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是南宫北市,皇城九里,独占凤凰山麓。
沿着和宁门往北的御街贯穿全城,近宫城南片为府衙官署区,靠北面是太学、景灵宫等所在。
而中间段过了朝天门便是十里御街里最热闹繁华之所在。
御街既是官家于四孟时节到景灵宫祭天祀祖的专用御道,亦是临安黎首百姓营生消遣的重要场所,左右街道集中了数万家商铺,城中半数百姓集居附近。
御街蜿蜒,从万松岭到羊坝头、官巷口,商户林立,天南地北的珍稀货品,但凡能想到的物品都能找到销货商。
及至众安桥,更是形成了都城中最大的消遣场所——北瓦子。
该处杂剧表演日夜不息,间有傀儡戏、杂技、皮影、说书等各式戏艺,每每总有数以千计的看客流连于此。
而临安府内的达官贵人也皆选择居住在御街后面的闹中取静、碧幽安宁之处。
离皇城司不远有一处高门阔院,乌瓦白墙,朱门琐户,雕梁画栋。
曲径通幽的花园中有一位衣着华贵体面的老者坐在一株开得灼灼的垂丝海棠树下的石桌旁,眉心微蹙地读着一份信件,而石桌上还有另外一份待启。
此人便是当今枢密使兼参政知事江万里。
他一字一顿地看着信上的内容,神色随着内容而越发阴沉愤懑,口中喃喃:“真是太胆大妄为!胆大妄为!若非此等奸邪弄臣,我大宋怎会是如今内忧外患的光景!------”
江万里读完信,忿忿地拍了几下桌面,然后无力地将手臂撑在石桌上,苍老的面容笼在朝阳初起的金色光线里。
三月的春风裹着花草的习习香气,眼前生机勃勃的世界却让老人感到一阵秋愁暮寒的悲凉。
他来来回回在脑海里梭巡着信中之言,寥寥几句,却似最锋利的刀扎入他一腔报国之心上。
缓了片刻神,老者才有力气去拆阅另一份信,信上的内容令他骤然站立:“鞑人过江所为何事?莫非——”
他将匿名信件左右打量一遍,那信上有图有真相,言之凿凿,不像无中生有。
他又翻出压在下面的那封同样也是匿名的信,“鞑人也在找他吗?可是到底是何人投来的信件?两份字迹不一,看来可能不是出自同一批人马!”他沉吟思索。
江万里适才还满腔痛苦,突然似灵台有光,脸上神采乍现:”鞑人既然也在找他,是不是跟着鞑人也可以找到他,只要找到他——找到他------就有图存危亡的转机了!”
他削瘦的身躯蓦地有些轻颤,略显慌张地想要唤人,但转念就停下来。
他与贾似道同朝多年,对其手段极是了解,在排除异己上此人天赋异禀,心思缜密,不留余力,这事必不可轻易声张。
他沉沉地环顾自己繁花如锦的园子,远处是执戟的侍卫,隔壁内眷的小园里传来家人愉快说笑之声,可是他却不知如此安祥精美的园子中何处躲着一双眼睛。
他负手来回踱着步子,左右推敲合适去办这事的人选。很快,他眼前一亮,想到一人——
他回头招来心腹,附耳对他如此如此细说一番。
十里御街上。
御街逶迤西湖一侧,远远可瞧见湖西侧小孤山娉婷曲线。
薄雾青烟下,那远处水阔山依延绵似《溪山清远图》的卷云皴波,坚挺峭秀,点染烟岚,恍者欲雨,遐迩分明,仿若一曲清歌般杳渺悠远,教人望之忘言。
三月三轩辕生辰,是祭祖、祓禊、踏春的好日子。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杜工部一曲《丽人行》诉尽当年上巳节曲江边贵妇们斗富夸奇、禊饮踏青之盛景。
如今西湖边上亦是如此,曲水流觞,游湖咏唱,全城鼎沸。
明日就是三月三,临安城内要举行“真武会”,届时城内会有一番热闹。
钱塘门外的皇家观宇佑圣观明日会设置醮事,侍奉香火,祭天祈福。
官家也会降赐御香,修崇醮录,安排朝贺。
诸宫道宇、诸军寨及殿司衙皆需奉侍香火,贵家士庶亦设醮祈恩,即便是家中无钱设醮的穷困百姓也会酌水献花,以示虔诚。
御街上早早开张的商铺都在掸灰打扫,有条不紊地准备开始一天的营生。
乡里的农户早已进城来挑着新鲜荠菜野货在街边叫卖。
“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荠菜”视为“聚财”,三月三当日家家户户皆缺不得这一把青翠的春色。
隗槐与赵重幻二人走过十里御街去钱塘县衙当差,路过下瓦子时突然听见巷子里一阵吵嚷。
就见三个男人揪住一个瘦弱的男人推推搡搡往外走。
其中有个沙哑的声音还在高声叫嚷着:“杜鹏,你不能怪哥哥不讲情面,你既打杀了那人,我也就不能徇私枉法!实在是对不住你了!------”
那个被揪住的年轻男人早慌了手脚,俊秀文气的脸上一片煞白,褙子已经残破,幞头也是歪歪斜斜,全身狼狈不堪,口中嘟嘟囔囔,似心神已溃:“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赵重幻远远听到此语耳际蓦地一动,拉住隗槐道:“那边呼呼喝喝的,咱们看看去!”
隗槐也注意到那边动静,赶紧点头附和。
周围开张的街坊早已聚作一团,都指指点点在看热闹。
“你们一大早这是作甚?”二人到了那群人跟前,隗槐拿出差役的架势高冷喝道。
三人见他二人过来,立刻露出焦急又谦卑的笑。
其中一个短褂打扮的壮汉赶紧道:“二位官爷来得正巧,我等正要将一个杀人犯给送到县衙去!那,就是这位!”
