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冷太太张罗的衣服、公文包和黄包车之类的东西,陆轻萍并不太上心,她更着急的是小提琴和画画的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既然是教这个的老师,这应该属于她必备的工具,因此,陆轻萍要在在上班之前,把东西备齐。
别看傅校长只是说教画画,并没有讲明是国画还是西洋画,但是圣玛利亚女中是采用西式的教育,所以教什么画,不言而喻。陆轻萍到百货商场将画画的工具买了回来,但是小提琴却没有买。因为哪怕一把普通的小提琴也要三四百块,质量更好的价钱更贵,陆轻萍看不上普通的,但是她看中的,价钱又太高,她手里的钱不够。
虽然系统建议她先买一把普通的凑合一下,等她手里有钱了,再鸟枪换炮也不迟,但是作为一名业余中的专业小提琴家,而且还要承担教学的责任,陆轻萍不想凑合,这个不比画画,素描是基础,可以由它开始,暂时不需要承担画油画的高投入,有一把好琴是必须的。
想法是好的,但是口袋无法支持,陆轻萍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冷家借钱,无奈之下,就在她想要妥协,买一把普通的小提琴回去的时候,看到了典当行金光闪闪的牌匾,灵光一闪,走了进去。陆轻萍差不多跑了大半个上海,最终在一家押店里花了五十多块买了一把五成新的小提琴。
拿着买下的小提琴,走在路上,陆轻萍脚步轻快,嘴角微翘,这次算是捡了个漏。这把小提琴,虽然没有名号,不知道是哪位名家制作,但是一看就知道押店没有好好保养,音色却依旧动听饱满,质量绝对不输于那些乐器店里标价为一两千块的,因此哪怕只是半旧,价格也不该这么便宜。
按道理说,押店收上来的东西,若是不懂的话,为了避免价值被低估,会找来专业人士来鉴定。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把小提琴竟然没有被估算出真正的价值,以至于混在一堆旧货里被贱卖,让陆轻萍捡了这么一个便宜。
来到霞飞路上,陆轻萍进了一家西洋乐器店,将她刚买下的小提琴交给店里的专业人士进行彻底检查、调音、保养。和店员约定好取琴的时间后,陆轻萍付了定金,留下名字和地址,拿着店里开出的取货票据,这才离开。
出了乐器店,陆轻萍沿着街道向西走了大约一刻钟,来到开在这条路上的外文书店。在陆轻萍踮着脚尖,伸着手费力去拿放在书架顶上那一层阿瑟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的时候,一只大手从旁伸过来,轻松的把那几册书抽了出来。陆轻萍一怔,目光转向和她抢书的对象,是一位二十出头,穿着中山装的青年。对方把书拿下来后,将书一本本摞起来,摞好后,递到她面前,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诺,小姐,你要的书。”跟着加了一句,“很少看到女孩子喜欢侦探小说的。”
长得倒是人模人样的,但是不觉得这种搭讪的手法不觉得太老套了吗?陆轻萍没心情搭理他,用眼角扫了对方一眼,又看了一下递过来的书,一句话没说,直接走了开来,来到另一面书架前。
被她丢下的那名青年被陆轻萍的态度弄得莫名其妙,他看到陆轻萍拿书费劲,所以助人为乐,帮忙把书给拿下来。帮人之后却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么个态度,带着一点不甘心,还有一点想弄明白陆轻萍为什么会在有人帮忙之后摆出这样的态度的心理,因而跟在陆轻萍身后,走了过来,很是纳闷的问道:“小姐,这些书你不要了吗?”明明刚才还看到她费劲巴力的拿书呢,怎么现在拿到她面前,又不屑一顾了?
陆轻萍不想理他,伸手在书架上拿下雨果的《悲惨世界》,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把这本书旁边的一本书带落掉地。陆轻萍赶紧弯腰去捡,刚才的那名青年见有书掉在地上,也低头去捡,两人同时动作,不等各自的手碰到掉在地上的书,头先撞在了一起。
将掉落在地的书拿起,放在怀里,捂着因为两头相撞而发疼的额头,陆轻萍对青年怒目而视。都已经无视你了,摆明就是不想理会你的搭讪,你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还黏上来?真是讨厌!
