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琥珀,我便斟酌着用词将云熙获救的经过说了一遍。云熙听罢,面色已潮红如朝霞漫天,蹙着眉道:“二位殿下和公主还好,不知琥珀为人如何?若是此事露出一点风声,你我都死无葬生之地了!”
我便将在珍宝阁时琥珀出言相助的事情简单说了,又道:“她既然肯在静心苑跟我说话,便是个有主意的,且又涉及皇子公主,小主放心,奴婢觉得此人应知道利害,不是那起眼皮子浅薄的奴才之流。”我凝神又道:“这一件犹可,只是还有一件事,小主听了可千万要有个主意。”
接着,又将红绸之事细述一番。此次,云熙原本艳若珊瑚的脸颊再度呈现苍茫的灰白。
“莫忘,这可如何是好?”她慌乱的看着我,原本清亮的眼中显出迷茫的惊恐。
我叹了一口气,老实说:“奴婢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有一点奴婢心里清楚,无论如何这事端总不能由咱们这里闹起来!”
“正是!”云熙面色一凝,眼中划过决绝的冷光:“莫忘,你去把绸子并衣服统统拿到没人的地方烧了,一了百了。若真要问起来,便一推不知,这趟浑水,我是不愿趟的!”
我心道,已身在泥藻之中,如何守得干净呢?可眼下,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处置妥当后,就见莫忘打着牛皮风灯,恭敬的迎着慧贵妃身边的潘姑姑走进静心苑的大门。原来百福殿宴罢,慧贵妃便打发她来瞧瞧云熙的情况。
夜色已深,然而只要有心,点了数盏红烛的室内依旧可以亮如白昼。云熙在这暖暖的烛火烘照下,犹显得眼波横流,翠眉粉黛。美玉无瑕的面孔上完美诠释着一把子娇弱弱楚楚可怜的小女儿情态。潘姑姑双眼一眯,含笑道:“既然苏小主无大恙,奴婢也好放心回话去了。临来前贵妃娘娘交代奴婢一句,如小主无恙,请就手准备侍寝的事了。奴婢这里先给小主道喜!”
送走潘姑姑,莫知灰心的摇摇头。观花渔港的护栏有明显翻新的痕迹,完美掩盖了所有可能,动手的人手脚之利落干净可见一斑。
且不说云熙这里五味陈杂,亦喜亦忧。整整月余,太极宫里处处飘扬起杨氏在百福殿所唱的那首旋律。那是已经失了宠或是盼着恩宠常在的宫人揣摩着皇帝的喜好,期盼如杨氏一般得幸于激扬的战歌,改写暗淡的命运。至于杨氏,总能在夜幕时分听到她清越婉转的歌喉响彻皇帝的寝宫,以至于伽罗姑姑带领着一队宫女稳稳踏进静心苑门槛,云熙仍不敢相信在杨氏这样的盛宠之下,居然还有自己一席之地。
中秋将至,圣驾已从大明宫回到了太极宫。云熙分位低,只能入夜后由小撵抬进皇帝寝宫。由于是头次侍寝,少不得由皇帝身边的姑姑前来教一教规矩。
伽罗姑姑带来的宫女自然是做熟惯的,手脚利落轻柔。我和莫知只落得个打下手的分,在一边细心学着如何为云熙沐浴熏香,傅粉绕发。事事准备妥当后,伽罗姑姑在内室屏退众人,只留我在云熙身边,取出带来的锦盒交至云熙手上,示意她打开。
锦盒内是一方小巧的青玉雕件。云熙取出一看,轻“啊”了一声,便往我手中一塞,红着脸扭过头去。我低头去看,却是两个小人紧紧纠缠在一起,面上露出亦喜亦悲的表情。我的脸噌的一下如野火漫原,却又不能如云熙一般丢在一边,只得握在手心里。玉身温润清凉,无声的化解我手心的潮热。
“小主不必害羞。”伽罗姑姑温言软语道:“宫中嫔妃职责便是为皇上孕育皇子,以保皇室血脉瓜瓞绵长,生生不息。此乃和合二仙,保佑小主多福多子,为大燕开枝散叶。”
言罢,又将侍寝的规矩一一详述。云熙满脸的惶恐,只道:“如此多的规矩,我只怕心中一慌,忘了一二当如何是好?”
伽罗姑姑软语笑道:“小主不必担心。嫔妃初次侍寝,都是一样的心情。到时便知该如何了。”说罢,扫我一眼道:“刚才说的,你可记住了?”
我一愣,心道难道连洞房的规矩也要我跟着去提点?伽罗姑姑看我一脸懵懂,不禁皱了眉头道:“既然说与你听,你便要上心。”
我连忙点头称是。门外有宫女高声提醒道:“姑姑,恩辇到了!”
