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十四年七月,京畿一带已然是初秋天气,除了日当正午时还有一丝暑意以外,早晚均已十分风凉。尤其天津海港边上,到了晚上海风一刮,透骨沁凉不说,身上且还黏黏湿湿的,令人十分不适。许多搭乘客船来京的客人,下了船都要再添一件衣服,有些还没打定主意上哪儿投宿的客人,此时也不禁加紧了脚步,唯恐去得迟了,几间百年老店,都要宣告客满,便只能去住那些不知根底的新店了。
就连天津城专为官宦人家准备的码头前,都要比往常热闹了几分,秋后是出行的大月份,南边有不少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乘着风向还没转,赶忙往北方赶。就是这会儿,足足有四艘船在码头都要靠岸。岸边也是汇聚了不少下人、管家之属,显然是已经收到消息,算着就是这几天该到了,于是便在码头上候着准备接人了。
“您一路辛苦劳顿——给您道恼了。”管事媳妇上前几步,把大少奶奶搀了下来,“可要小心身子,别沤出病来。”
大少奶奶轻轻地按了按眼角,嘶哑地叹了一口气,轻声细语地道,“怨命、怨命……都是不说这些了。乘天色还早,快些上路进京吧,这些箱笼,慢慢地运过去便是了,随身的几件衣服,我倒是已经都带上了。”
大少奶奶同母所生,唯独的那一个亲弟弟,自小发了一场高烧,还得了结巴,竟是个半傻,读书路这就被耽搁住了。好在十几岁,得了权神医妙手诊治,不知如何竟又好了,聪明之处,比天下人都强。虽为入仕,但倒腾火药、火器,也是天下知名人物。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御前宠臣,虽说他脾性鲁直,也不晓得提拔亲戚,这些年来,大少奶奶夫妻也没受他什么好处。但亲弟弟体面,大少奶奶自然只有开心的份,不料还没几年,这人是英年早逝,为了一个火器,竟是深深把心血给淘干了——别说大少奶奶、大少爷,就是老爷太太,知道消息都是连连嗟叹可惜。大少奶奶如今奔丧北上,心情又怎会太好?管事媳妇亦不敢多言,忙道,“是,您这儿请。”
一边说,一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远处几眼——那冒着黑烟的烟囱船也已经到了近处,却没往官用码头靠岸,而是还要再往上开去,去到水流更为平稳深沉的天然弯滩处。那一带距离这儿,也就是数百步的距离,便是常年设而不用的天家码头了。除非外地藩王,又或者是钦差大臣出京进京奉皇帝特旨使用,这儿一般是常年空置的。
“这是和我们一道北上的船只。”大少奶奶一眼瞧见了,随口也说道,“倒是都看惯了那奇形怪状的物事,据说是烧煤外加风力,走得比我们的船快些。在南洋押送上京的战利品。那一批,应该是广州那边来的人吧。”
南洋吕宋,对这管事媳妇来说,听着就和天书一般,她连苏杭一带都没去过,如何懂得广州南洋的事?不过多贪稀奇看了几眼,此时回过神来,亦不敢多问,只笑道,“是——您这儿请,是专给您雇的老马车行的大车,宽敞些,走起来也舒服……桂少奶奶已经回京城去了,总督人又在南边没有回来,他们家专用的车马也就那么两套,都被桂少奶奶带回京。桂少奶奶特地留了人陪我一道雇车、开路……都没想到您这么早就到港,不然,她今儿肯定也在边上。”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马车走去,走到了一半,大少奶奶又缓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将眼神投向了远处的****码头:先靠岸的,反而还不是那艘冒着黑烟的烟囱船,而是一艘不大起眼的小宝船。三十多个下人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瞬间从码头处次第走来,有人抬了八人的轿子,有人牵了马匹,有人手里拿了帐幕正在缓缓张开,那船上也有许多下人缓缓簇拥着一位女眷款款走出,虽说离得远,她又为人群所包围,但这些官家女眷、下人,哪个没有一双利眼,只是从那些从人的衣着打扮、一举一动,都看得出来此人身份的不凡。一般来说,会来码头接人的多半都是杂役,一户人家若连杂役也如此雅致庄重,层次是肯定不会低的。要不是看形制不像是外地藩王进京,恐怕一般人都要猜测这是藩王妃、郡主等人出行了。大少奶奶在管事媳妇的陪伴下上了大车,一边走,一边还掀起帘子多看了几眼天家码头的景象。在她身后,另一艘船也靠了岸,这回便只有几人上前相迎,论排场,和大少奶奶都是天差地别,更别说是和那边天家码头的那位女眷了。
管事媳妇也是善看眉眼之辈,见大少奶奶关注那边码头上的境况,自然也多为留心,看了一会,方才咋舌道,“还当是钦差大臣回京,可大臣回京,哪有带女眷的?若是搭便北上那也罢了,虽然违制,不过也是无伤大雅。可——奴婢留心看了这一回,好似这艘船上,就坐了这么一个主子呢。也不知哪家的女眷,能有这天大的面子。别——别是宫里的娘娘出宫了回来吧?”
