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过去了。。”云熙散出一口浊气,原本冲天的怒气也恍然无形,将眼光轻轻放在一脸惊惧悔恨的莫知身上,语气亦软了三分:“你可知错了?”
“奴婢求小主责罚!”莫知一扬脸,竟已然泪流满面,抽噎道:“那日奴婢只是觉得贵妃娘娘赐的小药瓶子太点眼了,这才随手从身上放胭脂的牛皮纸上撕下一角替换,真没想到会给小主惹祸!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她将那角纸片紧紧握在手心,对我道:“要不是你,我差一点酿下大祸!莫忘,我——”她忽然立起手掌狠狠扇在自己娇嫩的脸颊上:“我真没用!真没用!”
我不敢去拦,急急拉着云熙的衣角哀求:“小主,小主!”
“罢了!”云熙侧目不忍,我连忙扑过去拉住莫知的手,却见她原本姣好的容颜上赫然映出一道掌痕。云熙眼中也有了晶莹之色:“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提了。”她示意我自莫知手心挖出那张纸片,在苒苒烛火中烧成一道黑烟。
随着纸片在火苗中卷曲成碳,云熙眼神明亮而坚定,咬牙道:“这件事情以后再不要提起。但是我们都要记得这样一个教训,以后做事万不能再留半点瑕疵!”
是夜,我卧在云熙榻下,听着她在高床软枕上辗转难以入眠。直到良久,才从锦绣雏纱帐里传来一声细微如蚊的嗟叹:“莫忘,有的时候我都快要认不出自己了。”
我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在无边夜色中平缓的跳动,方才的轻轻应道:“小主,莫忘还在。”
层层叠叠的锦绣幔帘中再无动静,我竖起耳朵,终于听见云熙均匀的呼吸声。我想我是明白她的。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的回顾,总会有无限感慨在心头漫漫延展。那些鲜红的血色,染在她如玉的指尖,如今也漫上了我的心口,成为一个永不能出口的秘密。
然而静谧中片刻的软弱在天光大亮时不得不烟消云散。我如常为云熙盘上一个精巧的发髻,然后饰以各色金钗宝玉。而她,则忙于在五色缤纷的珐琅盒子中挑选中意的胭脂颜色,对镜细细描眉点绛,巧笑顾盼,去赢得君王的欢心和留连。
她有她的璀璨,仿佛一切都是值得。
自大明宫回来后,云熙的一切,或者说我的一切,都是顺风顺水的。
正如那封家书为云熙带来的惊喜,我到如今才明白那日皇上口中几句简短话语,包含了多少叫我惊讶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信息!
云熙捧着薄薄一页信纸,双目灿若天河流星,面上几乎放出光芒:“莫忘,莫忘,爹爹升了太原府少尹,不日就要进京面圣。娘也要来,娘也要来了!”我看着她喜出望外的模样,心中也是狂喜难当:“恭喜小主!若是皇上开恩,夫人就能进宫来看望小主啦!”
“正是!”云熙欢喜的无可无不可,就连双手都在发抖:“莫忘,你可知道,爹爹任了正四品少尹,我再不是出身低微,再不用——”
话说半句我已然明白她的意思——自此母家有靠,后宫之中也已有根基,再不用依靠慧贵妃了!
脑中又响起皇帝那句戏言——“朕看吏部的折子,今年的京查荣婉仪的父亲苏秋鹄在任上考评甚好。届时进京述职,你拜做义父,朕直接封你个贵人如何?”
依例官员述职觐见都要放在中秋前后。我恍然想起,他曾说此时封个宫女都过于打眼,却又说让我在苏老爷述职时拜个义父封做贵人,莫不是近期后宫就要有所动作?
眉间滚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忧虑,却依然笑如春山:“小主后福无穷,奴婢也跟着沾福。”
“莫忘,”云熙密如雀尾的长睫微微颤动,欢快中压着一丝不愿让人发觉的担忧:“信里还说,爹已经收了莫失作义子。今年一开春,哥哥便投军去了。”
我的笑容凝结在唇边,心中一阵火热过后又是一阵冰凉——投军?皇上正在南疆用兵!
