和士子们就更敢在儿臣面前说实话,而不是那些冠冕堂皇之言了!”
“你这逆子,别再跪着了,你们都是死人吗?把他扶起来先止血!”
读唇的老头一副“我死定了”的表情,带着哭意复述着皇帝的话,再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在家乡炫耀的优差,恨不得挖个地洞跑了。
这边刘未气虽然没消,但刘凌那一大摊血也确实触目惊心,他锤了锤桌子,扭头指了指薛棣,又指了指礼官们手中其他的卷子,意思很是明显。
薛棣摇了摇头,被这生了病后脾气越见暴躁的皇帝弄的哭笑不得,连忙上去接过所有的试卷,开始一篇一篇的读。
“应殿试举人秦春霖,年二十九,河间府肃宁县人,礼部试中试第一,忝应殿试。”
薛棣按照卷式的制式细读着。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学者义取匡时,故贞士有尽忠竭愚之志……”
“……其于任官治兵之要,裕财正俗之方,类能指陈利害,上广人主聪听,下系四海安危,非仅在词章之末也。夫殷忱所以启圣、多难所以兴邦,势有必然,理无或爽。”
“钦惟皇帝陛下,践阼以来,勤求治道,惟日孜孜者,三十年矣。然而,治效未彰、外患日亟,意者因时制宜之道或有未尽焉……”
刘未不愧是一位尽职的帝王,无论他有多厌恶这届的试题,又有多讨厌他们正在讨论的议题,但一听到这科公认第一的卷子上的内容时,还是立刻陷入了认真地倾听之中,对于刘凌的冒犯也没有再提及。
刘凌被几个大臣搀扶到一旁,草草用帕子捂住了额头,看见父皇已经开始认真听取举子们的策论,心中已然大定。
如今内忧外患,内从冗员变成缺员,外有乱臣贼子兴兵起乱,实在已经有了国破家亡的先兆,可是因为父皇刚刚杀了一大批人,朝中又缺员厉害,是以从上到下都粉饰太平,甚至继续歌功颂德,以为这些乱象不过是蚍蜉撼树,只要王师一至,必定天下靖平。
如果不撕开这层假象,逼所有人看清楚现实,则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
没有人比刘凌的内心更焦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接下这一团烂摊子的人。
皇帝正在听着策题,那边岱山拆去的宦官已经请来了张太妃。
张太妃自那日被请出冷宫后就再也没有回去,领着几个年纪较轻的太医钻研着八物方,因为没有了肉芝,所以只能用刘未剩下的那一副有问题的八物方改良,进展很是缓慢。
听说刘凌被皇帝打的头破血流,护短的张太妃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进殿里。
于是乎,殿中这届的主考官们就看着一位中年妇人进了紫宸殿,径直奔向三殿下刘凌,从身后药童背着的药箱里拿出包扎伤口的药,开始为刘凌裹伤。
她的动作很是利索,显然这种小伤完全不看在眼里,三殿下被这个妇人训的头都抬不起来,连声道歉以后一定会躲,而那边正在听着策题的刘未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地看了这边一眼,当然,他眼睛是糊的,也看不到什么就是。
等刘未听完了所有的策题,张太妃也忙活完了,移步走到皇帝面前,态度温和词锋却不温和地劝谏着:“陛下,您身体违和,头风又重,如果不能静心安养,至少要保持心情的平静,无论是发怒还是忧思,都会让您的病况加重。三殿下仁孝,您拿东西掷他,他不敢躲,可如果您因为这个生气又再次病倒,您让天底下的百姓和朝臣怎么看待三殿下?”
张太妃深吸了口气。
“您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三殿下气病了您吗?”
听到张太妃的话这么不客气,满殿里的人都大惊失色,有些人甚至已经想象着殿中金甲卫将这个妇人拖出去杖责的场景了。
奇怪的是,刘未听到张太妃的话,不但没有生气,反倒露出讨饶的表情,伸出手来拱了拱,满是无奈之色。
这下子,原本大惊失色的,更是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然而就像还没有把人刺激够似的,张太妃依旧不依不饶。
“哪怕寻常人家里男主人生病,也是将家业先交给家中的孩子照料,自己颐神养寿。您可好,已经病成这样了,今天要理政,明天要听事,天天起的比鸡还早!”
张太妃继续唠唠叨叨着,“您还让太医们为您调养身体,您这个样子,请神仙来调养也没用!您要再这样操心,干脆把我送回去吧,否则别人不会认为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而以为是我们张家没本事,把您给治坏了!”
