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生活环境的限制,含光不讳言,自己在重生后过的是一种和以前很不一样的生活。就比如说秦老师在行的金石之学,历经两百多年,肯定是发生了一些变化的。但因为她生活的层次还是比较低,电视上又完全没有涉及这方面的知识,所以对于金石学现在的发展情况,她完全是一无所知。
也所以,进门以后,看到一个身着传统道袍,头上甚至还带着纱冠的老夫子,手里捏着仪器,在上上下下地扫描着一尊塑像时,含光都已经麻木了,压根不带震惊的——这是个人都能飞天的时代,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和几乎也坐满人的外屋相比,里屋的人就要少得多了。含光扫视了一圈,也没发现认识的人,不过,和外屋的那些访客比起来,里屋诸人有一点是一致的:这屋里不论男女都穿着直缀、襦裙,压根都没有人穿西式衫裤的。
再回想一下刚才在外屋,几个看容色也颇有身家的人物,倒是都穿着怪腔怪调的所谓‘西服’。含光心里也是有了模糊的猜测:估计那几个都是商人了,虽说富有,但却还是少了点底蕴。一般比较老牌的世家和文化人,对直缀、襦裙这种传统文化,也是非常坚持的。
不过,含光自己却觉得西式衣服要比中式的襦裙好穿得多了。起码刚才在外屋的时候,刘德瑜身上的长袖襦裙就让她出了点小汗,而与此同时,含光身上的短打衣裤却能让她更享受空调的清凉。这种窄袖贴身的胡服,就是居家起居也都是极为方便的——就是的确有点上不得台盘,在一屋子衣冠楚楚的大人跟前,她确实是比较突兀显眼了。
“先生。”杨老师在这样的场合也很庄重,束手冲还在来回绕圈扫描的那位老夫子行了一礼,“我把含光给带来了。”
一位气质清矍的老者便抬起头和蔼地冲含光笑了一笑,“小姑娘,听说你的字写得很好哇?”
含光现在自然不会给杨老师丢脸,当下也打点了全套尊师重道的范儿,先束手深深鞠了一躬,才和声道,“回师祖话,先生谬赞了,含光不过粗通文墨,堪堪能写几笔字罢了。”
虽然有些顾忌肯定在里屋的何家人,但含光是绝不能含混地称呼杨老师为‘老师’的,这等于是不认她和杨老师之间的师徒关系。所以她还是毫不考虑地就采用了‘师祖’、‘先生’的叫法,按照她那时候的习惯,这就等于是自亮身份了。
秦教授从仪器上头闪了她一眼,看得出来,倒是有些讶异了。他顿了顿,方才微微一笑,道,“嗯,难怪子发对你很是看重。”
就连几个保持沉默的看客都是交换了几个眼色:李含光表现出来的素养,就是侧身于他们之中都不会有什么格格不入的。刚才从行礼到对答,礼节上都压根挑不出错来,举止之间雅致厚重,却是大有古风。
一位身穿道袍,略有些发胖的中年汉子更是情不自禁地露出苦笑:李含光表现出的涵养,要比他那个令人不省心的侄子强多了。
杨老师微露本色,有些得意地嘿嘿傻笑了两声,方道,“先生,您让她进来,不就是——”
“哦,哦,”秦教授失笑,“这人年老了就是容易分心,小姑娘,你来,我和你说。”
他便把含光叫到跟前,扶着她的肩膀笑道,“你仔细看,这立怪兽像上是不是刻了字?”
这尊石像——在含光看来,它也的确只能说是石像了——已经随着岁月风化磨损得边缘都有些模糊了,如果不是秦教授说那是立怪兽像,她是认不出来的。倒是背后的字迹还不算太模糊,含光眯着眼认了一会,点头道,“确实是刻了字,只是……已经都风化了一大半了,模糊难辨,怕是已不可考了吧。”
秦教授又为她的谈吐看了她一眼——这孩子说起话来就像是个成年人,用语也典雅。
“若是从前,自然如此。”秦教授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仪器给含光看,“不过有了这个扫描仪就不同了,它能自行通过笔画……哎,那个小赵啊,你刚怎么说来着?”