“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云熙看穿我的担忧,轻轻拍了拍手背安慰道:“若然真能所作为,也是我一股助力。”她嘴角的笑意淡去,抬眼长叹一声,感慨道:“世事难料。你看,谁能想到我也会有叫他哥哥的一日。”
前情再不得回首,那些天真无忧的日子——
二人还要说些闲话,忽见莫知一挑碎玉帘子急急走进来,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小主,昭德殿的潘姑姑来了。”
云熙面色一僵,放了手中书信立起身来。我随她出了内室,果然看见堂上毕恭毕敬立着一位三十出头的锦衣嬷嬷,手中拎了一架黑漆螺钿食盒,见了云熙稳稳屈膝行了个常礼,满面堆笑的说道:“奴婢给荣婉仪道喜。贵妃娘娘知道婉仪小主的父亲高升,特命奴婢送点东西过来聊表心意。”
“这点子小事也叫贵妃娘娘挂心,云熙实在惶恐。”原先只知道潘姑姑是慧贵妃的贴身嬷嬷,在宫中并无甚品级。后来才知道,前朝云逸公主下嫁王家,带去的贴身宫女便是她。之后云逸公主病故,她便跟着慧贵妃进了宫,论资历,论身份,只怕宫中除了伽罗姑姑以外无人可以匹敌。云熙自然不敢怠慢,就连说话也是小心翼翼:“劳烦姑姑回禀贵妃娘娘,臣妾多谢娘娘美意。”
“婉仪小主客气了。”潘姑姑不动声色的让开莫知伸去的双手,亲自将食盒放在檀木圆桌上。盒盖一开,药香四溢。潘姑姑双手捧出一盅白玉小碗,里面浓褐色的汁液倒映出她眼角锋利的笑纹:“小主请看,这是娘娘赐的一碗补药,小主用了可娇艳容颜,常保圣宠不衰。”她殷勤的奉至云熙唇边:“小主快请用了吧。”不待云熙脸上那一抹震惊和疑虑消失,她嘴角冷冷一翘:“贵妃娘娘还等着奴婢复命呢。”
眼见云熙犯难,我有心做失手状将药碗打翻。正要上前,忽被一只手臂牢牢挡住。云熙面目间一扫阴霾,冲潘姑姑纯真一笑:“贵妃娘娘赏的必定是好东西。”她双手接过玉碗,仰头便一饮而尽。想是喝的急了,最后一口连连咳呛,沾染得手中绢纱斑斑驳驳,实在难看的紧。
潘姑姑眼见玉碗成空,满意淡笑道:“小主喜欢便好。以后奴婢再为小主送药,小主可莫要辜负贵妃娘娘一片苦心。”说话间收了食盒,头也不回的快步出了凝阴阁。
我隔着云影窗纱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朱漆宫门之外,掉过头来对莫知急急道:“快拿痰盒!”一边抚着云熙的背柔声道:“小主,得罪了!”
云熙一张俏脸早已惊得素白,任由我捏着她的下巴将两根指头探进去深深一搅,便“哇”的一声,将方才那碗药汁就着莫知的手吐了个干净。
我连忙拿来清水供她漱口。莫知望着痰盒里发酸的褐色液体皱眉道:“贵妃娘娘这是给了什么东西!?”云熙狠狠吐出一口清水,眼中精光骇人:“现在还翻不得脸——你去后面偷偷倒了,莫叫人发现!”她将手中散着草药味的帕子往我怀里一塞:“把这个交给夏冉!”
我顾不得其他,只换过寻常宫女的打扮,便一路急急奔向太医院。
在太医院的百子格前,夏冉捏起丝帛一角在鼻端划过,凝眉分辨道:“当归、阿胶、丹参——”他越加落力分辨,眉头不自觉的挤成一个川字:“似乎还有一味浣花草。”
“那是什么?”我瞧他的脸色已知不好,却不得不问个清楚明白。
“前几味药都是补血补气的良药。”夏冉紧紧盯着我:“但是浣花草——”他眼眸深深:“若长期服用,则断无有孕的可能。”
我心如石沉,却不甘心的问道:“大人可能确定就是浣花草?可有克制的方法吗?”
“除非验一验药渣,否则仅凭这点气味夏某实在无法定论。”夏冉再三摇头:“何况是药三分毒,若用其他药物中和药性,只怕荣婉仪的身子也要被折腾坏了,难保不事与愿违。”他垂眸思量,又道:“不过药之一理讲究互生互助。此方中虽有不少良才,但一味合用效果并不是最佳。且阿胶当归都是气味浓重,可见此方过于刻意,想是要掩盖什么,夏某疑虑十中占五。”
“那就是五成!这可如何是好!”我惊痛出声,蓦然想起潘姑姑走时那句“以后奴婢再为小主送药”,只觉得一股凉气自后背盘旋而上——前朝立后之声一浪高过一浪,慧贵妃处境尴尬。云熙此时母家得势,又得圣宠,终于受她忌惮。如此明刀明枪,竟是躲不过了!
二人相对不得方法。回到凝阴阁中成了三人相对,却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直到月上柳梢时,沉默良久的云熙才从腔子里挤出一句幽幽感叹:“怎么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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