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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萧颂携薇宁早早出了奉都城,身边只带了十八名王府护卫与若虚子,对外只说是去别庄静养,静王府的人也不知其真正去处,王府名下产业诸多,谁知道他们去了哪一处。莫言有心跟了去,可她昨日自晚间起,便连萧颂的面都没有见着,更不用说想要跟去。

腊月冬寒,薇宁迎风站在船头,望着飞鸟绝迹的江面,苦笑着问道:“干嘛要坐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怪冷的。”

萧颂笑着上前为她裹紧身上的裘衣,说道:“冷了就进船舱,已吹了半日的风,当心冻着。”

“你不告诉我要去哪儿,我就拉着你陪我喝冷风。”

她本以为他顶多找个郊外的庄院,哪里知道出了城直奔京郊渡口,此行竟要坐船才能到。

这时节甚少有船往东去,两人站在船头只听得到水流声与船公划水的声音。萧颂抬头看了看前方:“不必心急,马上就要到了。离渭城不远有座小岛,最是清静不过,前两年姑母将那里赐给了我,你不爱在王府呆着,我也不爱在奉都,咱们一起去住些日子,谁也不会来打扰我们。”

最重要的是,那里四面皆是水,就算薇宁改变心意也不能随意走掉。萧颂拥着她回了船舱,叫人奉上热茶,又往她冰凉的手里塞了个小巧的暖手炉子。

这次出行他身边带的皆是男子,船上除了薇宁外没有女人,烧水奉茶这些服侍人的细活却没有人做了。好在萧颂并不讲究这些,反过来将薇宁看顾得十分周到。

薇宁靠坐在厚厚的毛皮垫子上,忽然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掉进水里的事?”

萧颂自然记得,那时候他一时动念跳入水里救她,不过才半年多前的事,没想到如今二人会纠缠至深,也许他们之间缘份早定,只不知是否能够生生世世相依相偎。

薇宁抱着暖手炉子,心思一转对他坦言道:“不怕告诉你,当时我是故意落水,故意让人捞不到我。”

他只是温润一笑,将她圈入自己怀里,后来知道她会武,并不如外表那般柔弱,也自然明白当初她落水不是意外。

“难道你不认为我从那时已打着拉你下水的主意?”

“是与不是,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人生而不易,天又不从人愿,一心想活的人往往活不久,想死的人却活得好好的,他们活在当下,这一刻又来得极为不易,过去的事真的不重要。

“你那时……为何会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这一点她总也想不通。

萧颂眯起眼,那时的心境与此时早已不同,但他还记得当时望着斜阳西去,感怀身世的苍凉,遂动念去救人。“眼看着一条人命在自己眼前要没了,忍不住就去救人,如此而已。”

没有人想死,他当时为了改变萧家的命运努力抗争,下江南寻名医,到如今名医虽在身旁,可是他已经没有当初的念想了。

“我以为在内卫呆得久了,已经不会会珍惜人命,没想到……”

萧颂的身子一僵,确实有许多人死在他手上,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却都要算在他的头上。

薇宁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嗅着淡淡的药香,闷声道:“我想听你说实话。”

“想听实话就要拿实话来交换,譬如说……你的名字?”相识至今,萧颂仍未清楚知道她的来历,一个名字并不能代表什么,能拥她入怀,其实已经知足。

她没有犹豫,坦言相告:“叶薇宁,只比如今的名字少了个宁字。”

“难道不是应该姓周吗?”

看来陆仪廷临死前说的话被萧颂听去不少,大概能猜得出来她是何人之后,想到那个同姓的叔叔,薇宁便心中不适,轻声道:“这些年我早已舍弃了原先的姓氏,只当自己姓叶,单留了从前名字中的薇字,而宁字却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萧颂在心里品了下这三个字,回过神看到她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等着自己用实话来交换,便道:“好吧,你想听什么实话?”