“能自行通过残存笔画进行模糊搜索,寻找出最有可能匹配的汉字。”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笑着说,“这可是我们考古学上的利器啊。”
“确实。”秦教授点了点头,“就是一次显示一个,还不能自动转存到电脑上,有点不方便。”
此时杨老师已经磨了一池墨上来,嘱咐含光道,“你就把老师口里念出来的字照样誊抄下来就行了。到时候我们从里面挑出最有可能匹配的字来,文章就凑出来了。”
原来是进来做苦力的。
含光也没有无语,有事弟子服其劳,写几个字算什么。再说,她不写,桂思阳和刘德瑜只怕都要扑过来写呢,能得一名家指点,这机缘可是拿钱都买不到的。
“辛苦你啦,小姑娘。”秦教授笑道。
含光摇了摇头,也不客气,更不卖弄言语,微微弯腰站着,提笔待秦教授念,第一个字很快就出来了。
“吾、春……哎呀,这个磨损得很厉害啊,吞……”
秦教授虽说年纪大了,但科研热情很足,不一会就念了二十多个字出来。含光也不能一一正楷了,那边念,这边行书行云流水般就出来了,就这么心无旁骛地写了半个来小时,墨水都换了一池子,还在提笔等下一个字呢,忽然觉得周围静下来了,一回头才发现秦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正细细地审视着她写出来的几张纸。
“嗯……”秦教授饱含深意地看了杨老师一眼,却没有评论含光的书法,只是笑道,“小姑娘国学素养很高啊,这些生僻字,我还怕你不会写,倒是多虑了。”
他捧着下巴端详了一下这些可能的字体,又失笑摇头道,“算了,这起码得是猜个三四天才行。”
便直起身来,冲众人笑道,“我老头子的牛脾气,一看到这怪东西就忘乎所以了,连杯好茶都没招待,诸君还请见谅。”
说着,便逐一寒暄道,“小何,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老头子。小桂,来了就来了还拎什么礼物……”
众人被他点了名,均都起立和秦教授寒暄,态度恭谨得令含光都有点吃惊了——虽说尊师重道,尊重权威是她前世那种环境都尊奉的一种修养,但这种事就像是清廉奉公,说起来都是很响亮的,真正贯彻起来却绝不可能这么到位。秦教授要真只是一个清介教书匠,这群人怕也不会尊重成这样。
她垂手侍立在杨老师身侧,正在胡思乱想呢。秦教授已经是寒暄过一圈了,杨老师带着含光给诸人端茶倒水,众人便坐下泡茶说话。那‘小何’笑道,“老先生,我到得晚,尚不知这石怪兽立像是何方宝物。可否屈尊赐教一番,也让我们后生小辈们开开眼?瞧着,应该是件大开门的物件吧。”
“石刻说不上什么大开门。”秦教授摇头道,“这东西卖不上价也不会有人造假,小何你才刚进入这个行业,还是少说多听为好。”
……一开口就把何先生的脸给打了,含光有点囧:这个秦教授好像有点不会做人啊。
偷眼看了看杨老师,见他安之若素,丝毫不以为意,含光在心底汗了一把:该不会这一门师徒相传,都是那种不善人际交往的类型吧。
不过,秦教授说这话,众人也都是毫无异色。和杨老师年纪相仿的‘小桂’道,“老先生,还请不吝赐教。这东西能激起您的兴趣,一定是不一般,可我刚才看了半天,确实是没看出什么好来——晚辈虽不精于金石之学,寒家却也是收藏了几件东西的。只这东西确实是一点也看不出门道。”
“好。”秦教授也来了谈兴,他惬意地咪了一口茶水,“这东西,首先是来历奇。你们知道这是哪来的吗?”
一屋子人都被勾起了兴趣,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秦教授指着脚底下道,“就是从这间宾馆的地基里挖出来的。”
“啊?”大家都很迷茫。小桂道,“我记得这宾馆起来都有二十年了吧。”
“是。最奇特的是,这宾馆的地基里就起出了这么一件石像。”秦教授说,“我们都知道,石刻出现一般都代表大墓,可是当时整个工地就只起出了这么一尊石像,而且当时府里的专家也看过了,从雕刻手法来看,应该就是两百年前的产物。在那个时候,西安府已经很繁荣发达了,内城里根本没有坟地。所以,这石像不是守墓的墓兽,它就是被人为埋在这里的。”
这个说法顿时是激起了大家的兴趣,众人都坐直了身子。秦教授喝了一口茶,续道,“我来西安都是住在这里的,大概十几年前过来的时候,经理就带着我到中庭花园里观赏了一下这个像。当时我的结论是它并不具备太大的考古价值和艺术价值,只能说是很扑通的古物。当然,基于风水学的考虑,这个宾馆没有把它丢弃,还是让它就竖在当时挖出来的地方上头。也就是中庭花园的角落里,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
老头子住了口,略有些狡猾地看着众人——连杨老师都有点忍不住了,不满道,“先生,您又卖关子了。”
“呵呵。”秦教授指了指小赵,“小赵,你说吧。”
小赵站起身,也是很感兴趣地接近了这尊怪兽像,他轻轻地摸了摸怪兽像的侧面,沉声道,“我是特地从扶风赶回来给教授送仪器的——在法门寺地宫发掘现场,地宫三重门的第二重门前,也出现了形制一色一样的石怪兽立像。”
众人顿时大哗,看着这尊石像的眼神全都变了——如果秦教授对雕刻手法的复述没有错,这就是证明说,法门寺地宫在唐代被封闭以后,并不是尘封了一千多年,起码两百多年前,这第一重石门,就曾被人打开过!
