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
站在车辕上的崔绍唐,身体晃晃悠悠,以至于吟唱出来的诗词,也有种悠悠晃晃的味道。
三句诗出,车篷下的崔莺莺已是讶然色变,万万不料眼前这个被蒙馆撵出来的阿郎,竟然还真就须臾成诗。
一句“昔日龌蹉不足夸”,该说的就是他自己,既是一种自嘲,也是一种自励。在接上“今朝放荡思无涯”,顿时将前后对比烘托的干净利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豪情顿时扑面而来。
要说贴切,这两句用来形容崔绍唐的昨日今朝,的确是再贴切不过。崔莺莺也算是熟读诗书之人,这点辨析能力还是有的。
震惊之余,崔莺莺也在等着后面的诗文,那最后一句,怕才是真正点睛之语。本以为崔绍唐酝酿片刻就该吟出,殊不料崔莺莺没能听到她想听的,倒是等来了崔绍唐的一声怒喝:
“何方宵小,竟敢窃听与窗下!”
车辕上的崔绍唐,此时眼神正笼罩着一青衣小厮,就在刚才他摇头晃脑吟诗时,无意中瞥见一鬼祟身影,等三句念完那人影仍旧是一动不动,崔绍唐就肯定此人有鬼。
要换成过去,崔绍唐怕是已经扑将上去将其擒下,无奈眼下这副身体嘛,别说是擒人,真要跳下去怕首先就会把一双腿给折了。所以他只能开口大吼,希望能够惊动车篷下的崔莺莺。
崔莺莺是听见了,只可惜她心神为那三句诗所惊,整个人的反应,都是慢上一拍,以至于当她撵出时,那人已经跑的远了。
若地方开阔空旷,以崔莺莺的速度必定是能追上对方,可此时街上人山人海,崔莺莺毕竟是年轻女子,真要她像那人般挤入人群之中也不可能,两人只得是无奈望着那人影,在眼中消失。
“此人究竟是谁?”
“阿郎,会不会是那日里在通四海门口撞见的那个?”相比之下,崔莺莺反倒是没有崔绍唐看的清楚,别说是正面,就连侧面她都没赶的急。
崔绍唐摇了摇头,他刚刚也只是看见半张脸,可以确定绝非是那人,其实以崔绍唐的眼力,即便是背影,也能猜测个八九不离十。
可如果不那人的话,何以会在牛车旁鬼鬼祟祟的偷听,崔绍唐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摇摇头,崔绍唐将此事放开,转而关注起人潮汹涌的原因。
虽说难与卢家的骏马香车比肩,但牛车对于普通长安家庭来说,仍旧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裹夹在人潮之中的一些人,心中对牛车的主人,还是颇为好奇。当崔绍唐和崔莺莺站出来后,自有好事者认出两人身份来,一时间以牛车为中心,倒是起来个议论漩涡。
这漩涡来的快,却也是去的快,只因为对于看热闹的人来说,还有更值得他们去关心的“国家大事”。
“哼,不过就是蛮子来求亲,值得起么?”
崔莺莺略微打听,就知晓长街如此热闹的原因,概因为是传闻突厥来了一队使臣,即将进城,而他们此番来长安皇城,却是为向当今皇上求亲而来的。
突厥,是唐人对西方游牧蛮夷的一个统称,对于生活在这个盛世的普通唐人来说,是无法区分**与西突厥的,即便是崔莺莺也不例外。
同样的,崔绍唐也不是很了解,他是个间谍,却不是个历史专家。他只是记得,有唐一朝大概是最喜欢和亲的,整个唐朝历史,基本上就是一部和亲史。说是“用女人去换取和平”好像不太恰当,但崔绍唐总认为,“和亲”本身就是野蛮落后的证明。
好在他崔绍唐只是长安城里的普通人,即便是加上崔家旁支的身份,“和亲”这般高大上的事情,好像怎么也跟他扯不上关系,故而他干脆坐回牛车之中,让忠伯尽快掉头,脱离这个人海的泥沼,敢在咚咚鼓响起之前,回家。
“阿郎,你刚刚那首诗,还没完呢。”
“我江郎才尽了行不行?”
牛车里,崔莺莺催促崔绍唐将刚刚那首诗给补全了,但崔绍唐却是因为刚刚的经历,一下子对这事儿没了兴趣。毕竟这诗又不是他作的,说难听点,那叫剽窃。
“江郎才尽,阿郎你又不姓江……”
崔莺莺在一旁低声嘟囔,引的崔绍唐差点又去拍自己脑门,“江郎才尽”这个典故怕是还没有真正传开,崔莺莺又岂会明白其中意思。为了转移崔莺莺的思维,崔绍唐不得不将最后一句给补全了。
“罢了罢了,别摆出一副委屈样子,我这就念了罢,最后一句是:一日看尽长安花。”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得到全诗,崔莺莺情不自禁的摇头晃脑,吟诵起来。崔绍唐也不去惊扰那女人,只是觉着唐人诡异,不就是一首诗么,至于这般如痴如醉?
