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专职接送侍寝的妃嫔,虽说并不是皇帝的贴身,所处的位置离皇上说近不近,但若说远,却也暧昧的很。し但凡嫔妃们陪伴圣驾的地方,他都来去自如。鹿鸣苑,我相信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果然,傍晚时分在凝阴阁门外大大方方将十两银子纳入袖底后,小福一脸为难:“按说荣贵人的吩咐奴才粉身碎骨也要想办法成全,可这鹿鸣苑是皇上的心头肉,轻易不准外人进出,就连奴才我都没有进去过,这倘若被发现了——”
“福公公多虑了。”我陪笑,又塞去一锭银子,道:“我家小主不过是想着能多了解一些皇上的喜好,伺候起来更加得心。只要皇上不在,鹿鸣苑里不过日间多个打扫的宫女罢了,哪里就能被发现呢?即便被发现了,福公公是在外间伺候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到您头上不是?”
小福双眼被白花花的银子耀出一片雪光,嘴角已然咧到耳边,忙不迭将银子抓在手里道:“如此,奴才也明白荣贵人一片痴心,请姑娘明日一早候在甘露殿后门等奴才消息吧。只是来的时候背着些人。”
我心中一喜,自然应道:“莫忘明白。多谢福公公,若是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翌日,我天不亮就偷偷候在甘露殿后门那片耐冬花后面。初春的清晨寒意沁人,挨到小福畏畏缩缩来唤我时,通体几乎冻得麻木。
他不顾我冻得青白的面色,只要我跟在他身后急急往鹿鸣苑而去。一路走一路仔细交待皇上昨夜招宁嫔侍寝,如今已上了早朝,一时半会儿不会往鹿鸣苑去。他昨夜已买通今日在鹿鸣苑当值的宫女,由我顶她做一日打扫,务必要在早朝结束时快快回来云云。
如是这般交代了许多,直到远远望见那片青紫的竹林,他才停了脚步,指着前方道:“莫忘姑娘自去吧,我只能送到这里了。”
再入牡丹院时,如做了一场飘飘渺渺的梦。梦中那个令我怦然心动的黑衣男子披着一身金光,渺然如仙人在世,忽远忽近的不可捉摸,只余一园枯枝,昭告我原来花非花,雾非雾,物已非,人——终是不可企及。
园外守护的侍卫见我穿着普通宫女服饰,年纪又不大,故而只简单问了几句便顺利放行。我拎起斜在柴屋外墙根下的水桶,轻轻推开那扇木门,一脚便踏入那个梦中天地。
那是只属于他的世界,亦是我内心深处期望靠近的地方。
柴屋外观简朴,里内设施也简陋如普通百姓家,中央放了木桌条凳。墙根边摆了一张可容两人的木床,床上被褥整齐,但触手便知只是寻常人家的普通棉被。再往后走,还有一间小厨房,灶台锅碗一应俱全,全部擦洗的干干净净,摆放整齐,就连筷子都一水儿的统一走向。置身期间,便叫人轻易忘记身处于富贵如荼锦绣成堆的太极宫,恍若寻常人家,油盐酱醋的过着烟火人生。
唯一夺目的是一幅一人高的大画,就挂在正对着大床的那面墙上。画上的人儿着粉黛长裙,荆钗布衣难掩丽色,一双含情目顾盼多姿,容貌清丽脱俗,姿态翩然。作者画工了得,那女子衣袂翻飞神态灵动,仿佛就要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我乍看一眼,不由得震惊莫名——画中之人,宛然正是云熙!
我只知道云熙深受皇恩,正是鲜花着锦的大好时节,却未料到皇上待她的宠爱竟至于此地步,就连在这缅怀贤淑皇后的鹿鸣苑,都悬挂着云熙的画像。心头泛上酸甜苦涩的滋味,一则为云熙而喜,另一则,是深埋在内心对于无望初恋的绝望和嫉妒。
忍不住走近了细看。画上女子表情生动,似嗔还笑,流露出一股天然的妩媚,比之云熙往日的清丽婉约,平添出几分成熟风情。右下角提了一款小字,上书:子硕绘于大兴二十一年暮春,长日清平无事,略施笔墨以博爱妻红颜一笑。
子硕?大兴二十一年?爱妻?
子硕是谁我不知道,但绝对不可能是云熙的丈夫。大兴二十一年,我刚满八岁,正跟着莫失往城里逃灾,算来云熙不过十岁,尚未长成,而画上女子已是风华正茂的妇人——思来想去,只有一条理由站得住脚:画上人并非云熙。
不是云熙又会是谁?天下间当真有容貌如此相像的人存在吗?
电光火石之间,我终于明白了施更衣话中含义。
合宫皆知,当今圣上对逝去的贤淑皇后情意深重,尤其怀念被贬洛阳时二人不离不弃共度难关的日子,故而下旨敕造鹿鸣苑,一砖一瓦皆还原旧日故居以缅怀贤淑皇后。由此而知,鹿鸣苑中悬挂的画像只做一人可想,绝无其他可能。
转念间忽然想到,若云熙只是因为容貌酷似贤淑皇后而得宠,究竟幸是不幸?
