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皇帝的命令,两个羽林军卫士进入大殿,举步上前,却被大丞相出班拦住。宇文泰知道皇帝是借题发挥,转身启奏说:“陛下若要治罪,还是治微臣的罪好了。平原公主闺门无礼,秽乱宫闱,若不除之,有累帝德。皇帝即便不考虑自己的形象,当臣子的可还得顾忌自己的形象。”宇文泰这话是如此的咄咄逼人。
在朝堂之上,堂堂大丞相先斩后奏,此时还强词夺理,元修这时才觉得元明月对自己的告诫确实是言之不谬,更觉得公主的先见之明是那样的难得,更意识到公主的可亲可爱可信任;也更加感觉到宇文泰的可恶可恨可发泄。一激动,就失去了理智,伸手指着宇文泰的鼻子想骂他个狗血淋头,以泄心中的怨恨。皇帝的手指着大丞相,还没开口,千言万语却堵在了喉咙管。
皇帝好不容易忍住自己的冲动,好在当时就感觉到了不妥,他敢去治大丞相的罪吗?手在半空中停住了,语气也软了下来:“即便是要治平原公主之罪,也该事先奏闻,何必如此阴毒。”
宇文泰不以为然地嘿嘿冷笑几声,举重若轻地说:“臣等知平原公主越分承恩,陛下必不能割爱以全义,故尔事先不奏闻,擅行缢死。专擅之罪,乞陛下鉴谅。”
听了这话,刚刚平静的心理又冲动起来,元修气得鼻子都歪了,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哼了一声。宇文泰也冷冷地哼一声,他不想和这个傀儡皇帝再啰嗦,不容置疑地说:“微臣和军机大臣等人还有军国大事需要研究决定,恕不在此奉陪了。”
还有军国大事商量?你他妈的骗谁。在皇帝面前再说话就是啰嗦?皇帝就这么的不中用。大丞相毫不顾忌,这样的无礼无耻,气得元修脑壳里嗡嗡嗡响成一片,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知道是身处皇宫还是地宫。
宇文泰对身边两个不知所措的羽林军武士一挥手说:“滚!”而后带领元宝炬、元欣等人,昂首挺胸地拂袖而去。弄得元修坐在御座上望着大丞相的背影,两眼模糊,好一阵发呆。
离了女人就无法生活的元修,在其后几天的日子里,过得分外的孤苦凄清。夜夜孤枕难眠,唯有对元明月梦中呼唤。想杀人又不敢,想放肆又怕承担风险,唯有在大太监身边捶胸顿脚。
这天,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轮皓月冉冉升上东山,元修推窗望月良久,干脆独步出殿,到花园中漫步。宫廷的格局大多是相似的,元修游走在逍遥园里,身心却无法逍遥,而是异常消极。看着如水月光中的假山林木,仿佛置身洛阳故宫华林园,不禁叹息一声:“胜景依旧,江山不再。”
跟随身后的大太监惠臻也是望月伤怀,想起公主元明月那具凹凸有致的身材,某根神经还在蠢蠢欲动。惠臻低头抚摸自己的一双手掌,似乎还有明月公主的体香,此时是冲动激动却无法行动,默默不语想着心事。其他的太监没什么文化,自然无法品出元修孤家寡人的人生况味,只是静静地跟随身后,无人搭腔。
孝武帝登上逍遥园赏月亭,望着一轮明月,想起此时平原公主也许就在嫦娥仙女的广寒宫里凝望着自己,泪水不禁滚落沾巾。记得在洛阳宫中,当年曾有一个中秋之夜,君臣数人和元明月、蒺藜、安德公主三人陪坐在华林西园,宴酒赏月。
彼时高荷尚未入宫,郑大车嫉妒元明月陪伴皇帝身边,两人旁若无人地嬉戏,不堪入目,就拣起鲍照的乐府诗句,虽弄不清楚什么意思,随口吟诵出来:“朱门九重门九闺,愿随明月入君怀。”当时元修兴之所致,也就没有责怪郑妃的无礼嘲讽。只是一笑了之。
此时欢笑换成泪水,三姊妹已成挥灰,就连郑妃,据说也已成高欢新妇。事事变幻笑人愚,时光无情催人老。自己一个名义上的皇帝,保护不了任何一个自己喜欢的嫔妃,无限的痛苦,千思万绪上心头,元修随口吟诗一首:“东伫权臣西权臣,洛阳弱君雍弱君;可怜明月难入怀,荡尽恶貅慰朕心。”
愤恨之余,皇帝恨自己的不武,意气风发地抽出佩剑,大喝一声:“看朕取尔首级。”奋臂挥剑,斩断案桌一角。
皇帝望着白生生的断木缺口,还不解恨,命太监取弓箭来。做弯弓搭箭,射猎取人的姿态,吓得太监们脸色苍白,生怕成为箭下的无辜冤鬼。元修弯弓搭箭,如雕塑般凝神屏气良久,颓然神伤,丢弓弃箭,惆怅不已,只能借酒消愁,就大吼一声:“拿酒来!”