大少奶奶道,“宫里的娘娘哪能随便出宫呢?就是回宫,也不可能只是这个阵仗。”
她若有所思地望了码头上的八抬大轿一眼,虽说马车走得快,但毕竟天家码头占据的地理位置更为优越,两班人马眼看着要在十字路口会合上了。大少奶奶吩咐管事媳妇,“让他们先走吧。”
一行人擦肩而过时,那管事媳妇忽地道,“哟,那骑在马上前导开路的,不是宜春号的乔五掌柜吗?这什么人物,能劳动得天津分号的总柜给她做前导……奴婢到了天津这些日子,这位乔五爷可是走到哪里都威风八面的,怎么今儿——瞧那意思,不过就是个开路的……”
她说到这儿,自己还没明白过来呢,大少奶奶倒是先明白了,她淡淡地道,“你也是忙忘了吧……宜春号的分号掌柜给她做前导,又是这么大的做派,和俘虏回来的英国战船一道从广州回来……这肯定就是焦家那个女公子,权家神医的太太,国公府的当家主母了……除了她,别人那里还有这样的排场?”
管事媳妇这才恍然大悟,也不禁咋舌道,“可不是这话,我竟糊涂了。除了她,谁还能令宜春号的五爷都这么低声下气的。也不知她这一次又是从何处回来了——虽说是女公子,可毕竟是女流之辈。这么东奔西跑的,权神医不在乎也就算了,那位毕竟是特立独行得紧,真不知国公府的人怎么就没个二话。一个个倒是真把她当眼珠子似的,她做什么事都是好的,就连他们家的丫头用了什么新头花,那都是故事。”
“你若有宜春号做陪嫁,夫家人自然也待你如珠似宝。”大少奶奶眼神朦胧地望着前头那低调而奢华的八抬大轿,以及前后跟着衣裳整洁神色宁静的替换轿娘,还有那些个一望就知道受过严格训练的下人,一时也忘了心头的沉郁,而是幽幽地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一次南下,她没准就是为了吕宋的事情过去的,要不然,朝廷在吕宋开办的那个公司,能让宜春号掺和?真是人比人、比死人,女人能做到她这个地步,那才算是活着呢……”
“咱们这也不差呀。”管事媳妇酸溜溜地道,“虽说我们家少爷……比权神医是还差了那么一点儿,可天下和权神医一样的青年才俊那又有多少呢……”
说到这儿,她也不免叹了口气。出身清贵、少年成名,现在已是皇上多年的****名医,隐隐有天下医圣的称呼在身。自家少爷诸燕生,虽然也称得上是少年有为,但有老父亲压在前头,和权神医那是没得比了。大少奶奶虽说出身名门,如今父亲也是二品大员,可不论才貌,同女公子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唯一可以一比的,也许就是两夫妻感情甚笃,多年来生育不少这一点而已——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害臊的,就是宫里的娘娘,和女公子比起来也还欠点底气呢。就算他们诸家已算是大秦数得着的人家了,可权家、权仲白夫妻俩和他们相比,又更高到了云端里去,都已经叫人生不出比较、妒忌之心了。
大少奶奶摆了摆手,也没闲心议论焦清蕙了,她道,“好啦,你也用不着泛酸。三妞和她过从甚密,算是很能说得上话的手帕交了。就冲着这一点,咱们也不能背后道人短长,你也不是不知道,在京城这地儿,从前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别人提起三妞,口中还能有好话吗?就为了这个名声,连大妞妞的好姻缘都给人硬生生搅黄了,消息传到我这里,我是心疼得半夜都睡不好觉!”
