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义应声而去。我返身欲走,眼角余光扫到远处大丛的夹竹桃后面立着一个黯淡的身影,隔着蒙蒙的雨丝看不真切。直到绕着弯子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夏冉。也不知站了多久,身上薄薄的官服被水气沁得湿了大半,仿佛手中那柄油纸伞只是个摆设。
二人乍一碰面,却无话可说。沉默一阵,我行个常礼便要离开,忽听得他低低说道:“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萎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念咒似得说了一串,引得我好奇抬头看他,却见他目光灼灼定在我脸上,仿佛要烧出一个洞来:“一首十八反歌谣,我从会说话起便会背。这原是医者救人活命的戒条,如今到我手上,竟成了杀人的利器。”
他语调阴沉低哑,合着这潮湿闷热的天气,只叫我心口压抑难当,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由不得隐忍着沉下脸来冷冷道:“事已至此,夏大人说这样一番话,做出这样一番姿态来,又有什么意思。莫不是后悔了?大人最会开方诊脉,不如自己开一副后悔药来吃了,好过在我面前这般惺惺作态!”
夏冉眉峰一聚,全然不在意我尖刻的语调,只淡淡道:“你也不需在我面前硬充。事情既然是夏某做下的,便从没有后悔一说。只不过夏某敢于正视心中不快,特来麟趾宫前站一站。”他修长的手指在身前交握:“我知姑娘心中一定也与夏某一样,不过想来这里站一站罢了。”
他的话像一片飘落水面的树叶,没有一丝分量,却激得我原本好不容易冷硬的心肠泛起层层涟漪——眼前这个人,沈腰潘鬓,修眉凤目,长着一副水月观音的相貌,却做了勾魂使者的差事。而我,是我,用荣华富贵,用娇弱可怜,一壁劝说一壁勾引,逼得他堕入魔道。如今他的坦荡反衬出我的不堪,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在片刻怔忪之间,夏冉已侧目抬步:“看来夏某并未看错。莫忘姑娘,此情此景,我若说一句回头是岸必然是个笑话。但是夏某还是要说与姑娘听。但愿——”他垂眸,若有似无的幽幽叹出一口气:“姑娘日后还能记起今日麟趾宫前驻足的心情。”
说罢,头也不回的越过我,径直迈入密密而下的无边雨丝中去。待我再回神想要目送他时,那一抹颀长身影已然没了踪迹。
雨在午后停住,潮湿的空气中终于嗅出了一丝秋凉的味道。挨到酉时,正午的热力已然散去大半。上林苑的泥土地半干不干,轻轻踩上去,便是一个浅浅的脚印。
我在一株绿叶繁茂的樱花树根旁印下第一百二十七个脚印的时候,白衣素面的旋波憔悴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那排浓翠欲滴的栀子花边。待她一步一步走近时,我瞧见她哭得红肿的双眼中闪烁着浓烈的恨和不安。
“太后安康,宫中不得私自戴孝。”我上下打量她月白的长裙:“即便上面绣了几朵蓝花,还是会落人口实。旋波姐姐,节哀吧。”
“是你们对不对?”她双目圆睁,狠狠盯住我:“是你们害死我家小主!你等着,我已经去见过太后,贵妃娘娘今日便要回宫彻查此事!凝阴阁一个都跑不了!”她压低了声音,嘴角带着痛意微微的颤抖:“莫忘,你们好狠毒!”
“既然贵妃娘娘要来彻查,那跟凝阴阁有没有干系,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我按捺住紧张的心情,面上只是淡淡:“既然我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自然有我的胆气。我约你来,不过是看在一同进宫的情分上问一句,姐姐日后如何打算?”
“日后?怎么你们还会留我到日后?”旋波面上划过愤恨,眼泪不可抑制的流下来:“要不是为了小主不能死的这样不清不楚,我早就随她去了!小主没了,我还有什么好?这人吃人的深宫,我早就——”
“旋波姐姐!”我出言制止她的胡言乱语,上前一步道:“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姐姐如花年华!”她那半句“人吃人的深宫”说得我心有戚戚,眼帘轻垂叹了口气,真心实意道:“不论如何,活着才有指望。”
旋波哭得通红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忽然眼中灵光一闪,幡然冷笑出声:“我明白了,你们想从我这里知道点什么?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告诉你?”她的笑阴冷入骨:“别做梦了,我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们!”
“旋波姐姐,”我抬头将她方方正正的看在眼中,即便妆残粉退,她苍白的面孔上还是映出年轻娇美的光泽,那是属于双十年华特有的青春活力:“你还记得暴室的板子吗?还记不记得咱们同来的姐妹中有个叫锦绣的。杨嫔亲口告诉我家小主,锦绣是被活活打死的——”
眼看着她的脸上退去最后一丝血色,我挑眉:“咱们不比宫里的小主尊贵,宫女的命贱得很,有便有了,没有也就没有了,哪里由得咱们自己做主。你惦记着为江嫔喊冤,谁来为你喊一声冤呢?姐姐只看江小主病后光景,心中大约也该有数了吧。”我再趋前,毫不畏惧的与她平视:“姐姐,人终归是要为自己打算的。”
旋波面上终于显出三分惊恐。她目光闪烁,终于犹疑地问道:“我凭什么信你?”