她稍稍坐正身子,看着他道:“你的病。”

出城的路上薇宁已觉察出萧颂的气息弱且杂乱,只是一段不太远的路,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强撑着陪她说话。上了船若虚子便开始张罗着熬药,各种药汁和补汤,直到这会儿他的脸上才有些血色。

薇宁曾听若虚子说过,萧颂因为她刺的那一剑,耽误的根除病根的良机,眼下的情形十分麻烦。她心中有愧,一直不敢面对这件事,如今却不能不问。

她问得突然,萧颂却不惊不奇:“不妨事,你别想太多。”

“为什么不说,我知道,你不想我心怀愧疚,可是……终究是因为我那一剑伤了你。”

萧颂轻抚她的肩头,并不想提起那一夜的事:“与你无关,这是我萧家男儿的命。不知何故,百多年前萧氏男子就象受了诅咒一样,没有人能活得过四十岁,先祖查根问底却也徒劳,曾经有几代人费了近百年的时间,寻了无数名医,都没有个结果。”

寒意慢慢笼罩在薇宁的心头,她万万没有想到,他身患的病症会如此残酷。尽管他一再说与她无关,可怎能与她无关!若不是她,萧颂极有可能没事,而萧家受了诅咒的命运也会改变。

他是熹庆最尊贵的小王爷,轻裘缓带的贵公子,在外人眼中,他备受女帝重看,甚至有争储之势,怎奈造化弄人,有这样的病症,何其不幸!

薇宁悄悄抹去一滴泪水,心象是被冰冻般没了知觉。萧颂的压力并不比她小,换成是她,一定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抹不去的死亡的阴影。

“萧颂,我……”

“我说了,你别想太多,起码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不多时便到了渭城小岛,从船上望去,只见一片连着的岛屿隐隐绰绰地浮现在雾中,到得岸边才看清岛上的仆人已候在那里,一条修葺整齐的青石路口还停着辆马车。

小岛上建有一片屋宇,被一片竹林环绕在其中,若是天暖来此,看着连绵的翠竹,定然十分惬意。路两旁长长的青草已变得枯黄,被寒风吹得倒向一边,似在恭迎客人的到来。

马车载着二人在岛上转了个弯,奔驰了片刻便已到地头。薇宁下车一看,眼前豁然开阔,居然是个罕见的岛中湖。绕湖铺着一圈白石小道,几丛强撑着干枯白絮的芦苇随风飘荡,湖边搭着几处鸟舍,此地倒是个妙处。

“这里真不错,四时皆可来赏景。”薇宁一眼就喜欢上了这里,虽然此时有些荒凉,却正合她意。

正要去看鸟舍里有没有鸟儿,萧颂抓住她的手:“先安顿下来,要赏景随时可以来,今日在外面奔波了大半日,你看你的手有多凉。”

薇宁这才惊觉三日之期已经过了大半日,届时该如何向他开口道别?

静王府这两年陆续派人到岛上,将这里收拾得甚至整齐,随时都可来住人。萧颂上岛前带了许多吃用之物,几乎能想到能带来的全都没落下,有香茗可品,有酒可对酌共饮,白日里你侬我侬,到了夜晚红袖添香,只差拜了天地做一对红绡帐底交颈而眠的鸳鸯。

趁着若虚子来会为萧颂诊脉,薇宁逼问他到底萧颂的病症要如何才能根治,若虚子只说不知,反来劝她:“叶姑娘,有些事不能强求,你若真为他好,就陪在他身边,对治病有益处。”

说得好似长长久久在一起便能治病,薇宁自然知道不可能,但这两日过得极其快活,他们真的抛开一切,相依相偎,愈是如此愈易情动。

时间一点点地消逝,终于到了分离的前夜,雾也越发地浓了,笼罩着整座岛屿。她的情绪极不安稳,任性地抱着萧颂不肯松开。萧颂似乎感受到她心中的焦灼,迟迟没有睡去。

他的气息似乎给了她无限安宁,靠着他浅浅眠了片刻便又惊醒,额上的发丝已被冷汗打湿,呼吸阵阵急促,大眼中满是惊惶。

萧颂紧张地问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她平息了会儿,难过地摇摇头:“萧颂,我做了一个梦。”

“别怕,我在这里,你梦到了什么?”