这个管事媳妇,看来亦是大少奶奶的心腹,她也是会意地轻叹了口气,“也怪阁老太太翻脸不认人,从前看大妞妞多好,口口声声,比自己亲外孙女还亲……”
大少奶奶不禁露出了嘲讽的笑意,她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低声道,“可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家里谁还敢说三妞眼光差?二姑爷傍上了孙家的大腿,也不过勉强混到从五品,我们家三姑爷都是正儿八经的一品大员了,家里连个妾都没有。总钥匙这些年来都捏在三妞手上……唉,我也就是和你说了,当时的婚事,榆哥……榆哥是那样用心促成,他就是把自己一辈子的好姻缘都送给妹妹了,自己反而越发坎坷零落的。这成亲多少年了,连个儿女都没有,死后还要梧哥的儿子来摔盆戴孝……他是把自己一辈子的福分都散给了兄弟姐妹们,自己倒落得个一无所有……”
说着,免不得又滴下泪来,那管事媳妇亦要陪哭一场,又忙着劝,说好说歹方才把大少奶奶劝转过来,她也不敢再提榆哥的伤心事了,只和大少奶奶说些家里的生意。大少奶奶因叹道,“这次过来,等榆哥七七以后,我说不得还要设法疏通疏通关系,为江南水师要几门炮,几艘船。本拟此事给妹夫写个信便能办成,一时也未着急,不想现在,娘家是没能指望了,妹夫人也不在京里,说不定,还要走三妞的关系,请她向兵部的人开开口呢。兵部尚书方埔,就是她们家老爷子的门生,老爷子丧礼上还给披麻戴孝的,据说年后这个调任,她可没少在里头使劲……”
人死灯灭,再浓的情绪都会淡的。现在就是再难受,时间久了,还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大少奶奶就算再心疼胞弟,她自己的日子,却不会因此停摆。
和着急赶回京参加葬礼的大少奶奶比,蕙娘的行程就要松得多了,她如今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因一直以来十分劳顿,到了天津港便欲休养一天,再慢慢地进京去,因此京里连轿班都给备好了。早得了快船送的信,知道了他们靠港的日子,因此才能备得这么齐全。宜春号更是备下了一处极是舒适清静,且又干净整洁的宅院,蕙娘一进屋就有人奉上热水,连杨七娘口中的‘自动化卫浴设施’都给备好了,她要泡澡还是冲澡都行,知道她有些洁癖,不愿用旧澡盆,净房里还备了崭新包银,洁净到了十分的大澡盆子。连手巾都给准备了有七八十条,洗手的水都是熬煮过的药汤,且不提吃的用的了,蕙娘惯了在海船上□都要将就的生活,在将军府内,杨七娘也没这么殷勤待客,乍然回到了自己习惯的生活环境里,她反而是有点不适应了,在绵软的炕褥子上坐了一会,还觉得想念起海船内那玲珑梆硬的长凳长椅,缓了好一会,这才适应过来,闭着眼小憩了一会,便令人请宜春号的五掌柜进来说话,两人不免客套了几句,蕙娘又和五掌柜交代了一些南洋的事。见五掌柜欲言又止,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主动道,“五叔这是想问十八叔祖的结果吧?”
五掌柜黯然道,“总是我亲亲的父亲,这事虽是族里发话,可我这个做儿子的……”
他有些哽咽了,蕙娘同情地点了点头,亦是叹息道,“我们第一次离开吕宋,走得很急,三叔没来得及去婆罗洲,第二次回吕宋,事又多。婆罗洲那里也闹得厉害,音信都已经断绝了,因此三叔也没有过去。不过,按我在南洋所见,这真的吸上了大烟的话,要再戒断压根就是痴人说梦,倾家荡产也就是十几年的事。听三叔所说,尊翁上瘾已深的话……”
五掌柜连客气话都说不出了,偌大一条汉子,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我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送老人家一程。竟也不能将老人家带回族中处置……”
把五掌柜的送出去,他要不信邪,为了向族里证明大烟可以戒,自己也抽上了那该怎么办?蕙娘并不流露出支持五掌柜的意思,只是劝慰了几句,几个丫头上前来,又是拉又是劝,软硬兼施指着蕙娘的肚子说事,方把五掌柜给打发走了。石榴便上前问蕙娘道,“您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蕙娘喝了一口茶,摇头道,“不必了……云管事大老远从京城过来,也不好让他傻等,五掌柜毕竟是半个客人,也没办法……这回赶快请他进来坐着说说话吧。”
石榴便会意地起身退出了屋子,不过片刻功夫,云管事便满面春风地倒背着双手,大步走进了屋子,他还作势要给蕙娘请安,蕙娘忙给免了。两人眼神一触,均都微微一笑:虽说并无一语交流,仅从云管事的神态里,她便得知了东北那边的结果。
“云管事别来无恙,这大半年,家里的差事,办得还顺利吗?”。她冲对面做了个手势,让云管事坐下说话。云管事也就当仁不让、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冲她亮出了一脸的笑意。
“多亏了少夫人。”他亲热地道,“差事办得很顺利!事实上,我也是来向少夫人辞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