原本心底泛上的酸涩醋意,恍惚间被淡淡的悲凉代替。耳边暮然回想起施更衣的一句话——于你家小主而言,也许不知道反而更加好受些。
怪不得心高气傲的江嫔将云熙视为劲敌,又怪不得高高在上的慧贵妃对云熙另眼相看——再往远了回想,殿选那日误穿霞光锦,华容宫杨氏借故划伤云熙面容,追根溯源,原来都在此处。
无怪乎选秀那年朝廷的花鸟使乍见云熙,就拱手对苏老爷道:“苏公大宅虽然简朴,原来玄机都在这梧桐木的房梁上啊!”
只是真相残酷如斯,我当如何对正陷在柔情蜜意中的云熙启齿呢?
怔忡之间,忽听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牡丹园外的侍卫一身金甲,跪地参拜时哗然而响,不用猜便知何人前来。我惊觉,环视四周却发现内室简朴狭小避无可避,只得矮身跪在门口接驾,只希望他不要认出我来便好。
果然,一双御制明黄金丝云履大步走进来,玄色朝服长长的下摆自面前匆匆划过,未作一丝停留。
我心下稍安,偷偷看他在床沿上坐定便躬身退到门外。正暗自庆幸逃过一劫时,不妨一个二十不到的青衣太监狠拉了我一把,压着嗓子骂道:“发什么呆,还不送茶进去!”说着,将一捧茶盘塞到我怀中。接着一招手,四个小太监抬着两个龙鼎火盆跟在他后面走进室内。在院外伺候轿撵的太监宫女眼看我捧着一盏清茶踌躇不定,面上皆显出疑惑的神色。在这样的注视中,我只得一咬牙,低着头再次踏入那扇木门。
镂空雕刻海兽争珠的纯铜鎏金炭盆中,红罗兽碳燃出赤金耀目的火焰,须臾便将这小小陋室烘烤得温暖如春。象征天子至尊无上的九旒冕被随意搁置在小方桌上,金龙朝阳玄色大袍铺了满床,只穿着明黄织锦内袍的九五至尊双手负后,立在那张落地画像之前,眉头微蹙,若有所思。
我自然不敢惊动他,只将茶水放在小桌上,就想跟着送炭火的太监一同退出去。谁料别人都走了个干净,唯我,眼看就要迈出门槛,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把不辨喜怒的沉稳男声:“——站住。”
心猛然一沉,我生生止住脚步,垂着脑袋转过身来候在门口。谁知他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在画像前凝神。室内一时静默,我几乎能听到自己额上的冷汗渗入发丝的声音。
良久,门外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皇上,伽罗姑姑回来了。”
他扬声道:“进来。”
女子依言推门而入。她着素色衣裙,上绘松竹梅花,用宝蓝绣金花锦缎束腰,发间簪了一点翠绿,打扮得持重却不失清新俏丽。进来看见插木桩一般侍立在门口的我,姣好的脸上划过一丝诧异,转瞬又不动声色的行礼道:“皇上万安。”
“免了。如何?”皇帝沉声问道,见她斜斜飞我一眼,又道:“直说便可。”
伽罗姑姑起身应道:“翠彩供的人奴婢全部查了,不是病死就是意外身亡,宫里宫外没有一个活口。奴婢无能,实在查不出什么。”
皇帝的眉心蹙成一道深壑,见她似有话未说,便道:“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伽罗姑姑在御前行走多年,深知皇帝脾气,随即毫无遮掩道:“奴婢愚钝。此事牵连甚广,却料理得如此干净,非在宫中根深蒂固者不能成事。莫说是母家远在凉州的施更衣,就算是江嫔的父亲在京任职可在宫外协助一二,也断不能在宫中这般施展手段。”她见皇帝低头不语,又道:“江嫔身边的小宫女偷偷告诉奴婢,她曾无意看见江嫔的贴身宫女旋波将那方沉香木刻花摆件收起来,直到江嫔有孕四月后才放进内室,可见江嫔一早便知道这摆件有问题,只是隐而不发。奴婢觉得——”
“朕记得施氏的父亲施国安是永泰元年的状元,由吴太傅推荐任凉州刺史也有三年了吧。”
不待伽罗姑姑说完,皇帝忽然没头没尾的插了这样一句,俄而眉头一松,冷冷道:“江嫔聪明,但是性子太急,到底是年轻了些,也太过天真。”他沉眉,深黑的双眸似有利光划过:“此时不宜妄动。这件事情既然由施氏顶了便顶了吧,眼下冤了她,来日朕自会补偿。”
伽罗姑姑应了一声是,又道:“施更衣现禁足于青鸾殿。听说看守的侍卫并不尽心,所以这两天过得不甚舒心。”
皇帝淡淡道:“顶了这样一个罪名,不舒心是自然。不过既然朕将她交到江嫔手中,便是要保她一条性命。江嫔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到,就辜负了朕对她的期望。”
话至此处已如沙中见金,真相跃然在我脑海中浮凸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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