听到张太妃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殿中吸气声不止,有几个礼部官员则露出深思的表情,琢磨着她那话中的意思。
刘未被张太妃说的也是啼笑皆非,但他知道张茜整个人心思单纯,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加上他从小丧父丧母,也没有哪个正经长辈和他这样说过话,内心里竟有些新鲜和触动,竟一言不发,将她唠叨的话全受了下来。
等他看见张太妃已经拔针要去给自己几下的时候,刘未求饶的神色更加明显,几乎是要夺路而逃了。
刹那间,所有大臣都以为那读唇的老头是说错了,因为他们听见那老头说:
“朕看秦春霖那篇文写的极好,就点他为状元吧。榜眼和探花的人选,让老三和主考官们商议后订立,这等小事朕就不操心了,你们自己决定。朕确实累得很,来人,送朕回紫宸殿休息!”
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皇帝要摆驾回殿,宦官宫人们自然是连忙跟着,只见得张太妃一副“您别跑我还要和您谈谈人生”的表情,皇帝的脚步走的更快了,显然张太妃的针灸之术有什么实在“惊人”的地方,让一向高傲的刘未都顾不得面子的问题。
皇帝落荒而逃了,这边张茜才呼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继续训斥着刘凌。
“你说你,砸别的地方就算了,砸你的脸面也不躲不避,如果你脸上破了相,日后如何自处?你见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是五官不正的?”
张太妃一边说,一边对着礼部几个主考官指了指。
“就拿这几位大人来说,至少年已不惑,可依旧保养有度,风清神俊,你再看看你,活像外面淘气的野孩子!”
张太妃随口一提,几个被夸赞的主考官自然是面露得色,礼部官员向来注意形象,莫说男人不爱美,其实比女人也不逞多让。
“是是是,我下次一定躲,不躲也挡一挡,您赶快回去吧……”
这下子,刘凌也想和父皇一样抱头鼠窜。
父皇太狡诈了,居然自己跑了!
“我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嫌我啰嗦,可我平日里也不是啰嗦的人啊!”张太妃提早进入“奶奶”状态,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您前面还在举行殿试吧?您头上这个样子,让殿上的士子们怎么想呢?还是找谁送一顶发冠来,把额头遮一遮吧。记得让太医给您天天换药,别留了疤!”
她嘱咐了好几遍,见刘凌有些焦急之色了,这才带着几个太医局的药童和医官告辞离开。
等张太妃一走,殿中的主考官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刘凌:“三殿下,刚刚那个是谁?太医局现在有女太医了?是接替孟太医的吗?她自称张家,和前代太医令张太医有什么关系?”
刘凌和刘未不同,他并不想让冷宫里的太妃们活成“鬼魂”,所以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缓缓开口。
“那是我的一位长辈,确实是前太医令的家人,家学渊源……”
刘凌笑了笑。
“刚刚离开的那位,是张太妃。”
“张……”
“难道是……”
在朝的文武大臣也许不知道张太医,可说到“太妃”这两个字,却是人人谈之色变。
先帝之时的宫变,说到底就跟后宫里的女子们有关,先帝崩后,那些太妃们从此不见人影,生死不知,有人说被幽禁在冷宫之内,有的说太后早就把她们杀了个干净,还有说太妃们早就以死殉葬了的……
正因为消息不通,之前魏国公夫人才冒死进宫哀求,最终玉石俱焚,因为宫里其他消息倒能透出一二,可关于先帝时期的时期,几乎是人人避之不及。
刘凌说的轻巧,其他官员却不敢再问了,甚至连提都不提,刚刚皇帝认可了这一次殿试考题的事情,也被抛之脑后。
所有人的脑子里只疯狂的联想着这件事。
皇帝要放太妃们出来协助治理后宫了?
三殿下和这些太妃们到底什么关系?
三殿下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身后有没有这些太妃们的影子?
细想起来,简直让人胆战心惊!
