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想喝些什么吗?”
“两杯咖啡吧?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味道的卡布奇诺?”
“带有焦糖的苦涩。”
流灯摆弄起自己的头发,眼睛只是懒散看,桌面那一块白净的玻璃。上面反射出管家高高的眉骨与鼻梁,自己也是倒置的模样。
“我这就去准备。稍等片刻。”
千歌仰头靠在沙发堆叠的靠枕上,头顶是巨大的吊灯,无数美丽的卷叶雕刻从眼中垂下,落成一片又一片的雪花,似乎能感到那种深情的冰凉。马上就到深冬了,零零散散的记忆撕扯着,叫喊着,欢笑着,那是童年的流灯在微笑,背后的父母踮起脚尖,抱着自己向着树梢上白得可爱的雪花伸去。那是够得着,摸得到的梦想,冰凉的不留一丝痕迹的深度睡眠。
“奇怪,其他人,不在,久等,耐烦。”
“流灯啊,你还记得去年下雪是什么时候吗?”
“模糊,记得。”
女孩回过头,倾泻而下长发末梢。
“抱起,父母,你。”
他对于这一连串的词组很是敏感,以至于他的记忆经受不了这样小小的打扰。流灯在小时候曾经发过一场高烧,全家人,包括自己,都在床边,等待着那个活泼好动的女孩尽快归来,但时间却不给他们这样明朗的机会。小气地,一再而再,拖过了深冬的那个夜晚。
女孩从此说话变得奇怪异常,不带连词,不带任何的感叹。周遭的人们看着女孩变成了精致的人偶,都在私下里替她的遭遇感到不公与同情。男孩却一如既往,当成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着每一天与女孩的日子,不经意间流逝的时光匆匆,他觉得如果自己的愿望能够实现.
就好了。
妈妈说是上天的残忍。
爸爸说是生活的仁慈。
男孩说是愿望的虚伪。
不管怎样,医生最后的结论是说女孩的大脑因为长期的高烧导致语言中枢神经受到不可逆的损害,只能进行段词组的组合与表达,但好在并不妨碍其他功能,例如学习与感受机制的发展。事后,心细的妈妈发现流灯开始用词组表达一些非常抽象的事物,例如留恋,挣扎,移情,以及爱。
虽然表达而出的话语断断续续,却让人感到意外的安心。
“安心,足够。”
看来是没有完全恢复呢,虽然有时候也会说出完整的句子。但这样的流灯也是很可爱的呢,倒不如有些异于常人的魅力。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让人安心,足够了。
“这个冬天,爸爸说会寄一些东西给我们,就在旅馆,到时候我会给他们回信的。有时间的话,叫上他们一起吧,一起拍一张关于冬天的照。爸爸的老式相机已经不能用了,但我还是舍不得扔掉。”
“开心,写信,我,允许?”
“那当然。你可是妈妈最喜欢的孩子,也是我最喜欢的,妹妹。”
管家端着盘子,白色硬朗,盛着黑色的温暖。轻搁于台上,摇曳的波光,安静的方糖。
“黑咖啡,还有你们的。”
“谢谢~”
“对了,今天大小姐可能会晚些回来,我们姑且可以闲聊一阵,以免时间的漫长。”
咖啡味苦,再加些方糖。
“我想知道,您在这工作多久了?”
“大概5年吧。看着大小姐长大,真的是过于幸福了。近来,是不出人意料的,大小姐她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碰到了你们这样的好朋友。”
“方便的话,能够告诉我们是什么病情么?”
“关于眼睛的秘密。”
管家将杯子放下,细细打量流灯眼里一闪而过的哀伤,这伤感被千歌的焦虑衬托出别样的色彩,美不胜收。正了正自己的坐姿,迟疑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大小姐之前是无法看到东西的,但她没有眼疾。”
“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大小姐在房间里自言自语的情形,我们都很担心。毕竟,眼睛对于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来说,真是太重要了。这句话,放到成年人的身上,不,是老年人也不为过。家父与家母的忧心忡忡,想必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唯独洛小姐自言自语的内容,我们还不是很清楚。我们担心的事情,还是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她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一直都在寻找朋友。但每一次,当家母在床头,做着之前每个晚上都会做的事情时,她却希望妈妈给自己讲讲关于黑暗的故事。”
“黑暗,感觉上,视觉上?”
“都有吧。但她并不是喜欢那种事物的孩子,也许是双目失明之后才有的感受。她还说,不希望看到黑暗,但也讨厌阳光的灼热与刺眼。就像之前所交的朋友一样,最后都离她而去,却没有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但自己却消失了。”
“我,有过,黑暗,童年。”
“不是很懂,你的话语让人捉摸不透呢。”
流灯笑着,用手捂嘴,那食指慢慢立起,左眼微闭,睫毛盖住了管家无法洞察的兴奋与甜蜜。
静谧,无与伦比。
“就是这种感觉。”
千歌明白妹妹做出这样的手势所代表的含义,她第一次竖起手指,是在医院里的病床上,一旁的护士拿着体温计,将她的思绪用那小小的水银数字看得精光。
不说,不听,不看,奈何了凡人,切不断的缠思。【三不猴,出自《论语》,不听,不说,不看。】
“真是让人痛苦,如果生活总是如此的话。”
“是梦想哦,是梦,让另一个世界得以接纳我们!”
流灯睁开了左眼。
“你们看到过吗?那种世界,隐藏在每个人的心里,而且还隐隐作痛,因为存在,因为自己的存在。”
流灯的手指收回,握成小拳头一枚。
“如果我能回到童年的状态,说不准,我可以将我的梦想展示给我喜欢的人。就像你们一样,现在的孩子,因为懂得太多,才会在话语上表现得太少。不过如此的生活,也难怪让人谨小慎微了。”
“秘密,被发掘。”
“抱歉,我太开心了。”
看着千歌迷惑的神情,流灯托起一块纯白方糖,抵在他的唇边。
“卡布奇诺,味道,安慰?”
雪花不经意间冰凉了千歌的鼻梁上方,管家与流灯相视一笑,一老一小。
“你们的确是寻找梦想的孩子呢,但这条路上有很多意想不到的艰难,跟很多书里写的一样,都是些无聊的小故事。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这就是我的秘密。”
大堂天顶上的顶层早已消失不见,无垠的夜空铺洒着无数的冰晶,在空中留下一连串的歪曲的脚步,直达还剩一半的卡布奇诺里。硕大的水晶吊灯悬浮半空,盖满了雪,渐渐冻结,拉扯下美丽的冰棱,有如榕树,细密,敏感。
“这是你的光之所?”
“哪有那么容易就进入光之所。这只不过是被洛小姐遗忘的梦境,但我可以让它们浮现而出。要我说啊,这别墅的每个地方,都有着她在黑暗中所幻想出的美丽仙境。她曾经自言自语一句话,让我感动许久。作为她的好朋友,我想你们一定会感兴趣的。”
“知道,强烈。”
夜空透彻,月明星稀。周围的墙壁化作树林,过滤月光,形成剪影。杂草丛生的野郊,低矮的厨房,二楼的房间全都是充满了氢气的气球,被藤蔓所缠绕的地基,孕育着漂浮的欲望。
“闭上眼,才是自由。”
流灯高兴地点点头。
千歌只觉得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
从没有像这样,觉得光之所如此的美妙了。
千歌,那体温计上的温度,是我心的温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