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府中上下的繁忙,书轩里的封伯行却极其清闲。他今年刚刚四十九岁,富贵人家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顶着一张文士脸,与夫人梅婉如站在一起看起来还过得去。十年前封伯行已年近四十,其妻早丧,求娶梅庄老庄主唯一的女儿梅婉如时颇费了点心思。梅老庄主老来得女,娇养了十八年一直没舍得将女儿嫁出去。别看梅老庄主虽然隐居在梅庄,但封伯行却知这位老泰山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背景很深,江南王的名头再响,在老爷子眼中却算不得什么。合该封伯行与梅婉如二人有缘,梅婉如却倾心于这个比她大了二十岁不止的男子,终是嫁了过去。
听闻梅庄派人来,还是两个来谢恩的女子,他直接让人带进内院去见自己的夫人,叶薇宁没来他并不意外,他与梅婉如成亲后梅老庄主才收了这个义女,就连夫人也只与那个性情古怪的小丫头见过几次面,谈不上亲近。
今日他尚有个重要的客人,自京城远道而来的权贵,多少人欲与之结交却没有门路,如今来到这江南地界,竟会答允来淮安一行,倒是意外之喜了。
接玉清娘二人到内院的是封夫人身边的得力人,年约三十上下,挽着利落的发髻,一双利眼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客气地道:“两位姑娘远道而来,必有些乏累,夫人请二位先到容彩阁歇息片刻,刚好这会儿官学的夫人来访,待夫人送走贵客便见二位。”
玉清娘不敢托大,忙说了声谢,遂与自称是她表妹的少女跟着她往容彩阁行去了。
那绿衣少女便是薇宁,虽然梅婉如已嫁过来九年,她却是头一回进封府,还是改头换面以另外的身份进府。一路上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府内上下张灯结彩,看上去一派喜气。抄手游廊不知走了多少道,其间路过几处园子,均栽种着奇花异草,上赶着开得热热闹闹,以江南王之富,置办这些自不在话下。
容彩阁在封府内院深处,偏僻谧静,封家的丫鬟送上茶点,退到一旁立着,四个跟来的梅庄婢女分列在薇宁与玉清娘身后,均是一动不动,象在比试谁的耐力更高强些。
不多时,容彩阁外一阵环佩叮咚,封夫人带着一众丫头走了进来。
玉清娘上前拜倒在地,薇宁也跟着拜下身:“见过夫人,清娘谢过老爷夫人援手之恩。”
“何必客气,玉姑娘实在是不用专程过来这一趟。”梅氏年不过三十,相貌只是中上,胜在气质清贵,话语轻柔,“不过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我已让人收拾院子。这位是……”
玉清娘忙道道:“这是清娘的表妹,庄主怜清娘家中遭变,故准我接薇妹进庄相伴,这次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薇宁面色不变,上前大大方方地道:“叶薇见过夫人。”
她一点也不怕梅婉如认出自己,只因从前每回见这位姐姐时从未将面纱摘下过。
梅氏氏听了这个名字一愣,细细将她看了一遍,眼前的少女将一身旧衣裳穿出了十分颜色,实在无法与印象中那个永远似在云端的义妹联系在一起,于是笑道:“好名字,与我那妹子的名字只差一字。”
薇宁无辜地眨了下眼,似乎对封夫人口中的义妹十分好奇。
这几日府中事忙,许多事梅氏亲力亲为,因是梅庄来人她才会拔冗见这对表姊妹,吩咐了仆妇好生伺候二位姑娘,便又去忙旁的事,刚刚因名字有些相似而起的些微异样也渐渐忘却。
府门大开,封伯行终于等到贵客临门。
当先一人穿着件寻常的暗色团花罗衫,眼角微挑,眉梢飞斜插入鬓角,虽已年过三十,却看得出年少时必定意气风发。在他身旁是微躬着身子做陪的知府大人苏清齐,身后则跟着数名挎刀的护卫。
封伯行将二人迎入正厅,苏知府为二人做了引荐,原来竟是靖安侯周丛嘉离开京师,下江南散心来了。自古无功不封侯,靖安侯年纪轻轻便封侯赐爵,只有一个原因,他是今上昭明女帝登上皇位,开创熹庆王朝的功臣之一。
宾主相谈正欢,说起“最富不过江南王”,周丛嘉却突然面色阴郁,挑眉道:“若还是太宗在位,象江南王这样诛心的称谓足以让封公你死无葬身之地!”