太监们慌忙排出酒食,摆在残角的几案上。元修自斟苦饮,喝下的尽是一腔愁苦,几杯冷酒下肚,酒不醉人人自醉,不一会儿就瘫倒在赏月亭中。
腊月半之夜,元修的举动及所赋诗句,早有太监密报给了丞相宇文泰。皇帝要杀丞相报仇,宇文泰既恨且忧,尔朱荣冤魂不远,他可不愿步其后尘,就找来侍中于谨商量对策。
宇文泰征询面前的高参说:“天子难孚人望,不听劝谏,居然弯弓亮剑,声言要取我首级,此子不可再居君位。”
于谨想得要深远得多,不无担忧地说:“高欢负逐君恶名,天下非之。今若擅行废立,恐丞相犯弑主之名。若没了元修,明公哪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宇文泰此时说出心中思谋已久的话:“今高欢在洛阳拥立孝静帝。洛都毕竟是大魏正朔,你我在雍州抱着这么个傀儡皇帝,已不能号令天下。而且,此人和元子攸一样,也是个不甘心当弱君的人。”
原来大丞相是害怕成为第二个尔朱荣,项上的脑袋可不单单是留来吃饭的。于谨点点头,表示理解。
宇文泰见高级参谋已明白了个中道理,继续说:“除掉不听话的家伙,必得由我所拥立之新君登位,我才能名正言顺地与贺六浑抗衡。”
于谨听了宇文泰的话,深以为然,但还是提醒他要谨慎行事,建议说:“明公既迎帝来雍,今又害帝在雍,出尔反尔,此事恐为天下人所耻笑,授高欢以柄。”
宇文泰决绝地一咬牙:“如今势若骑虎,不得不尔。”
由此,两人约定,请皇帝明日君臣同游,去雍州城东的郦山狩猎,到时派游侠在野外行刺,让此时不明不白身份的元修在郦山死个不明不白。于谨领命进宫,盛情邀请皇帝巡狩。
元修素喜游猎,当年曾跟随斛斯椿多次游幸嵩山,军国大事完全被斛斯椿把持,才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他却仍然不吸取教训,听说有狩猎这种好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殊不知太监中有个叫潘弥的,他的妹妹就是冯翊公主的侍女,冯翊公主嫁给宇文泰,她也随同进入大丞相府。宇文泰和于谨商量的话,早就被她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两个家伙要弑杀皇帝,侍女吓了一跳,顾不得多想,立即将宇文泰的阴谋告诉了哥哥。
潘弥精通天相数术,决定以封建迷信那一套来阻挡皇帝出游,见元修回宫兴冲冲地准备狩猎器械,独自悄悄地对皇帝说:“奴才夜观星相,见帝星不明,又见客星侵帝座,黑气直冲紫微,恐陛下明日有不测之忧。”
不得出游郦山,元修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听说有杀身之祸,皇帝大惊失色,当即命太监去向宇文泰告假,撒谎说:“朕躬偶染风寒,不能行幸郦山。”
宇文泰一听皇帝托病不出,似乎已侦听出弑君的动机,只得无奈地等待时机,同时命大将军李弼寻找一种杀人不见血的毒药“宵香殒”。此药毒性缓慢,服后至晚子时丧命,无药可救,毫无踪迹可寻,唯有香气扑鼻,故名。
也是天意,或者说元修寿数已到,闰腊月壬辰日,宇文泰刚刚从李弼手中弄到毒药,癸己日即有高车别部阿至罗遣使入朝,呈送贡品。元修在逍遥园宴请高车使者,大丞相作陪。几杯酒下肚,毒药自然已经进入皇帝腹中。
元修此时还浑然不知,无限留恋地指着逍遥园的山山水水,无限感慨地对使臣说:“此处仿佛华林园,使人触景生悲。”
酒宴之后,大丞相送使臣回驿馆休息,皇帝别驾还宫,命太监牵来平时所乘的波斯骝马,准备乘坐御骑。可是,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平时听话的坐骑此时不听话了,也许是马通人性,此马已经闻到了皇帝身上的毒药气息吧,所以就有了这奇怪的表现——波斯马平时驯善听话,此时却拒载,偏不让元修向上坐,几反几复,皇帝总不能跨上坐骑,弄得皇帝望着不服气的御马莫名其妙。
皇帝大惑不解,望着潘弥。潘弥假意说:“这马也怪,请南阳王驭马或许能够治服这畜生的犟脾气。”潘弥原想借刀杀人,嫁祸于元宝炬,让他代皇帝受过,以接受处死妹妹元明月的惩罚。元修点头,命元宝炬代乘御马。
元宝炬不知是计,笼辔扳鞍,就要一跃而上。哪知波斯马突然挣掉缰绳,猛然一跃而起,马头直触树梢,跌落尘埃,一阵抽搐,竟然丧命。这才怪了,元修望着多年乘坐的宝马,伤心不已,这马从洛阳到雍州,双方形影不离,此时宝马逝去,皇帝觉得这是一个可怕的预兆,只得命宫人另换一匹白马。
也许是畜通人性,这白马载着皇帝行到宫门,却怎么也不肯进宫,跳跃反复,几经进退,由两名太监死命拖拉鞭打,这才勉强把元修载回寝宫。皇帝下马,回首问潘弥:
“按你所观星相,过了今夜就无事了吧?”潘弥点点头对皇帝说:“过了今夜子时即大吉。”
子时刚到,元修腹痛难忍,所放屁皆香气。正应了佞臣们吹捧帝王的那句话“洪喧宝屁”。几番挣扎后,喉头一声长叹,盍然断气。元修在位才满三年,被权臣拥立,遭权臣弑杀,虽一身武功,却始终无法施展,空怀一腔怨恨而去,终年二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