在梦里她站在高高的山崖上,手边没有攀扶之物,只有一根长长的铁链,岌岌可危地晃动着。她怕掉下去,死命抓着那根铁链,却眼看着铁链一点点被扯落断裂,她再无可以依靠的凭仗,惊呼着掉落下去,醒来之后似乎全身都在痛。

萧颂只得抱着她,轻轻地拍抚着,希望能让她别再害怕。过了半晌她幽幽地道:“有一段时间,我连梦也不敢做。”

很少听到她说自己的过去,萧颂手势一顿,跟着继续拍抚,装作不在意地问道:“哦?梦可不是说不做就不做的,你说来听听。”

“那时候我整晚整晚睡不着,义父——我是不是从没提起过自己有个义父?是义父收留了我,又为我找来安神的药,后来我能睡了,却一直做噩梦。义父说,有时候人在梦里说的话会出卖自己,说不定会因此而丧命,我必须要控制自己,不再做梦。”

梦有美梦有噩梦,薇宁却连也梦也不能做,她的唇边噙着一抹令人心碎的笑,如同梦呓般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傻瓜,谁能控制自己的梦?”萧颂心疼地抱紧她。

可她必须做到,否则谁又能保证在她睡着的时候,有没有人听到些什么。刚到梅庄那两年,义父吩咐过,每晚她的寝房不许任何人接近,可是百密一疏,曾有个新入庄的婢女不懂规矩,一早捧了面盆去殷勤服侍……直到现在,薇宁也不知道那名婢女如今身在何处,义父究竟如何处置了她。

薇宁不想害人,也不想被人害,自那以后,只要身边有人,她便无法安心入睡,稍有动静便会清醒,渐渐地连梦也少了。

萧颂渐渐听出了凄凉意味,她定是想起当年劫后余生的事,那时候萧家正是满门荣宠之时,封了王又赏赐不断,在奉都权势无边。他不知该安慰她,因为无论说什么都太苍白无力,谁让他姓萧呢,是他的姑母害得她家破人亡,他甚至觉得,自己连抱着她的资格也没有。

薇宁半合着眼,继续讲着她的事:“其实梦全都是假的,你笑得再开心,梦一醒,该愁还是会愁,该痛还是会痛。”

九年前她曾掉入山涧,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差点没了性命,那时的情景历历在目,今夜象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记自己的仇怨,所以才格外清晰。

“萧颂,你说这世间是否真有轮回,就算是这一世我们不能长相厮守,下一世还是可以。”

“你放心,我们生生世世都会在一起。到时候,你的梦里全都是我,再也不会有噩梦。”

这真正是场美到极致的梦,薇宁咬唇忍住泪水,三日已过,她该走了,纵然对萧颂有再割舍的感情,她还是得走自己的路。而那些即将发生的事,势必会令他们渐行渐远。

天马上就要亮了,薇宁轻轻挣脱萧颂的手臂,凝眸看了他一会儿,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以及双唇,终于起身出门。

外面静悄悄地,浓雾犹未散去。她系好斗篷衣带,刚走出几步,便被萧颂带来的十八名王府护卫齐齐拦下,当先一人扬声道:“请叶姑娘回去。”

薇宁无奈一笑:“你们这是做什么?”

“属下等奉小王爷之命,不让姑娘离岛半步。”王府护卫紧张地看着薇宁,他们这两天奉命值守,就是为的这一刻,可小王爷如何知道她真的会走,而这个被他宠爱的女子又为何要走?

薇宁皱了皱眉,没想到萧颂会下这样的命令,可是没用,她必须得走。

“内廷官谢大人已经来接我了,此时就在岸边,如果你们不信,可以跟我一起去。”

“就算如此,我们也不能让姑娘走,否则小王爷醒来,不见姑娘……”这几日他们眼见着小王爷有多么重视这名女子,若是放走了她,如何向小王爷交待。

她耐着性子解释道:“他会明白的,皇命难违,你们想陷小王爷于不义?”

天边泛起白色,王府护卫终究拗不过她,跟着她来到到岸边,一艘船已等了多时,从船上走下一个人,正是内廷官谢吉安。

谢吉安冲薇宁点点头:“叶姑娘,可以走了吗?”

薇宁回首去看,云雾已封住来时路,仿佛过去三日是她的一场大梦,她茫茫然说了句:“雾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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