***
刘凌乍然监国,便遇上了主持殿试这种要紧之事,更让人敬佩的是,由于这一届恩科的殿试没有多少倾轧,所以入试的士子是从刘未登基以来人数最多的,便是刘未亲自主持也十分头疼,刘凌却没有出什么岔子。
虽说他给的题目太过让人牙痒痒,可正因为题目太过直白,倒让许多只懂得做锦绣文章的士子被大浪淘沙一般淘了出去,留下的都是真正有见识又有才华的读书人,就连生病的刘未都认为这一届士子的学问和见识之高,已经不亚于许多浸/淫朝政许多年的官员。
而随着礼部官员们的宣扬,刘凌在偏殿中劝说皇帝所说的“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以及对于内忧外患表现出的忧虑之情,也渐渐都传扬了出去。
刘凌在民间的声望原本就很高:
他从小在冷宫里艰难长大,却没有放弃自己,入东宫读书后博士们都夸奖他博闻强记,让人对他的勤勉和天赋由衷的敬佩。
他长得像高祖,民间早有童谣预言他要当皇帝,上元节时定安楼前临危不乱,使出了杀伐手段,又显现出他决断的一面,更是让人诧异不已。
现在他忧国忧民,又有年轻人积极进取的一面,让很多希望朝中扫尽浊气能面貌一新的大臣们也抱有了期待,面对监国的刘凌时态度更加恭谨,俨然已经将他当做了储君对待。
但朝外的乱局并不会因为刘凌年少英明而有什么好的变化,关中和胶州各地造反的人马还是不停的在代国制造着战火,各地的官员纷纷上奏求援。
民间的情况也是极差,这些造反的人马为了补充兵丁,已经开始去乡里村里抓人,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男丁被反军抓去强征为兵,一来耽误了田中的收成,二来也让民间人心惶惶。
代国承平已久,没有人愿意打仗,也不愿意成为战火下的牺牲品,各地开始有良民大范围的逃离原籍的情况,很多百姓担心兵祸来临,拖家带口的躲入山中、野地,情愿露宿山野也不愿意回家里,就是怕哪天就被乱军洗劫一空。
这些造反的人马可不像官军,对待百姓比敌人还要狠,有些人打着“义军”的旗号,其实根本就是土匪,拉个旗帜给自己壮胆,好有明目去打劫而已。
而各地官府和镇戍兵也不敢贸然出动,一旦城池有失,损害更大,只能牙痒痒地看着这些乱军危害乡间。
庆州通判葛峰的信,就是在这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况下送入京中的。
代国州府众多,一个小小通判的信件原本不会进来的如此之快,更别说刘未如今生着病,大事小事都是门下省及六部官员和刘凌一起处理。
但葛峰还有另一层关系,他和当朝宰相是姻亲,陆宰遇刺身亡后,中书侍郎的位置迟迟没有候补,身为门下侍郎的庄骏实际上已经位极人臣,在这上面小小行个方便,甚至连假公济私都不算。
所以葛峰的信送进来时,从刘未到刘凌都以为庆州也和其他州县一样出事了,通判不得不写信入京求援,可再看庄骏喜气洋洋的神色,又不太像是坏事,顿时满心惊疑,恨不得赶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庄骏知道皇帝着急,他趁夜入宫送信也不是为了吊人胃口的,当下打开密信,便开始一五一十地为皇帝诵读。
这一读,皇帝和刘凌也和庄骏一样满脸轻松,刘凌甚至毫无仪态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下拳头,可见心情之激动。
“陛下,以上便是庆州通判葛峰的密信。这封信是通过驿站秘密送回京中的,路上没有拆阅,直接送入门下省。因为此人和犬子是连襟,所以为臣稍稍关注了一下,一见之下,自然是大喜。”
庄骏笑着恭贺:“陛下洪福齐天,秦王殿下也是有苍天庇佑,虽受了点苦,但至少性命无虞。”
刘未已经听了半个月的坏消息,京中起了反心的宗室只抓了一半,还有大半在宫中发作之前就用各种方法逃了出去,而各地的藩王后裔有些被叛军胁迫、有些干脆投奔了叛军,可谓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让刘未有时候甚至生出独木难支之心。
正因为如此,现在听到庆州来的好消息,刘未也就越发高兴,他的二儿子没死,宰相家的孩子也没受牵连,他的内疚之心总算是少了一点。
刘凌也差不多如此,当即开口询问:“父皇,既然知道二哥和扬波在庆州,是不是派兵去迎接他们回京?”
现在庆州相连的舒州、徐州都乱了,战火还有慢慢往黄河下游蔓延的趋势,如果时间拖的再长一点,庆州可能也陷入包围之中。
索性趁此机会对南方用兵,以平定舒州之乱的名义绕道庆州,将秦王和庄扬波接出来,也算是一举两得。
刘未动了动唇,正准备开口应允,突然却顿了顿,露出思考之色。
皇帝在上面思考,庄骏和刘凌都不敢打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只见刘未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什么,让岱山送了过去。
刘凌和庄骏凑在一起一看,只见皇帝在纸上写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八个大字。
“父皇的意思是,让葛通判派人秘密送二哥他们上京,再派人马以平叛的名义出京,在半路上迎接?”
