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尚未封王的皇子们应当在宫里的乾东五所住着,等封了王之后在搬出皇宫,或辟府另居,或到封地去呆着,可这规矩对一些年幼的皇子管用,对地位尊权柄重的皇子却没甚么约束力,皇城外的世界天大地大,既知道了这个,谁还愿意呆在那华贵却刻板的宫里?
宫留玉在礼部挂了个五品的闲职,干脆就借着这个由头在宫外置了宅子,只是偶尔到宫里点个卯,宅子里好山好水,跟讲究处处精雕细琢,天人合一的宫里不同,这宅子依山而建,野芳幽香,佳木繁阴,溢花斑斓,郁郁葱葱,带着股子说不出的率性天真,他赤着脚坐在潺潺流过的溪边,头上挽着道髻,旁边的琉璃盏里盛着上好的果酒,有斑驳的野花辗转流落到他身上,少了些平日的凛然,多了些人情味。
他慢慢地直起身,一个补子上绣着白鹇的官员匆匆走来,见到宫留玉,慌忙跪下道:“请殿下安。”
宫留玉欣然笑道:“杨大人客气了,论品阶,你我是同级,何必行如此大礼呢?”
杨思怡恭敬地顿着首道:“您是皇子,是君上,微臣哪有敢不敬的道理?”
宫留玉眉眼舒展了些,眼底却是泠然:“大人倒是会在活人身上下功夫,听说上次中秋节礼,你上到皇上,下到闲散的王爷一个没落下,如此会揣摩人意儿,难怪短短几年就能调到京里。”
杨思怡心里不明所以,按说他给宫留玉备下的礼已经够厚的了,这是怎么了?还嫌不够?
他正迷惑,就听宫留玉的声音悠悠然滑了过来:“...既然大人肯在活人身上下如此功夫,怎么偏偏不肯在死人身上多费些心思呢?”
杨思怡这话,如遭雷击,脸色登时变了,忙伏在地上,颤声道:“殿下,殿下说的什么?臣怎么听不懂?”
宫留玉抬手揉了揉眉心,轻轻叹息道:“看来大人是不见棺材不肯掉泪,这是非逼着我说出皇陵渗水一事吗?”他缓缓敛了笑意:“哎...说来那也是祖辈儿们长眠的地方,本就是你们工部督造的,可如今出了这事儿,平白进了水,坏了风水,往小了说是怠工,往大了说...那可是毁了我宫家龙脉啊。”他语调平缓,不见丝毫怒气,却让杨思怡面如死灰,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宫留玉面上笑得如光风霁月一般:“你是知道皇上对贪脏的手段的,到时候剥皮揎草都是小事了,锦衣卫的十八般酷刑,可等着你受呢。”
杨思怡知道当今圣上最恨贪吏,想到锦衣卫的手段,本已如死了一般的心另生出一股害怕来,被这气一激,不知怎么另生出一个力气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牙关却咔吧着,说不出一个字来。
宫留玉从玉簟上起来,端起琉璃盏一饮而尽,如玉的脸颊被酒气熏的发红,和缓笑道:“不管别人信不信,我却是不信那些风水之言的,人总要靠着自己才能挣出条活路来,靠风水能济得什么事?”
杨思怡咂摸出些味道来,抬起头问道:“那,那您的意思是...?”
宫留玉长长地‘哎’了一声:“这事儿早晚是瞒不住的,要么自己上去送死,要么...就只能推别人去送死了。”
杨思怡心里一动,心思活泛起来,暗暗盘算着找哪个倒霉鬼顶缸,就听宫留玉轻飘飘地道:“我听说...当年徐家二房的当家人徐年开当初在工部任职的时候,也曾参与过皇陵的督造?哎,可惜了,他如今调任到督察院去了,他在的时候,工部何时出过这么大的纰漏?”
杨思怡试探道:“您是说,让我对徐年开...”
宫留玉手里的琉璃盏一松,‘啪’地一声化成了无数个晶亮的光点,又转瞬没在了草丛里,他面色凛然,转了声调冷冷道:“大人说话留心着些,孤什么都没说。”
杨思怡忙忙地自扇了一耳光,连声道:“是是是,您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他又抬头问道:“那依您看,我现在...?”
宫留玉抬眼看着远处一树半红的枫树,微微笑道:“现在?皇上新修了行宫,携了众嫔妃过去小住,在行宫的花萼相辉楼里设宴,孤是被点了名儿要去的...”他嘴角半讥半笑地扬了下唇角:“现下先不要扰了皇上他老人家的兴致啊。”
......