云熙紧张的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伽罗姑姑稳稳扶住她微颤的手臂,温言道:“小主,请上辇吧。”
我随云熙步出静心苑,眼见着她乘辇而去。心中正涌上说不出酸甜交加时,伽罗姑姑向傻傻站在原地的我招手道:“你随我来。”
说着,一班宫女自觉列成一队,低头无声的跟在她后面浩荡离开了静心苑。我一愣,随即跟上排在队尾,走时眼风扫见据着礼的莫知用惊讶怪异的眼神望向我。
大约是因为云熙也在的缘故,再度踏进延嘉殿的我并没有初次的惶恐不安,只是依着规矩静静站在殿外候着。殿前人来人往,无人多看我一眼,与我多说一句话,直到一身斑斓彩衣的赵明德匆匆从殿内走出来,见到几乎化为一根石柱的我,叫道:“姑娘怎么在这儿,快快随我进去吧!”我这才讶异的抬起头,看见额上微有薄汗的赵明德正冲我客客气气的说话:“姑娘真是好性子,候了半天可是辛苦了,请随老奴进去吧。”
说着,抬手转身,竟是要在前边引路的意思。
我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矮了身子道:“赵公公有什么尽管吩咐,奴婢身份低微,不敢劳公公指路。”
“姑娘这样说——”赵明德虽然面上作难,但还是站直了身子,眼中微有得色,道:“姑娘自己进去也好,还是上次的地方,姑娘也不必在门口停留,只管在屋内候着就行。如此,老奴就先去了。”
说完便一阵风似得走了。跟在他后面的小太监好奇的看我一眼,脚下生风似得跟着跑没了影。
我心中只觉怪异,又不敢耽搁他的指示,于是疾步上前进入殿内。殿中灯火辉煌,玉帘错动处正是上次回话的书房入口。
门口无人把守。我依言轻轻挑开珠帘,一眼便望见了那尊硕大的落地屏风。屏风前如常的燃着几根粗壮的白烛,火光跳跃中,我恍然想起,曾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是在这里牢牢的注视着我。
心猛然一跳,牵扯着五章六腑都骤然疼痛起来——我忽然意识到,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云熙的夫君,今夜,就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胃里忽然空虚的想吐,我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嘴巴,却摸到一脸的泪。有宫女的粉色衣衫在走廊那头飘摇,我急忙闪身入内,在屏风前轻巧一转,便踏进了属于他的一方天地。
室内烛火煌煌将四壁照的亮如白昼。正前方俨然是一张宽大的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而我,则震惊于置于两则高耸至殿顶的书架,上面层层叠叠整整齐齐放满了各类书籍。忍不住凑到近前随手取过一本翻看。但见装订精美,字体清晰优雅,再一看书目,端然写着《唐史》二字。
唐自开国共历经三百余年,自太宗以来皆是盛世,然而大好江山不过传了两代,就被一个女人易了姓。虽然则天皇帝最终归还了李唐王朝,但自贞观以后,乱世之象初露端倪。又经五代十国之乱,最终我大周覆秦之轨迹,通过连年征伐得以天下一统。
大周传至永泰年,已历时四代君王。苏老爷曾经说过,连年征战已伤了民之根本,如今天下一统,正该休养生息,平征战,止兵戈,方能开创千秋大业。
史书不同于杂记野传,上面的文字晦涩难懂。那书页整洁却被翻的陈旧,他爱读唐史,到底是一代君王,必有睥睨天下收纳四海的打算。思及此,心中不由得涌上一阵快意,就连嘴角都微微向上弯起。
“你认识字?”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浑厚好听的声音,我惊得汗毛倒竖,几乎本能的就向下跪去:“奴婢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一只温暖的大手稳稳扶住我的胳膊,只轻轻一抬,我便跪不下去,膝盖顺势直了起来。站直了才发现,我的身高居然只到他的肩头。
“今日朕赐你无罪。你在看什么?”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滑到手中,看清了书目后不露声色的面上居然兴起一丝讶异:“你看得懂?”
我连忙把书放回原处,低着头回道:“回皇上,那上面好些字奴婢不认识,看不懂。”
“抬起头回话。”他在头顶淡淡说道:“既然看不懂,缘何会笑?”
我惊讶的抬头去看他,却正好与他四目相对。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似的双眸中,倒映出一个小小的,一脸错愕的我。
“奴婢不是因为唐史而笑。”我诧异于他竟将我细微的表情收入眼底,想了想道:“奴婢是觉得,我朝盛世正如唐初,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奴婢为天下百姓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这马屁拍的过于露骨,然而他面上却显出笑纹,眼中划过得意,很是受用的样子:“莫忘,朕知道你很会说话,却没想到这些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比朝堂上那些老夫子说的叫朕开心。”他微微一顿,又道:“虽然如此,朕还是想听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