“最离奇的还不止这一点。”秦教授补充了一句,“从刚出土的物账碑来看,供奉舍利的宝物是严格分层的,也就是说,第一重门外的宝物价值相对最浅,而事情离奇就离奇在这里,由现在的发掘结果来看,第二重门外的所有宝物都是和物账碑的记载严丝合缝的,没多、没少,除了这一尊石怪兽以外,和千年前唐时被封闭起来的样子,那是毫无区别……而且,第二重门本身是没有上锁的。”
这就更费解了,室内顿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秦教授看着众人的表现,得意地一笑,“我老头子的性子,大家都是了解的。难得到西安府一次,亲朋好友、同好故旧都想要联络联络感情。不客气地说,多少也都是有东西想求我掌眼,有事情想让分解分解,说合说合。若是平日,众位瞧得起我老头子,我老头子自然不能拿大。但今天却是不好意思了,有这个谜在,却没心思旁顾!”
说着,便端茶道恼,“多有得罪了,有什么事,等我从扶风回来再说吧。”
众人都是很清楚老爷子脾气的,当下也都是识趣地笑着起身告辞,被老爷子叫成小刘的一位中年人过来道别时,还夸奖李含光道,“比赛我看了,小姑娘,你字写得比我们家德瑜好,做人也是比我们家德瑜要老成,很好!”
含光知道这是刘德瑜的长辈——他说得突然,她习惯成自然,本能地就微微一墩身,行礼道,“谢过您的夸奖,含光不敢当。”
‘小刘’眼底闪过讶色,倒是多看了含光一眼,方走了开去。老爷子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等人都散了,才嘱咐含光,“我们大人有事要做,你在一边自己玩啊。”
说着,便果然把什么事都放在一边,拉着杨老师开始整理含光抄录下来的字迹了,还拉了小赵一起过来讨论,几个人喃喃地挑选着可能相连的字词。含光看了一会,果然颇觉无聊,索性就到外屋去看电视了。
秦教授果然是学术狂人,一忙就忙到了晚上,期间连饭都是让人送来客房服务的。含光本还想等杨老师脱身出来,等到快八点时知道呆不住,便进去和杨老师打了声招呼,“我先回去了。”
“啊,”杨老师心不在焉地说,“我送你——”
含光笑着摆了摆手,“我自己坐公车回去就行了。师父你继续忙吧。”
十二岁的孩子,很多都是自己坐公车上下学的。反正西安内城也不是很大,安步当车走回去都可以。
“哦。”杨老师立刻就妥协了,从兜里掏了一张一百给含光,“你打车回去吧,别坐车。到了给我打个电话啊。”
含光到现在都没手机,不过可以借用值班室的电话。她点了点头,见秦教授和小赵还在忙,便不惊动他们,自己告辞出去了。
秦教授这里,又忙了大概十多分钟,秦教授自己也累了,他打了个呵欠,下决定道,“这个石像已经没什么研究价值了,明天一起搬到扶风去吧。——到了那里再一起集思广益也好……小赵,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我们早点起,早上到扶风还可以赶上发掘。”
小赵也是累了一天了,巴不得一声,和杨老师打了个招呼就出门去歇着。杨老师讨好地冲秦教授道,“先生,明日我也跟着伺候你去啊——顺便把含光也给带上,给您服侍茶水……”
秦教授疲倦地拧了拧眉头,却是瞪了学生一眼,“你啊,光长个子不长心……这个李含光比赛的录像你拿来给我看看?”
杨老师被说得莫名其妙的,不过录像光碟他的确带在身上,闻言忙拿出来给老人家放上了。
秦教授看来不像是藏得住心事的人,但此时却很把稳,他沉默地看完了一整场比赛的录像,拧着眉头思忖了半晌,才道,“我看,你是中了桂李氏的计了。”
“啊?”杨老师吓了一跳,“您是说——”
“这个李含光,绝对是受过名师教导。”秦教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弟子一眼,铁口直断,“她的身世,肯定有问题!”