“泰戈尔的《飞鸟集》?”那青年虽然头也被撞的很痛,但是到底是个男子,顾及形象,不好意思像陆轻萍一般伸手捂上额头,因为疼痛龇牙咧嘴的同时看到陆轻萍拿起的那本掉在地上书籍的名字的时候,不由得惊呼出声。这本书自从他在朋友那里看到中文译本之后,自己也买了一本,因为听说诗人是用英文来创作的,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想买一本原文版的,但是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
“小姐,这本书我找了好久,一直都没找到。你能不能把它让给我?”青年看到陆轻萍没有把这本书放回书架的意思,反而拿着它走向收银台,准备结账,赶忙拦住她,态度急切的说道。
“对不起,这位先生,这本书我也想要,所以不能让给你。”陆轻萍态度冷淡的拒绝。
青年平素最讨厌的就是那些拿钱压人的家伙,这种拿钱动人心的手段是他素日里最不屑的,但是此刻让他眼睁睁的看着寻觅了好久,心仪的书籍在眼前就这么溜走,如同割肉一般,他实在做不到,于是忍不住开口:“小姐,你若是肯把这本书让给我的话,我可以出两倍的价钱。啊,三倍,不,四倍……”
“不好意思,不管你出多少钱,我都不会让。”陆轻萍依旧一口拒绝,没给对方留下回旋的余地。“我不差钱。先生想必也是爱书之人,所以才会出这么高的价钱想买下这本书,但是真的不好意思,我不能转让给你。先生你与其在这里和我纠缠,不如到书架那边去看看,看看还有没有?说不定那边的书架里还有呢。”如果还有的话,你在这里和我相争,岂不是没有必要了。
在现代,家里长辈相交的朋友中有类似眼前青年“爱物成痴”的,陆轻萍理解对方的心思,所以对青年之前留下的印象有所改变,因此看到对方垮下来的脸,有些不忍心,所以好心的给出建议。
其实陆轻萍买这本书,不是自己看,而是买给冷清秋的。冷清秋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过这本书,说她们的国文老师欧阳于坚对这本诗集非常推崇,没少在课堂上向她们推荐。中文版本的冷清秋已经从同学那里借阅过了,很喜欢,并切自己抄写了一本。但是因为英文版的很少,连老师那里都没有,所以她没看过。这次陆轻萍碰到了,自然要给她买下来。
结完账,陆轻萍拿着书一走出书店,就招了一辆黄包车,坐车回家了。因为走得快,所以陆轻萍错过了青年翻回去在书架里没找到书,追出来的身影。
书店里没有,陆轻萍又不可能把书转让给他,那青年起了等陆轻萍看完,向她借阅的心思。既然有这样的打算,那么自然要知道陆轻萍的联系方式,因此他急急忙忙的追了出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只能看着陆轻萍坐着黄包车远去的身影不住的叹息。
回到家,陆轻萍将《飞鸟集》拿给了冷清秋。冷清秋看了之后心花怒放,兴高采烈的向她道谢后,拿着书就钻到房里看了起来。冷太太知道缘由后,也是笑容满面。
看着冷太太欢喜的模样,陆轻萍忽然想起她在现代看到的一本讲述与人交往的书籍来。里面的原话她记不清了,但是大概意思是,如果你想和一位母亲拉近关系,最好的办法不是讨好她,而是讨好她的孩子,如果能够让她的孩子欢喜,那么你就成功了。当时,陆轻萍看了之后颇不以为然,不过现在看来,这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周六的时候,陆轻萍拿回了在店里保养完毕的小提琴,而且还花了十几块钱买了一大盒子的保养用品。看着经过用心养护,恢复光彩的小提琴,试了一下音,清澈优美的音色,舒服的手感让陆轻萍满意的不能在满意。
俗话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任何技艺,都是需要坚持不断练习的。在现代,不管多忙,陆轻萍每天至少都会抽出半个小时来拉琴,自从到了民国,一直忙这忙那,这么长时间,这还是她第一次摸琴。虽然不至于像“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同行知道,三天不练外行知道”说的那样恐怖,但是她不得不多多练习,以便找回手感,而且哪怕琴不错,但是到底不是她用惯的,身体又不是她的身体,两下里需要磨合一下。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摸琴了,但是陆轻萍毕竟拉了十多年,哪怕一开始手生了一些,在外行人听来,她拉出来的乐曲还是很动听的。所以陆轻萍最开始是选择直接在家拉琴,而且选的曲子也不是重复的,但是就是这样,和冷家合租在一起的住户也不满意。在陆轻萍拿回琴的下午,她继续练习的时候,楼上的王太太不知道拿什么东西铛铛的敲着一个铁盆子给她捣乱。