我吁出口气,绽一朵浅淡如玉兰初放的笑容,轻巧道:“你不信我,还能信谁?”
旋波垂眸思索片刻,俄而仰脸,面上一片决绝:“我就信你一次!你若负我,便如这片树叶一般,身受千种万种酷刑,不得好死!”她伸手摘下一片翠色樱花叶片,狠狠扯成碎片扔到地上,又不甘心的补上几脚。一双细长妙目紧紧盯住我纤薄的唇,直到那里斩钉截铁的吐出一个“好”字,这才神色微松。在我冷静的注视下,缓缓道出那些不为人知却足以让我惊心动魄的辛辣往事。
但凡世家的女子,只要有些姿色被家族寄予厚望的,大多都做好了入宫的准备。江氏若梅,身为正三品吏部尚书嫡亲的独生女儿,自小敏慧冲怀,胆识过人。心胸之大,从她居所立桐楼的名字便可得知一二——只有凤凰,才能栖于梧桐之上。
就连跟着她的丫鬟,也暗自做好了去当宫女的准备。
于是在选秀时就步步留心,靠着族里帮衬,将一同进宫的女子身份来历,摸了个清楚明白。除去要入东宫的几位不谈,原来母家都是剿灭尤氏谋反中的功臣,在朝中相互多有助力,故而彼此便多了几分亲厚。只有一个,出身低微,姿容清丽但非绝色,却在这场外人看来规模庞大实则已然内定的选秀中横刺一剑,无端的脱颖而出。
云熙家室清白简单一览无余,参加选秀也是因为花鸟使持画像向太后推荐。聪慧如江氏,隐隐猜到云熙容貌上有些因由,便有意联合其他秀女,故意将别的颜色选走,只给云熙留下一袭似是而非的粉黛。
谁知有人做的更加彻底——普通的绸衣换成了霞光锦,高高在上的皇帝失手捏碎了上用的琉璃瓷白釉蟠龙杯——别人不知,她江氏最爱这些奇珍,自然明白琉璃瓷坚硬如刚玉,可见皇帝内心大动,于是顺理成章将云熙列在争斗榜上第一位。
之后慧贵妃一句“这可是霞光锦?”,引得她侧目冷笑——原来始作俑者在这里。之后一场玉碎大戏,叫她看清楚了宫中情势——太后贵妃把持后宫支撑王氏,皇帝掣肘,急需助力。
正所谓时势造英雄,她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这边安排杨氏去毁了云熙容貌,去其最大的得宠资本,那边承宠时几句话点中皇帝心事,一跃成为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宠妃。所谓翻云覆雨,一时风头无二。即便慧贵妃时时处处的打压,她也咬牙挺过来。
杨氏连连失手被她视如弃子,不得已亲自上阵导演落水的戏码。深宅大院里这样的事情年年月月都在上演,彼时大权在握的她操纵起来驾轻就熟——云熙能活下来,大约真是天意。却逢杨氏跃上枝头,她一壁固宠一壁应对慧贵妃,又管理宫中杂事,终于有些心力交瘁。
再然后,云熙终于拨云见月,势不可挡。她知道最好的时机已然过去,再想做些什么,却不期然的有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让她心软。
然而太医发现的曼陀罗花香叫她怒火中烧,更何况他明明白白的告诉她,这个孩子保不住。
于是她最后的一点理智和纯良也保不住了。
不得不说,慧贵妃这一仗赢得漂亮。姚氏失宠,施氏身陷囹圄,她自己生生失去了皇帝的信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小团体土崩瓦解。
最叫她胆寒的,是那个留不住的孩子,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离开她。章明启,那是她母家千方百计送进来的太医,在她腹痛欲裂的情况下端着一碗红花递到面前苦口婆心的劝她保全自身。于是她喝了,在毁天灭地的疼痛中,她已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魔。
一场昏厥之后,孩子没了,从小相伴到大的施氏也没了。她根本来不及悲伤,便叫皇帝决绝的冷漠彻底的打到在地。
她刚刚失去一个他的孩子!即便她犯了错失了手,也不该被他这样弃之如敝履,好似一样废物!
这口气叫她日夜辗转难眠,叫她郁结于心,叫她抵挡深宫之中失宠嫔妃受到的所有冷眼折磨和不堪,叫她撑着不死。
终于她得到了施氏死亡的一点线索,只要细细去查,必然能在宫中掀起一番风浪。那是她翻身的唯一希望,但就是这点希望,却害她无知无觉的丢了性命。
她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我不甘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