“他真杀人了?”隗槐左右打量了下被抓的文弱男子,诧异道,“杀了谁?”
“小人杜飞,是做收蜡生意的。死的是我一位新认识的朋友,唤焦三的!昨日小人不在家,去乡里收货,留贱内在家。”
“因为过节,所以是早去早回,连夜赶回来等艮山门开便回家了。哪知不巧昨日傍晚焦三来访,正好碰到我兄弟杜鹏也从太学放假归家,不知因何起了口舌,二人一番拳脚,没料我兄弟竟失手将焦三给打杀了!”
“我早上回来发现了这番底故,虽然我兄弟情深,但思前想后我也不能徇私枉法,只好将兄弟送去衙门投案自首,也好求大老爷明察秋毫,饶了兄弟一命!”
杜飞是个体态矮壮的中年男人,衣着较体面,就是长袍边角和脚上粘了些许香灰水浆,想来回家匆忙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面上虽惊慌却仍旧有礼有节,显然是个长袖善舞、谙于逢迎的生意人。
赵重幻一声不吭立在一旁。
她望着杜飞紧紧抓着杜鹏手腕的手,指甲缝隙里些许乌印,手背青筋粗暴,好似极为紧张这弟弟的安危。
她又看了下杜鹏,他文弱的脸上表情迷惘又痛苦,显然头脑因为这打杀人的重创而失了理智。
隗槐被杜飞一串话说得有点晕,他没料到今日这一大早随意一关心就关心出个打杀人的案子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瞥了眼赵重幻。
“死者现在何处?”赵重幻问道。
杜飞赶紧道:“就在我家!小人不敢私自动他!“
“这样吧,我们先去现场看看!”赵重幻平板板的脸上无甚表情,却有条不紊道,“杜家大哥,麻烦你遣个人去县衙报案!我们先去你家里看一看死者情况!”
“那我兄弟该如何是好?”杜飞有点踌躇。
“跟着,有话问他!”
其他二人犹疑地看看杜飞,后者赶紧点头,又差其中一人去钱塘县衙报案。
“你们不必将他抓得那么紧,他手都紫了!”赵重幻淡淡道。
杜飞瞥眼一瞧,很是心疼地赶忙松开:“我兄弟打杀人后有点失控了,我怕他再伤人!”他拉过杜鹏的手腕,轻轻揉了揉。
杜鹏却不理会,依旧口中喃喃:“哥哥,我打杀人了,打杀人了——”
“莫怕,莫怕,哥哥会给你请讼师的!你莫怕!哥哥一定救你性命,你休得胡乱抵抗才是!”杜飞低低劝慰。
此言似被杜鹏听了进去般,渐渐平静下来。
讼师又被称为官鬼,主要工作内容是替人书写诉状。
不过这类人为获财物,常常亦会为当事者出谋划策,甚至不惜做助纣为虐,贿赂官吏,把持讼事,有时甚至还会以所获内情而挟持讼者多出钱财来雇佣他们,所以名声都不太佳。
可是讼师一般也是极为懂得律法,又与官衙里的官员关系紧密,所以但凡家中有点家底却遭了官司的还是话,也有点感动,捅捅赵重幻道:“这哥俩倒真帮扶!哥哥又讲理,不徇私,真难得!”
赵重幻一笑也点头称是。
几人很快转回杜飞所经营的蜡铺。
蜡铺门口也聚集些许人,显然一早听说杜家老二打杀人的事,大家伙同情有之,惊诧有之,惋惜有之。
杜家蜡铺前店后居,穿过不大的铺子后面就是一进院落,一间客堂、楼上厢房,左右厨房杂间,典型的临安民居。
院中有一妇人正低头坐于一处杏花树下,她身着淡荷罗裙配织金短衫,腰间一条绣花裹肚,身姿苗条,纤秾合度,捧着丝巾扶着额头不见脸面。
突然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她似惊吓般立刻抬头站了起来。
赵重幻望着那女子,就见她面貌秀雅,体态袅娜,髻挽山云,俏丽娇美不似普通街坊商户妇女。
此刻大概因为家中变故正眼中含泪,似春花滚露,更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娇弱气质,是个标致的美人儿。
她又瞥了眼杜飞粗壮的身影,心道:娶了如花美眷,这个蜡铺老板运气真是不错!不过,看这妇人打扮,想来丈夫待她也是怜惜。
“娘子,我们刚到巷口就遇见官差大人了!”杜飞赶忙跟妇人解释原委,转头又跟隗槐、赵重幻道,“这是我家娘子刘氏!”
刘氏哀戚的神色颇为紧张,颤抖着嗓子低低道了个福。
隗槐最见不得如此神态的妇人,他脸上一红,挥挥手道:“大娘子不必害怕,我们就是来看看打杀现场,以免被街坊们看热闹破坏了!”
“不会不会,我特意请了二位街坊守着的!”杜飞似安排得极为周到。
隗槐见杜飞如此,又不由赞赏了下。
那客堂内是立着二位街坊,一见杜飞带了差役而来就赶紧避在一侧。
那死者焦三正跌坐于客堂西侧墙角边,一张圆凳跌在他身侧。
他一身苍灰褙子常服,发髻散乱,头脸处尽是青赤乌痕,双目紧闭,唇色泛青,嘴角血迹渗出。
有些粗壮的身体蜷缩一团,似一团灰色的絮团无力地堆在墙角一般,显是早已死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