其实崔莺莺的这种状态可以理解。想想后世那些追星少女,怕是比崔莺莺癫狂百倍的都有。这也就是崔绍唐不出名,又是崔莺莺熟悉的人,否则为了一首诗,女子自荐枕席也不是不可能。
“阿郎此诗当真是……”
“莺莺有话不妨直说,我也知道自己水平有限,嘿。”
“唉,这神人还真是厉害,就连阿郎那般……如今竟然也能做出这般好诗了!不过就是这最后一句……”
“你这究竟是在表扬我呢,还是在贬低我呢?”崔绍唐淡淡一笑,口中这般说,其实心中倒是不以为意,这首诗好坏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只是觉得应景,就顺手拿来用了。
崔莺莺眼眸子一翻,脸上露出个平常极少见的小女儿神情来,撅着红唇道:“奴婢认为,这首诗是极好的!不过就是最后一句,未免过于……过于放荡不羁了些!”
最后一句“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当中的“花”,在崔莺莺理解,当不可能是真正的花,而是指如花似玉的可人儿。如此代入,崔绍唐在这句诗词里表达出来的胃口,可当真就是大的很了!
且不论崔莺莺曾经接受过怎样的训练,但她始终还是个二九年华的青葱女子,一想到其中含义,纵然内心能过接受,口中却还是要表现出不满来的。
“看花有啥放荡不羁的?你看你的嘴,都能挂上二十四盏油灯了,再撅,怕是要把天都顶破咯!”
见崔莺莺如此,崔绍唐哈哈一笑,胡诌了两句,就不想再提此事,他不开口,那崔莺莺也不便再纠缠,只是在心中暗暗将刚刚那首诗,给牢牢的记住了。本以为崔绍唐随性而作的一首诗,该是只有天知地知,绍唐知莺莺知,就连崔绍唐都没想过,刚刚在马车旁鬼鬼祟祟之人,却是将此诗的前三句,给带到了另外一人耳中。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
朦胧的丝绢帘子后,一窈窕身影,缺了一句的诗歌,正从那身影处徐徐传出。要说崔莺莺的嗓音似莺,莺歌引燕舞,那此时朦胧身影的嗓音,便如九天飞凰,沁人心扉。
“……怎地还差了一句?卢安,你是不是听漏了?”
“回娘子话,那崔绍唐吟了此三句后,就断了声音,小的听了半晌他都没能接上,也是无趣,遂回来告娘子。”
那单膝跪在车厢窗户下,低着头说话的,可不就正是被崔绍唐惊走的偷听之人,只不过话从他口中说出,却跟当时的情形多有不符之处。
车厢里的女人沉吟片刻,才又传出声音来,“三句……三句也好,倒是省了我的心了。听闻他被神人托梦,不仅沉疴得起,还得以开了心智,从这三句当中,倒是已能略窥一二,卢安你且退下罢,钟丫头,咱们继续走,时辰差不多,该进宫去了。”
直到马车走远,那卢安仍旧在街边保持着单膝跪地之姿,最后是那马车彻彻底底的转过街角,歪着脑袋用眼角余光看见的卢安,这才拍着裤管子站起来,“好险,要是让二娘子直到我是被人识破,弄不好就要挨板子了!”
卢安这边心中暗自庆幸,却是不知道同时发生在马车里的对话。
“钟丫头,此番回去记得提醒我,将卢安此人去了冠姓,打发走人。”
“啊?小娘这是为何?”
跟车夫并坐车辕上的丫鬟儿一听此话,顿时两眼瞪的老大。
她叫钟丫头,可没有冠上卢姓,只因跟着小娘,在卢家仆佣之中也算是颇有地位,但也无法与那冠姓的卢安相比。
小娘刚刚不也是没说卢安什么嘛,怎地一转眼,就要去了卢安的姓,逐出卢家了?
“他当我是崔绍唐么,竟敢在言语上欺瞒于我,这样的家奴,不逐走,将来只会是个祸害,钟丫头啊,你可不要学他啊!”
帘子里的声音继续传来,钟丫头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连连称是。待的马车接近皇城时,钟丫头才又开口道:“小娘啊,咱们干啥要进宫呢?”
只可惜钟丫头等了许久,却没有等来自家小娘的回音,若是她有胆掀开娟帘,定会看见一张——无比哀怨的美人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