封伯行忙离座下跪,怎么这位侯爷说变脸就变脸?他突然想到,会不会周侯爷纡尊降贵来到淮安封家,与这莫虚有的传言有关?
“小人怎敢为自己安这样的名号,实是坊间的传言,做不得真的。”
“快起来吧。如今已是熹庆朝,当今陛下仁政仁心,你也不必怕什么。”提起那位稳坐明堂的奇女子,周丛嘉的心神有些恍惚,顿了顿才抬手虚扶,待封伯行起身后又道:“我这次南行是为散心而来,本不欲人打扰,耐何苏大人力邀来了淮安,还请封公不要将我在此地的消息外传。”
“这个自然,侯爷放心,小人命人将静园收拾出来,供侯爷在淮安暂做歇脚之处,这静园最是清静不过。”
城中富商兴修园子,一座座修地美轮美奂,搜罗来奇石异草,一年去不了几次,却得一直花钱养着帮佣打理。静园是封府所建,以幽静取胜。苏知府一听静园二字,眉眼均舒展开来,周大人此次下江南散心,本应将他安排在淮安府署暂住几日,却又怕府署入不了周大人的眼,如今不用自己开口封伯行便主动将静园让出来,着实给自己面子,想到之前与封伯行打过的交道,苏知府觉得封伯行实在是会办事,怪不得在江南如此吃得开。
果然,周丛嘉满意地颔首,口中道:“苏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是封公一番美意,我可不敢居功。”
待梅氏知道自家夫君今日结交了位京中权贵,并把静园送给人住,惊诧之余倒也没说什么,钱财上的事她素来不怎么管。可听闻镇远侯之名,她蓦地想起一些往事,不赞成地道:“夫君,我虽是闺阁妇人,却也知晓这位周侯爷的一些来历,与这样的人相交,怕是要惹人诟病。”
封伯行一听就有些不自在,靖安侯之事乃是知府大人力促而成,封家虽是江南首富,却比不得京城那些簪缨世家,若是得侯爷青眼,往后行事会更方便。他一向敬重梅氏,谁知她竟另有异意。
“爹爹去世前曾提过此人,说他是卑劣小人,为名利出卖连亲人也可出卖,听父亲的意思,当年沙马营一事便是他告的密。”说到最后一句,梅氏压低了声音,努力想想,却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回事,更不知老爷子怎会知道这些,但老爷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攀炎附会之人十分痛恨,时常拿些旧事来痛骂。
“对了,少年时因人才出色,京中人称他作‘小周郎’!”
没想到靖安侯还曾有“小周郎”这样风雅的名号,封伯行回想今日周丛嘉的言行气度,确实当得这个名号。至于沙马营……他亦有所耳闻,那是女帝登上皇位前京中最大的一次杀戮,据说那一夜无数人惨死,血流成河,至今沙马营那里还是一片废墟。可以说女帝是踩着无数人的血登上了宝座。
两夫妻议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封伯行拍拍她安慰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不过是想为长卿铺条路子,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不是总想着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一番?这下机会来了,多在靖安侯面前露露脸,将来到京中谋个好差,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梅氏叹了口气:“夫君,这事还需长卿自己来。再说他性子不羁,到了京师怎会受得了约束。”
“长卿人呢,我一整日没见着他了!”封伯行突然想起,今日竟忘了要把封长卿这匹野马拴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