刘凌只是想了想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可如果二哥在路上再遇见了危险……”
“庆州还算太平,更何况庆州现在并没有生乱,如果让大军特意绕行,不免让有心之人猜出庆州有什么不妥,陛下的建议十分英明。”
庄骏却出言附和。
“只是究竟在哪里会和,需要好好商量,否则三殿下说的也没错,万一在路上又遇袭……毕竟现在连袭击秦王的人马都没查出是哪方势力,能在中原腹地来去自如,恐怕不是寻常的山贼匪患之流。”
他看了刘凌一眼,心中隐隐有些戒备。
说实在话,就算他以前有拥立秦王的心思,在皇帝这么一番动作,以及方家反了以后,他的心思也淡了下去,死了心一心一意的辅佐刘凌了。
可自从孙子出事后,他对刘凌隐约有了些心结。
大皇子和二皇子出事出的太蹊跷了,大皇子据说满身是血的倒在蓬莱殿,至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变得疯傻;二皇子出京没多久就遭遇袭击,连他家的这一根独苗都受了牵连,如果说是意外,脑子有病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现在连皇帝都身染恶疾,虽说是皇帝自己用了禁/药所致,可孟太医为何而死,李太医和方太医为何被族诛,细想之下,也是让人毛骨悚然。
要是没人指使,又有天大的好处让人铤而走险,谁敢犯下这种诛九族的事情?
现在又有传闻说三皇子身后其实有一股潜藏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推的他一步步登上那个位置,那么看起来像是意外的那么多“偶然”,也许并不是偶然,而是人为设计的结果。
这么一想,这么多偶然也就有了答案。
庄骏也是在朝堂里打滚了一辈子的人物,他并不怕奸诈无耻或老奸巨猾之人,怕就怕那种看起来忠厚仁善,心中却没人看的明白的那种人,而刘凌如今没有被立为储君,也没有登基,所以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谁知道等他登了那个位子,会不会和代国历代君主一般,有什么奇怪的毛病?
他要是个连兄弟、父亲都能下手的人,恐怕只会被现在这位多疑的陛下更难伺候。
刘未是和这些大臣们勾心斗角了一辈子的,几乎是一听就明白了庄骏是什么意思,刘凌虽然乍一下没听出来,仔细琢磨琢磨也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位庄老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防着他呢。
刘凌是个心宽的人,对这位老大人关心则乱也能理解,加之他也想兄长快点被救出来,立刻善解人意地拱了拱手:
“父皇,儿臣突然想起兵部里还有些事情,请恕儿臣先行告退之过……”
“这孩子……”
刘未心中有些不悦,认为他对臣下过于宽容了,这种事要在他身上,不但不会出去,还会更加积极的把这件事揽下来,漂亮的完成,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然而他已经准备“避嫌”了,刘未也不会勉强,随意地颔了颔首,挥手准了他离开。
等他离开之后,庄骏这才躬下身子请求皇帝宽恕自己的罪过。
“陛下,非老臣不相信三殿下,只是如今秦王殿下死里逃生,实在是不能再生出任何波折,三殿下身边人多口杂,就算三殿下没有把消息透露出去,万一偶然说漏了嘴,都会打草惊蛇,是以老臣才这般慎重……”
他心里不是不怕,不过想要救孙子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无妨,爱卿也是关心则乱。”
刘未吩咐读唇的老人说了这一句,便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庄骏和自己两人在殿中。
这一天,两人商议了什么,又安排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当天下午庄骏出宫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是径直向着管理来往驿站的兵部而去。
两天后,一纸御令送往河东汾阳,京中也点了五千骑兵,由京中宿将率领,要去与汾阳的兵马汇合,一起平定舒州、徐州之乱。
这是京中自各地告急之后第一次派出兵马,以往都是就近在当地调兵平叛,是以更加受到各方的关注。
有些人认为皇帝对造反人马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了,接下来恐怕是大范围用兵的时候,一时间粮价飞涨,带动着盐、铁、铜、马甚至药草的价格都到了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
好在年后已经定下了皇商,这些皇商已经开始牵动各地商人联手平抑物价,虽然成效不快,但至少不是只能干瞪眼。