等陆轻萍停下来后,王太太一阵风一般从楼上下来,非常不客气的闯进冷家,大声指责道:“冷太太,大家都是邻居,按说应该是相互体谅的,但是你们也应该注意点分寸,行事不要太过分。哪有你们这样的,吱吱呀呀的吵个不停,吵死了,这楼里住的可不止你们一户,还让不让人消停了?其他人家有意见,顾忌着邻里情分,觉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意思出面。不过我不怕,所以我来做这个恶人,和你们说说。”
目光落到陆轻萍的身上,王太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这位就是冷太太你的外甥女吧?小姑娘生的倒是挺干净的,只是怎么这么不会行事呢?就算你会拉琴,也不用在这显摆吧?这一整天就听见你的琴声了,吵得人心烦意乱的。我听你家的韩妈说,你也是读书识字的,那么请你懂点事好吗?”
说完,不理会冷家的反应,王太太扭着身子离开。远远的随风而来的还有诸如小姑娘家家的,还是本分点好,学点厨活针线什么的,那才是姑娘家该干的事,不要仗着念点书,识几个字,懂点西洋玩意,就那么张狂,小心将来嫁不出去之类的言语。王太太来冷家的时候,在她身后跟着不少看热闹的人,之后她离开,那些人没有散去,以王太太为中心站在天井那里七嘴八舌的说着闲话,刚才传过来,冷家人听到的话有不少就是那一圈人说的。
对于邻里的不友好,冷太太心中暗自叹息,上前拍了拍陆轻萍的肩膀,什么也没说,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了。看到冷太太出来,围拢在一起的人停止了议论,目光落在冷太太身上。冷太太视若未见,径自喊着韩妈。等韩妈跑到她跟前,她让韩妈去把宋世卿找来。
因为心疼早早交出去的房钱,所以冷太太一直不肯搬家。原本,冷太太还想着,自家在这块住了好几年,附近都熟悉,邻里相处的还算不错。若是下一年,王太太不续租,她们换个大点的房间,继续住下去挺好。如今看来,还是搬走的好。若是要搬走的话,那么现在差不多就可以找房子了,所以冷太太准备把这件事交给宋世卿来办。
冷太太离开,因为王太太和邻里的言行而气得眼圈都红了的冷清秋走到陆轻萍身边,劝慰她。“表姐,你别生气,也别和她们一般见识。听他们胡说,说到底,有些人就是妒忌,眼红,自己没有的,别人一旦有了,就在那里胡说八道,恨不得用唾沫星子把人淹死。你不理会他们,他们闹一会觉得没意思,也就自动消停了,你越是搭理,他们越来劲。”
见陆轻萍站在那里不吭声,冷清秋急了,提高声调说道:“表姐,你可别信王太太的话,她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来,要是信了她的话你就上当了。哪里吵了,你拉的好听着呢,我都听入迷了,是他们不会欣赏。楼上的吴太太家,收音机整天响着,也没见有人找上门去,更没人敢说什么,不过就是看我们家好欺负,柿子找软的捏罢了。”
看着冷清秋气鼓鼓的模样,陆轻萍伸手捏了捏她带着婴儿肥的腮,赶在冷清秋爆发的边缘将手收回,面带微笑的说道:“放心吧,我没生气。”
就算冷清秋不说,陆轻萍也知道自己拉的小提琴声也吵不到哪去。不过一幢不大的二层小楼,被房东最大限度的利用,塞进七户人家。除了住在亭子间的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妻,其他哪家没有几个孩子,而且这里面的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还不满一周,正是调皮的年纪,哪里安静的下来。连孩子和大人,整栋楼,三四十口人,挤在一起,每天鸡飞狗跳的,吵得要死。陆轻萍的小提琴声再喧杂,又能喧杂到哪去?
