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诧的看着她,下意识的唤道:“小主——”
“你走后不久,长春宫便送来这个。”她眸光一转,投向矮桌上一对赤金南珠耳环。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对南珠硕大圆润,皓如明月,两头的赤金雕花并钩耳亦精美华丽晃人眼球,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我心中明白大半,小心翼翼问道:“可是潘姑姑露了口风?”
云熙摇头,淡淡道:“我是什么身份,何至于贵妃娘娘要拐弯抹角派人传话?她说这是仿制贤淑皇后的旧物,叫我时时戴着,好令皇上睹物思人!”
是了,云熙原本就对自己的骤然获宠心存疑惑,如今慧贵妃毫不遮掩的将此事捅破,她心中有了影子,再看我的态度如此吞吐忸怩,便轻易得出了答案。
转念想到,云熙正是风头大好的时期,此时此景,不啻于一盆冰水泼在滚热铁板上,叫她心中升腾无数失望不甘——哪个女子愿意自己的夫君将自己视为他人的替代?经莫失一事我方知道,云熙于情感一事及为内敛深重。她即决意放下过去,便是一心一意求个现在。慧贵妃此举无异于杀人诛心,必是要一举灭了云熙的心气,好让她一心一意依附自己。这样的手段何其凌厉阴险,加之在鹿鸣苑的所见所闻,我不由愤懑至极,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主,那慧贵妃不是好人!”
云熙敛目一叹,道:“我自然知道她待我不是真心。她大权在握,位份又如此尊贵,笼络我无非是看上这张脸与贤淑皇后有几分相似,借以讨皇上欢心罢了。”她下了贵妃榻,缓步走到妆镜前,将一张花容月貌的面孔看了又看,目中渐渐浮上一层水汽:“莫忘,你说皇上看我时,他眼中的人是我,还是别人?”
“其实小主与贤淑皇后并不十分相像。”我急忙扶她落座,曼声安慰道:“即便五官有些相似,但人的气质、神态、举止都不会相同。算命不是常说相由心生,二人心性迥异,自然相貌上也是不一样的。奴婢想,即便皇上一开始是因为怀念贤淑皇后而格外看重小主,但天长日久还能这样宠着小主,必然是因为小主自身得皇上爱重,与其他无干。”
一边说着,脑海中一边浮现出一个人的样子。是了——那慕容霆的长相酷似皇帝,然而我却对他没有半分好感,由此看来,皇帝对云熙亦并非完全无情呵。思及此,心口忽然细微一痛。
这一番话将自己说得意兴阑珊,却没有说动云熙半分:“你不必安慰我。”她浓长如蝶翼的眼睫微微一垂,便扑落一串剔透泪珠:“即便他眼中另有他人,我又能如何?这宫里人人都在争,难道我要因此将这到手的荣宠安乐亲手推开不成?”她抬着一双泪眼将屋内繁华一一看遍:“就算他待我未必情真,我待他未必意切,然而他是我的夫君,是我在这宫里唯一的依靠。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此生此世无法改变。”
“所以,莫忘,要想在这宫里活得长久,就要学会为自己打算!”她终于将目光定在我讶异无语的脸上,泪洗过后的双眸澄明如万里晴空:“我要学会利用所有的优势,在这里好好的活下去!”她坚定无比的对我说道,亦或是对她自己说道。
隐隐的不安在心底升腾而起。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云熙美丽的面容一瞬变得陌生,然而下一刻又鲜活如往昔。我紧紧拉住她的衣角,颤声问道:“小主,你有什么打算?”
云熙面上划过一丝犹豫,似乎有话含在喉中。我期待的望着她,眼见她朱唇微启正要说些什么,忽然门帘一掀,莫知裹着一身雪花急急走了进来。
“小主!”她喊了一声,忽见我也在房中,面上突兀的浮出欣喜笑容:“方才甘露殿传话,皇上今晚要宿在凝阴阁,请小主预备接驾!”
云熙秀唇微抿,嘴角两侧的梨涡深深乍现,宛如一个轻巧伶俐的笑容浮于面上。
“这么大的雪,皇上还要来吗?”她抬眼望向那面葡萄海兽万福铜镜中杏花雨露一般的女子,细白的手指一寸寸划过眼角眉梢,鼻翼唇瓣:“莫忘,去把那副南珠耳环取来。”
我无言,起身取过那副耳环细心替她戴上。南珠宝气氤氲,光华夺目。云熙揽镜自照片刻,俄而红唇一动,低低吟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铛。”
莫知赞道:“罗敷岂有小主如此花容月貌。”
然而我心中却涌上骇异——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这般决绝,云熙,此事竟伤你如此之深!
皇帝初次留宿是凝阴阁上下的头等大事,云熙一边着莫知伺候梳妆,一边将整饬打扫的重任委派与我。我留下小宫女银蕊给莫知打下手,又安排颇通厨艺的银芯在小厨房准备。眼看着雪势有增无减,地上已然发白,急忙叫连双带着其余几人打扫进出的通道。
这样忙忙碌碌不多会儿,伽罗姑姑带着一队宫人踏雪而来。见凝阴阁众人分工有秩,各项事务打点得有条不紊,满意的对我点头道:“荣贵人初次接驾,能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
话毕,又嘱咐些了皇帝的饮食习惯,口味嗜好,问我道:“可记清楚了?”