原本京中出兵的消息还能振奋人心,可就在出兵的第二天,从庆州城外驿站送回的战报让所有人再一次陷入了混乱之中。
庆州刺史马维投敌,连夜开了城门,迎了徐州造反的陈家军入城,并打出了秦王的旗帜,要护送“秦王”去秦州接管当地的兵马,杀回京城“清君侧”。
陈家反了的家主并非一般的高士,而是当世有名的兵法大家。他的母亲是当年镇守代国的三位大将,和萧老元帅几乎齐名的平威大将军元推之的长女。
元家是兵法大家,和萧家专出猛将、无敌之将不同,元家擅长的是治军和领军的“艺术”,尤其在兵法上的造诣,就连萧家都十分称道。
元大将军是徐州人,一生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徐州当地世交大族陈家长房的嫡次子,小女儿嫁给京中同袍的魏国公世子,他知道皇帝不会允许他将女儿和军中名门联姻,所以无论是陈家还是魏国公府,皆不是什么领着太多兵马的显要人家。
元大将军本人非常淡泊名利,将两个女儿都嫁出后就告老还乡,马放南山,回了徐州老家安养晚年。
由于无子,他便把大女儿生的儿子陈武当做亲生孙子一般照料教导,将一生戎马所得、以及元家家传的所有兵书、家财全部留给了这个孙子,所以陈武虽然出生徐州豪族,可从小却不像其他兄弟一样只读诗书,而是能文能武,十四岁时就得了徐州刺史的推荐成了“荐生”,有入京参加科举的资格。
只是那一年开科取士因为吕家太后和皇帝的争斗被耽误了,再过三年后陈武已经因为兵法上的造诣得了元老将军旧部的推荐,入了军中训练徐州乡兵,没有再去参加过科举,也就没有得到正儿八经的功名。
但有元老将军嫡传弟子的名头在那里,元老将军临死之前又把元家所有的家将、家兵以及老人全部托付给了这个外孙,这些都是久在战阵的元家嫡系,随便哪个出去都是能独领一个百人队、千人队的悍将,徐州当地谁也不敢小瞧他、
连陈家家主也都早早就点了这个堂侄为下任族长的人选,就是为了他的家将家兵能够护住陈家的地盘。
陈家平日不似许多豪族那般嚣张跋扈,在乡野间民声极好,造桥铺路、施粥接济,从不落于人后,所以陈武反了的时候,很是让许多人惊讶,甚至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陈家昭告天下的檄文出来之后,矛头直指京中如今炙手可热的刘凌。
檄文中称刘凌残害长兄致他痴傻、陷害秦王使他被流放出京,而后又下毒使皇帝恶疾缠身不得理政,终于独揽大权,祸国殃民。
若是说方家的檄文是把刘未的身份说的像是路边捡来的野种的话,那陈武的檄文则句句刺探着世人们最关心的“夺嫡”秘闻。
很多人对刘未是谁的儿子并不关心,却对刘未要留哪个儿子很是在意,毕竟“从龙之功”向来都是泼天的富贵,多少累世公卿都源于此功。
陈家要扶秦王,遂将秦王写成了逃出京后被刘凌秘密派出的人马追杀至走投无路的小可怜,而自己起兵则是倾尽家财、襄助秦王回京“报仇雪恨”、“拯救父兄”的大义之举,竟比方家那套冠冕堂皇的东西更得人心。
只是方家质疑刘未的血统后,高祖之后那些龙子龙孙们几乎都沸腾了,拼命跪舔方家的腚,希望他“起事”之后能拥立自己为帝,并一个个都跳出来说自己才是离平帝最近的皇室血脉,从上而下的得到了“正统”的支持。
藩王经营藩地,许多没有权势却有钱财兵马和粮草,这么一资助,方家顿时如虎添翼。
而陈家拥立的“秦王”恰巧又是方家淑妃所生的皇子,正因为如此,原本该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倒变成了方、陈两支人马相互谦让,你抢你的地盘,我抢我的地盘,秋毫无犯。
紫宸殿。
陈武?
陈家为什么会反?
刘未心头一阵剧痛,无声地嘶吼着,痛得弯下了身子。
他的眼前,突然晃过了一张脸孔。
那位被乱刀砍死在麟德殿前的魏国公夫人,那位希望能见一见宫中窦太嫔、年年哀求,最终铤而走险的老夫人。
听闻魏国公夫人和陈武之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感情极好,陈武小时候随母亲来往于京中和徐州之间,待大元氏犹如亲母。
魏国公夫人死的时候,小元氏甚至领着徐州家人前来京中为大元氏操办丧事,将那位继承魏国公府的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更将姐姐的棺椁送往了徐州与父母同葬,没有留在魏国公府的祖坟,当时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陈武之父早死,徐州陈氏几乎是小元氏和陈武顶了这么多年,难道说是这么滑稽的原因?
不,如果是亲母还有可能,谁会为了姨母……
他不承认,他绝不承认老二是因为他……
可恨!
到底陈家那个“秦王”,是不是老二!
老三又到底与追杀老二的人马有没有关系!
“陛下!陛下!”
岱山见刘未弯下身子后再也没有起身,顿时大惊失色。
“快请张太妃!快!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