冷清秋点名的吴太太,虽然不像王太太那般整日里对着楼里的住户炫耀这个,炫耀那个的,但是也一直在标榜自家有钱。只不过人家走的是‘高贵’路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着其他人,根本不屑于和这栋楼里其他家的穷酸住户打交道。哪怕自家和其他住户一样,是住在这里,她却是一副纡尊降贵的模样。而且只要人在家,就把她家整栋楼里唯一的收音机打开,并且把声音开得大大的,整栋楼里都能清楚地听到,借此暗示大家,整栋楼里最有钱的还是她家。买了什么好东西,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总要拿在手里,想法让整栋楼里的人都看到了,才心满意足的拿回家。
按家看过去,别看王太太整天摆出她家是整栋楼里的“老大”模样,其实在这里最没心眼,最好糊弄的就是她了。只要人家三言两语的挑拨过去,她就跟炮仗一样,一点就着,冲在前面,替人家打头阵,不过是人家手里的一杆枪罢了。
陆轻萍最开始住进来不清楚情况,见王太太屡屡找茬,还以为她和冷家过不去,住了这么久,她已经看出来了,其中固然有王太太不忿冷家,因而和冷家过不去的缘故,但是她和冷家起争执的十停里,至少有五停是别人在背后鼓动的。
明明是芝麻大点的小事,就因为有人在背后‘下舌头’,以致事情变大,从而引起争吵。这种没脑子的人,你和她置气,那不是犯不上吗?至于那些背后挑拨的人,虽然暗地里使坏,但是连露面都不敢露,和老鼠一般,和这样的人生气,更不值当!
虽然陆轻萍已经说了她不生气,但是冷清秋却不怎么相信,刚才就是她都气得不得了,陆轻萍怎么可能不生气呢?对上冷清秋怀疑的目光,陆轻萍笑了,轻咳一声,正色的说道:“我真的没生气,我刚才只是在想,这里住不得了,我们该搬家了,只是不知道该搬到哪里好,是住楼还是平房?是和人合租呢还是独居?”
“不管是楼还是平房都无所谓,不过最好不要和人合住!”哪怕头几年没有王太太出头挑事,和邻里相处的还算合和睦,但是冷清秋也不觉得与人合租是件愉快的事,因此提出自己的意见。
“这我可说的不算。”陆轻萍虽然心里也是打着独住的主意,但是她却不露声色,笑呵呵的说:“你该和舅妈说去。舅妈那么疼你,你把你的意思和她说了,她一定会考虑的。”
冷清秋听了之后,低头不语,对陆轻萍的话不置可否,也没说她要不要和冷太太说,神情若有所思。
陆轻萍心里盘算着,想到独住,住楼的可能性不大,家里就这么两个人,住楼的话,地方是足够大了,但是实在是太浪费了,而且价钱也承受不起。若是住到平房里头,还有这个可能,但是租到哪里,租什么样的,……都是问题。上海房租这么高,想要租个合心意的房子可不容易!
陆轻萍忍不住长叹一声,说到底都是钱的问题。目光落到放在桌子上的小提琴上,心中暗自叹息,虽然这把小提琴堪称是物美价廉,但是当初她到圣玛利亚女中应聘,是奔着开源来的,如今不见收入,反而自家又投入不少。而且圣玛利亚女中的薪水并没有达到她的期望值,西藏路的店面收入如何还不知道,她之后还要到震旦大学去读书,又要一笔花费,而后,为店里作新衣服,调养身体,……哪怕不理会冷家,她这边也有不少开销,看来,还要想法子赚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