百珍园正式竣工,皇上要设宴庆贺,各宫妃嫔自然都高兴,一个个扶着自家宫人的手,迈着弱柳扶风的步子缓缓走着,徐凊儿如今一身极挑眼的艳装,恨不能早早地走到设宴的琼林殿让众人知道知道她的本事,偏又怕被人说嘴,硬生生地迈着一步三停的步子,她心里急着抢风头,步子迈得又大,杜薇在一旁瞧着好不怪异,忍不住出言道:“主子您小心这些,这里花枝乱叶多,仔细勾了您的衣裳。”
徐凊儿猛地一顿,这才缓了步子,略带得意地问杜薇道:“上次我让你打听的事儿,你打听的如何了?”
杜薇在她看不着的地方轻轻皱了皱眉:“已经打听了,顺妃娘娘见了那花儿,心里极是不舒坦,气得命人连花带盆一道扔了,听了那话,更是气得浑身直颤。”其实她还没说,顺妃本想直接就惩治徐凊儿的,但后来被宫里老成的嬷嬷拦住了,这才作罢,但连着几日都心气不顺。
徐凊儿冷笑道:“气才好,这个老妇,也该让她晓得我的手段,她不过就多陪伴了圣上几年,就敢如此作践我,有朝一日,我定要她也在人前跪上整整一个时辰。”
若杜薇是个真心实意的,这时候应该劝她‘以德报怨,莫要得罪太多人’这些忠言,可惜她不是,便一味迎着徐凊儿的话道:“您说的是,她既然敢如此对您,必是没把您放在眼里,您如今势头正旺,有朝一日,定能把她踩在脚底下。”
徐凊儿听了这话,越发看她顺眼了些,满面笑容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看你是个可意的,比绿环还强些。”
杜薇谦逊道:“主子抬举了,我哪里敢跟绿环比。”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琼林殿,里面盈满了人,徐凊儿走了进去,顺妃看她头一个气儿不顺,连连冷笑道:“徐美人好大的排场,竟要我们几个等着你。”
徐凊儿草草福身道:“娘娘教训的是,只是昨儿伺候皇上累了,今儿早才起的晚了些,还望娘娘见谅。”
顺妃气得脸色煞白,似乎抬手想让人掌嘴,却听殿外一声‘皇上驾到’,让她止了音,狠狠地看了徐凊儿一眼,一甩帕子扭头落了座。
宫重一走进来,一众妃嫔盈盈下拜,然后是一片娇沥沥地问安声,听着煞是悦耳,他嘴角微微松了松,抬手让人平身,宣布宴席开始。
内监和宫女们将一盘盘果子点心乘在镂空的高脚金盘子里奉了上来,位分低些的妃嫔菜样都差不离,唯独搁了徐凊儿面前多搁着一盏牛乳和一叠素烩菌子,她惊喜道:“呀,都是我爱吃的!”
杜薇看那来奉果的小太监有些眼生,便皱眉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这东西是谁准你送上来的?”
戴了乌帽的太监慌乱了一瞬,随即镇定道:“是上头吩咐奴婢给美人送来的。”
徐凊儿略带了些得意道:“还能是谁有这份心?当然是皇上了。”她褪了手上的镯子赏给那小太监,笑道:“赏你的。”
小太监伶俐地跪下,连连道:“多谢美人,多谢美人。”然后一溜儿跑的不见影了。
杜薇看徐凊儿一脸得色,还想再提点几句,就见她已经提了筷子吃了起来,跟在她后面的绿玉是个没心眼的,不但没觉出不对来,反而还帮着布菜。
杜薇见她已经吃了,那再说也没了意思,正巧现在皇子也入了席,她一抬眼就见了端坐在廊柱旁,风姿绰然,顾盼风流的宫留玉,他正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虚敲着,神色毫无聊赖,一身雕云绘蟒的正装却显得更有人味儿了些,不再是平日那幅深不见底的样子。
杜薇冷不丁见着他,心头却匆匆掠过了一抹熟悉感,虽只见了寥寥几面,却有种早就相识了的恍然,说不出的适意,却又募得恍惚了起来,连着冰面一般的心境也撩动了些,这感觉来得突然又莫名其妙,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宫留玉一抬头,就见杜薇迷迷怔怔地盯着自己,神色是少见的不爽利,丰润的红唇翘了翘,极快地做了个口型“你—可—好?”
杜薇见他媚而细长的眼睛弯了起来,凝出的情愫要把人魂魄掠去一般,匆匆忙忙挪开眼,但皱眉踌躇了片刻,还是飞快地回了个口型“多,谢,殿,下,奴,婢,很,好。”
宫留玉怔了怔,端起白玉的酒盏,压下猝不及防溢出的一星笑意。
杜薇垂着头不敢再看,就见徐凊儿脸色忽然不对了起来,似乎有些想挪动,但又硬是忍着,捏着酒杯的手不自觉用力,颤颤地洒出几滴,杜薇连忙弯下腰问道:“主子,您怎么了?”
徐凊儿鼻息略急了几分,又不安地挪动了几下,嘴唇抖了抖才开口:“我身上...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