我点头称是,又陪着她进入内室。伽罗姑姑让随从宫人将带来的各色物品一一陈列云熙面前,仔细说明使用规矩。直到云熙一一复述无恙后方才放心道:“辛苦贵人了。”言语间眼光不经意在云熙耳畔一转,忽的脸色微变,冷笑道:“贵人果然用心。”
云熙向来在伽罗姑姑面前甚是礼遇谦让,见她神情不对,立时不安道:“让姑姑见笑了。还请姑姑指点。”说罢,顺手将腕上一只赤金绞丝合欢镯子抹了下来,往伽罗姑姑手中塞去。
“荣贵人不必客气。”伽罗姑姑不着声色的轻轻推开云熙的手背:“打点圣上随身事物是奴婢的份内之事,贵人无需如此见外。贵人心思玲珑,何用奴婢置喙?”
云熙吃她言语讥讽登时血气上涌,一张俏脸憋得通红。伽罗姑姑视而不见,循例福一福身子道:“诸项事宜完备,奴婢告退。”说着,头也不回的率众扬长而去。
云熙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大雪的宫门之后,兀自拧眉不解:“莫忘,我并未得罪于她,缘何如此?”
我担忧的望着她耳畔一双灿烂明珠,轻声劝道:“小主,前事不知便罢了,如今只怕涉及宫中故人旧事,我们自当做好本分才是。”
云熙默默,轻轻将那对南珠耳环解下递给我:“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莫知气不过,低声道:“她不过仗着自己是皇上身边的奴婢,就敢在小主面前这般给脸不要脸,也忒大胆了!”
“既然知道她是皇上身边的人,在她面前就更应该谨言慎行。”云熙涩涩回转:“今日是我不慎,你们两个以后也要千万切记不可再犯,明白吗?”
我与莫知双双应是。莫知坦荡,而我则提醒自己,伽罗姑姑大约认定云熙仗着与贤淑皇后有几分相像以此争宠,对这种行径很是不屑,故而在她面前更要低调谨慎。
挨到黄昏时分,雪势微收。御驾浩荡停在宫门之外,云熙连忙带着凝阴阁众人跪在廊下接驾。我跪在云熙身后,听见皇帝稳健有力的步伐踏着一路落雪大步走来。
云熙依着规矩行礼,口中正道:“皇上万——”忽然一件犹带体温的墨色裘皮大氅从天而降,将她裹个严实。穿着单衣的皇帝立在缤纷大雪中冲她宽和宠溺的微笑:“怎么这样傻,下着大雪还跪在外面接驾?冻病了朕会心痛。”
随侍而来的赵明德上前几步将门帘高高挑起,躬身道:“皇上快带着小主进屋吧。”
雪光耀目,衬得云熙肤如凝脂,眼波明媚。樱唇点绛,乌发绕颈,无一不是美轮美奂。皇帝的心思被她一颦一笑牵引,并无多看我一眼。
待到二人双双进入内室,赵明德与莫知候在外间听宣,我一头扎进小厨房,再不想出门半步。
他坚定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终有一日,你会主动来到朕的身边——”
心内烦躁似火,只觉得这天子的情谊就像农人喂鸡的谷米,东边撒一把西边撒一把,逗引一众女子奔劳争抢,实实在在可恶的很!一边想,一边恨不得在那支炖了两个时辰的紫参野鸡汤内多加一把盐。一旁掌勺的银芯见我魂不守舍,连连叫道:“姑娘姑娘,那醋可不能多放——”
果然,晚膳时皇帝尝了口西湖醋鱼,双眉一敛直道好酸。云熙慌得连忙矮身请罪,我与莫知侍立在旁也急忙一并跪下。皇帝的眼光在我和莫身上一转,伸手将云熙拉起来温然含笑:“不妨。朕若在你这里吃不到醋味,那才是大事!”
云熙被他当众这样调笑,哪里受得住,一张俏脸生生红到了脖根,只好盛了一碗鸡汤圆场道:“皇上喝些汤解解酸吧。”
“罢了,”皇帝并不碰那碗热气腾腾的好汤,打趣道:“鱼是酸的,只怕这汤里也要多加一把盐才是。朕还是老老实实吃些白饭吧!”
饭毕,皇上心情大好,拉着云熙陪他手谈,期间说起屋外落雪如星,正应了“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的情景。我又着人忙着围炉烫酒。云熙陪了几杯便面若桃花,俨然不胜酒力。待到二人就寝之后,莫知苦着脸偷偷对我说,大约是早先出门时受了寒,如今肚子疼的厉害,她一直忍到现在才敢跟我告假。我见她面色如霜,额间已有点点冷汗迸出,自然无不应允。当下叫银蕊去请医官,却被莫知拦住道:“不是什么大病,若因此惊了驾反倒惹出祸来。我自己躺躺就好,你不必担心。”
她说的不无道理,我便让银蕊照顾她回房间躺着,自己裹了被子陪着赵明德守在廊下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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